南风吹不过
维芳总爱坐在老宅东厢房的窗前。这扇窗是卓文临走前亲手修缮的,当时他踩着木梯,特意选了带暗纹的窗纸糊在枣木窗框上,还在四角用红漆描了四朵梅花。如今三十多年过去,窗框早已泛黄发脆,被风吹出细密的裂痕,红漆梅花也褪成了黯淡的斑点。
故事要从晒谷场的那个黄昏说起。那是1993年的端午后,十五岁的维芳刚把最后一捆麦子码好。夕阳将整个晒谷场染成金黄色,竹耙刮过石板的声响惊散了墙根下打盹的灰鸽,扑棱棱的翅膀搅碎了满场寂静。十七岁的卓文穿着藏青色的确良衬衫,衣角掖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裤里,怀里抱着两本书——一本翻卷边的《飞鸟集》,书页间夹着的枫叶书签轻轻颤动;另一本是边角磨损的《读者》,里面夹着张深圳地王大厦的彩页。
“你说山外头真有诗里写的那样吗?”他突然开口,惊得墙头上的野猫弓起脊背,踩着碎瓦窜进胡同深处。说着便翻开《飞鸟集》,念起“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维芳这才注意到,少年清瘦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合起诗集,他又翻开《读者》,指着那张彩页:“杂志上说,这栋楼有八十多层,站在顶楼能摸到云彩。诗里的自由在心里,可这样的地方,说不定能装下整个梦想。”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而卓文的两本书,却像两扇窗,一扇透着精神的浪漫,一扇照进现实的渴望。
从那以后,一放学晒谷场就成了他们的秘密据点。每当夕阳把石板晒得发烫,维芳便踩着麦秸碎屑寻来,总能看见卓文倚在褪色的土墙上,把《飞鸟集》倒扣在膝头,书页间夹着的枫叶书签随着晚风轻轻摇晃。
起初,卓文学捆麦秸时笨手笨脚,粗粝的麦秸总在掌心勒出红痕。维芳便蹲下来,将他的手覆在自己掌心里:“得顺着纹路叠,像这样——”麦芒扫过相触的指尖,痒意顺着血脉漫到耳根。后来卓文渐渐熟练,编草绳时还能变着花样打活结,把草绳系成蝴蝶的模样,逗得维芳追着他满场跑。
暮色四合时,卓文会摊开《读者》发黄的书页,用铅笔尖点着彩图,声音里裹着蜜糖般的憧憬。他说敦煌的月牙泉在沙漠里沉睡千年,月光落进水里就成了碎银;那时九寨沟刚火起来,照片里的海子像天神打翻的颜料罐,蓝得能把人吸进去。维芳托腮听着,看他睫毛在夕阳里投下细碎的影,忽然觉得,那些遥远的地名比诗还动听。
月光爬上谷场边的老枣树时,他们的影子总叠成歪斜的麦垛。卓文会折根草茎,教维芳辨认北斗七星;维芳则把白天摘的野菊花别在他耳后,笑他像《霸王别姬》里张国荣扮演的虞姬。偶尔夜枭发出凄厉的叫声,惊起一片虫鸣,卓文就会下意识地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两人慌乱分开时,心跳声比谷场角落的蛐蛐儿叫还急切。
露水渐重的秋夜,卓文有时会突然沉默,望着星空喃喃:“等我去了外头……”话音未落就被维芳捂住嘴。她怕那些没说完的话被夜风卷走,更怕听见答案。麦秸堆在月光下泛着银白,像极了他们藏在心底、不敢戳破的心事。
1994年开春,卓文跟着同村人直接南下深圳。走的前一晚,他翻墙跳进维芳家院子,把个铁皮饼干盒塞进她怀里。“每月十五,你去镇上邮电所的绿色信箱看。”他的声音混着墙外老枣树的枝叶沙沙响,“要是没信……就当我死在外面了。”
维芳记得高二那年深冬,父亲咳出的血染红了灶台上的白瓷碗。她攥着县城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站在教室后门,望着黑板上未写完的函数公式,耳边全是母亲在电话里压抑的哭声。当她把新发的英语课本塞进课桌最深处时,课本里夹着的枫叶书签——和卓文《飞鸟集》里的那片一模一样——轻轻飘落在水泥地上。
回村当代课老师那天,校长指着斑驳的黑板说:“娃,委屈你了。”维芳握着断成两截的粉笔,忽然想起卓文说过“诗里的自由在心里”。可她的自由,从此被钉在了村小的三尺讲台上,也钉在了每个等待来信的黄昏里。
