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来
三赖子的指甲缝又嵌满青苔,绿得像沤烂的咸菜。砖缝里的苔藓早把盐渍吃光,在闷热的夏风里疯长得越发肆意,倒比他娘在世时还张扬。他蹲在墙根抠啊抠,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突然想起老辈人说青苔能治口疮——可如今口疮烂在心里,抠得满手泥也止不住疼。他边抠边嘀咕:“你这青苔长这么欢,要比我地里的庄稼还喜人?”墙根处不知谁丢了一簇干瘪的蒲公英种子,被青苔半掩着,像极了他那些埋在心底发不了芽的盼头。
日子是把豁口的镰刀,专割掌心的嫩肉。老辈人说“日头再毒也有下山时”,三赖子却知道,麦芒扎进眼睛的疼,得咧着嘴笑才能咽下去。前些天在麦场扬场时,毒辣的日头把人烤得发昏,他握镰刀的手被豁口割出条血口子,混着汗水的血珠和麦粒一起落进领口,他不敢拍,怕人看见硬茧下藏着的溃烂。“这伤口比天气预报还准,一疼准没好事。”他咧着嘴自嘲,那伤口在烈日下结痂又裂开,就像他心里那些不敢声张的想法。
闷热的天像个捂不透气的蒸笼,三赖子没想到,一场雨浇灭的不只是暑气,还有王瘸子的盼头。
暴雨说来就来的夏夜,王瘸子的瘸腿在泥水里泡了整夜。闪电照亮鸽棚坍塌的模样,破碎的鸽羽混着青苔漂浮在积水里,他摸着满地带血的羽毛,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些断翅的鸽子没两样。第二天有人打趣“还养不养鸽子了”,他啐口浓痰:“养!鸽子能飞到外头,指不定哪天给我叼个媳妇儿回来。”转头却对鸽子嘀咕:“要不你先叼封休书来?省得我打光棍还背黑锅。”可转脸擦泪时,指缝里还沾着鸽子的血,腥得像没盼头的日子——就像去年刘志鹏送来的劣质建材,雨水一泡就散了架,鸽棚倒得比他瘸腿还快。
那些信鸽扑棱棱掠过潮湿的天空,他总盯着它们远去的方向,等一场永远不会捎来消息的风。鸽哨声混着蝉鸣,惊起几片蔫头耷脑的树叶,又慢悠悠落回积着雨水的泥坑,砸开的水纹里,漂着半片被踩烂的青苔。
日头依旧毒得能晒化柏油路,可日子再难熬,该赶的集还得赶。
村里赶集那天正赶上大伏天,三赖子撞见了吴文海。曾经全校作文第一的少年,如今头发白得像盐碱地的霜,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光。他电动车筐里露着本翻烂的《平凡的世界》,边角卷得比他晒裂的嘴唇还皱,化肥袋的尿素味道总混着纸张受潮的霉味。看见三赖子盯着书看,他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将书塞进化肥袋:“作什么狗屁作家,能当饭吃?”边说边用袖子擦手机屏幕,“这破手机比驴都难伺候!”