此后,每个月月圆夜,维芳都要骑半小时的二八自行车,穿过坑洼的土路去镇上。绿色信箱里偶尔躺着带着深圳邮戳的信封,信纸总带着淡淡的海水咸味:“这边的椰子树比咱们村口的老槐树还高”“工棚顶上能看见整片银河”。她把这些信叠得整整齐齐,收在雕花樟木箱最底层,和卓文留下的铁皮饼干盒、野菊花书签放在一起。
1995年腊月廿三,卓文突然出现在维芳家院子里。他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夹克,蹬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头发理得很短,鬓角却沾着几粒没拍净的白灰。维芳正在灶前包饺子,擀面杖“咚”地一声砸在案板上——那声音惊得梁下悬挂的腌肉晃了几晃,也震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我想回家过个年,初七还得走。”卓文把印着“深圳百货大楼”字样的红色手提袋搁在八仙桌上,袋角洇着油渍。维芳瞥见他手腕上多了块银色手表,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那天晚上,他们沿着村口结冰的麦田走了很久。寒风如砂纸般刮过脸颊,脚下的薄冰发出细碎的“咔嚓”声,月光将冰面照得发亮,碎成千万片银鳞。卓文突然停下,伸手呵出白雾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正是这个动作,让袖口不经意间滑上去半寸,一截红绳从腕间一闪而现,末端还系着颗褪色的银铃铛。
维芳的脚步顿在冰面上。那抹红在雪夜里刺得她眼眶发烫,恍惚想起三年前他翻墙送饼干盒时,手腕还干干净净,只有晒谷场麦秸留下的浅痕。
卓文像是察觉到什么,慌忙把袖子往下拽了拽。“工友给的,说能辟邪。”他的声音混着牙齿轻颤的响动,转身时呼出的白雾裹着陌生的香水味,和记忆里晒谷场的麦秸香截然不同。
他接着从手提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码着四个老婆饼,边缘被压得有些变形:“在深圳火车站买的,说是香港师傅做的,甜得发齁,像极了信里那些被海风泡胀的承诺。” 维芳数着他睫毛上凝结的霜花,看着他下巴新冒的青色胡茬,突然觉得眼前人站在月光里,却像隔着整片结冰的海。
离别的初七清晨,维芳坚持要送卓文到县城长途车站。寒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她把自己的红围巾解下来,执意要给卓文围上。卓文突然从口袋掏出个小布包,展开是枚银色领带夹,边缘刻着歪扭的“Z”字——正是三年前维芳用攒下的钱,在镇上百货店给他买的成年礼物。“帮我收着。”他别过脸将领带夹塞进她掌心,“等我穿上西装接你那天,再帮我戴上。”
大巴发动时,玻璃窗蒙着层白霜。维芳追着车跑了几步,看见卓文坐在后排,大衣后摆被气流掀起,贴着车窗晃动。随着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扬起的雪粒模糊了视线,那抹晃动的衣角很快成了灰扑扑天地间的一个黑点。她立在原地,攥着领带夹的手心沁出冷汗,金属边缘在皮肤上硌出红痕,像道未愈的伤。
此后的日子,维芳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继续在村里小学当代课老师,在电话旁贴满便签,记录每次未接通的日期。离别的车站上,卓文曾将红围巾轻轻裹回她肩头,指尖擦过她冰凉的耳垂:“等我混出模样,给你买条新的。”这条围巾后来就叠成方块,压在铁皮盒最底层,毛线边缘磨得起球,却始终留着那年雪地里的霜气。
春去秋来,村小的土坯房翻新成了砖瓦房,维芳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她批改作业时,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看老枣树上的麻雀筑了新巢又拆,看绿色信箱从崭新变得锈迹斑斑,邮电所也换成了新式的自动邮箱。她在灶台前烧火,总恍惚看见卓文蹲在对面添柴,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有一年暴雨冲垮了老宅的土墙,她在泥堆里扒出那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的小熊图案早已模糊,里面除了信件,还躺着那枚生锈的银色领带夹。
新世纪的钟声敲响时,村里陆续有人装了电话。维芳是第一批安装电话机的,就挂在堂屋墙上,每天从学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守在电话旁。偶尔接到卓文的长途,听筒里传来的电流声比他的声音还清晰:“这边工地很忙”“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渐渐地,电话从每月一次变成半年一次,最后完全没了声响。
隔壁王婶总爱打趣:“芳啊,东头新来的支教老师,听说也是个书呆子。”维芳只是低头改教案,嘴角却不经意地扬起。教案本里夹着的野菊花书签簌簌颤动,恍惚又是那年晒谷场的风。
2010年春节,卓文突然回来了。他开着锃亮的黑色轿车,西装革履的模样,与记忆里那个倚在墙根读诗的少年重叠又分离。晒谷场的老枣树突然落下枯枝,“啪”地砸在两人中间,惊起一群麻雀。维芳在村口远远望见他,手里的竹篮“啪”地掉在地上,刚在集市上买的青菜撒了一地。
“这是我太太。”卓文话音落下时,维芳这才看清,他身旁立着个烫着波浪卷的年轻女人。米色大衣裹着纤细腰身,珍珠耳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红色高跟鞋陷进泥地里,却依然踩出优雅的弧度。老枣树上的枯叶被风吹落,一片接一片,落在他们之间。
维芳弯腰去捡地上的青菜,粗糙的指甲掐进菜叶里。起身时,她对着那抹陌生的艳丽笑容露出一个微笑:“回来就好,家里都好。”转身时,围巾不经意扫过脚边的枯叶,她听见身后传来卓文压抑的叹息,却没有回头。风卷起女人大衣的下摆,香奈儿五号的味道裹着细高跟踩碎枯叶的声响,在晒谷场空荡荡的回音里,扎得人眼眶生疼。
如今,维芳依然住在老宅里。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新采的野菊花,手机里存着卓文唯一一条短信:“保重”。每年南风起时,她还是会去晒谷场转转。石板缝里的野蒿依旧茂盛,老枣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像极了那年村口未落下的手。老枣树年年抽新芽,可当年没敢落下的那只手,终究是悬成了她心头一道永远结痂的疤。
月光依旧温柔,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某个寻常的黄昏,邻居瞥见她与戴着圆框眼镜的男人并肩走向炊烟升起的方向。那人手中的教案本露出一角,墨迹未干的字迹晕染着岁月的温度。她忽然想起年轻时攥着的那枚领带夹,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箱底,而掌心触到身旁人递来的温热茶杯。鬓边斜插的野菊花,轻轻擦过他洗得发白的衣角。风掠过晒谷场的野蒿,沙沙声里,老枣树又抽出了嫩绿的新芽,仿佛时光终于在这里,绘下了圆满的句点。
【编者按】褪色的窗纸藏着青春的誓言,生锈的领带夹锁住未说出口的遗憾。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维芳与卓文的故事,既是个人情感的辗转沉浮,也是无数普通人在理想与现实间挣扎、释然的缩影,见证着岁月如何将执念酿成回甘。小说以极具画面感的语言,将乡村与城市、理想与现实的碰撞融入人物故事。通过细节,构建起充满年代感的叙事空间,让爱情在岁月变迁中既饱含遗憾,又显露出温柔坚韧的力量。作者巧妙运用对比手法,将少年时期的纯真浪漫与成年后的物是人非相互映照,借领带夹、野菊花等意象贯穿始终,生动展现了主角从执念到释然的情感蜕变过程,主题深刻且富有感染力。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