吴文海把化肥扛到他连襟刘志鹏的三轮车上后,枯瘦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戳了半天也捣鼓不出扫码付钱在哪里,脸涨得通红。身后排队的年轻人不耐烦地啧嘴,他慌忙摸出一沓皱巴巴的钱,一枚硬币掉在滚烫的地上,滚进路边的阴沟,他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那枚硬币上的锈斑,多像他藏在《平凡的世界》里的诗稿,被生活的潮气沤得发绿。默默给了化肥钱低垂着脸走出了人群……
硬币滚进阴沟时,排队的年轻小伙踢了踢化肥袋:“文海叔,借你连襟的钱还了没?”吴文海僵在原地,化肥袋里的《平凡的世界》露出一角,书脊上的褶皱还留着当年老婆摔书时的狠劲。“书比钱金贵,当年你作文里写的麦田,可比咱现在的地金闪闪多了。”三赖子正巧路过,瞥见他指尖沾着的粉笔灰——那是他偷偷在村小代课留下的,比化肥袋的白更扎眼。周围人哄笑起来,吴文海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终究没好意思接过硬币,指甲却掐进了掌心的茧子,像掐着未写完的那句诗:“风停时,麦粒都在等一场发芽的谎。”
吴文海蹲在路边喘口气时,他忽然想起年少时攥着奖状的手,也是这样不受控地发抖。
三十年前,初中二年级的吴文海攥着全县作文比赛二等奖奖状的手,也是这样止不住地发抖——那时是兴奋,现在是怕人看穿他藏在化肥袋里的、夹在《平凡的世界》里未写完的诗稿。他总在深夜里,就着手机微弱的光,在孙女的旧作业本背面写些没人看的句子。天一亮,又把它们揉成团,扔进灶膛,看文字在火里跳最后一支舞。灰烬混着尿素味飘起来,像极了收麦时写的情诗——却被老婆撕成碎片,撒在麦田里。
偶尔写着写着,他会想起年轻时给老婆写的情诗,那时他老婆看他的眼神闪着星光,现在他眼里只有晒得发白的盐碱地和永远不够用的日常开支,还有车筐里那本翻烂的书,书脊上的字早磨没了,只剩“平凡”两个字,沾着他蹭掉的粉笔灰,歪歪扭扭戳在阳光里。
老槐树下总聚着乘凉的老头儿,蝉在树梢扯着嗓子叫,听得人心发躁。槐花香混着汗味、烟味在空气里发酵,老头儿们骂儿子在城里忘本,骂地里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唾沫星子砸在滚烫的石板上,“滋啦”一声就蒸出白气,惊得石缝里的蚂蚁驮着饭粒直打转,石板烫得脚底发麻。李老头摔断腿那阵儿,逢人就嘟囔“该埋进后山了”,可刚能拄着拐杖挪步,又一瘸一拐蹲回老地方。他吧嗒着女婿买的卷烟,看蚂蚁排着队往洞里拖饭粒,突然把烟蒂一弹——火苗“噗”地扑进蚁群,小东西们顿时炸了锅,转眼又整整齐齐往前爬,触角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烟灰,像撒了把碎掉的夕阳。
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众人头顶,碰落几片卷曲的槐叶,枯叶打着旋儿,正巧落在李老头脚边。“你瞅瞅!”他的拐杖重重戳在石板上,惊起几粒苍耳子,“这些小不点儿,比我那在外打工的儿子还懂咬牙坚持!”话音未落,烟圈裹着暑气慢悠悠散开,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被烫的蚁群慌乱逃窜,却又固执地回到原路,像极了他那瘸腿,摔过无数次,仍要往老槐树下挪。
有回烟蒂掉进粪堆,烫得蝲蝲蛄慌不择路地窜,却又三两下钻回粪堆,触角正巧扫过三赖子昨天撒的苍耳子尖儿。李老头蹲下身,浑浊的眼睛盯着这团慌乱,皱纹里忽明忽暗地落着金光。他想起自己摔断的腿,想起被刘志鹏三轮车撞出的拐杖缺口,忽然觉得这在烫土里打转的蝲蝲蛄,倒和自己有几分相像——都是被生活烫着,却偏要往热乎处钻的主儿。
他用拐杖敲了敲发烫的地面,尘土裹着金箔似的夕阳,纷纷扬扬落在拐杖头那道缺口上。这疤是去年劝架时留下的,此刻倒像个勋章,刻着他和这片土地较劲的年月。
李老头用拐杖敲了敲三赖子的锄头:“你小子还盼着风来?蚂蚁都知道自己刨路。”三赖子蹲下来,从兜里掏出把苍耳子撒在地上:“您老要是能让蚂蚁把这些扎进刘志鹏的车胎,我就信自己刨得动命。”树荫下爆发出呛人的笑声,混着蝉鸣撞在老槐树上。一阵穿堂风突然卷起地上的枯叶,李老头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他给王瘸子的鸽棚用的也是劣质建材……”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鸽哨声,惊得蝉都停了半拍,一片蔫了的槐树叶落下来,正好盖在三赖子手背上的新泡上,凉丝丝的,像母亲当年敷的青苔膏。
生活就像灶膛里的火,旺时能燎着房梁,弱时只剩几点暗红火星子。三赖子添柴火时,火星子溅在他手背,燎起一串小泡儿,“这火比正月里李铁匠打铁花时炸开的火星还热辣!”他呲牙咧嘴。倒让他想起年轻时被爱情烫过的心,如今哪怕厨房里调味料不多,锅里的猪肉炖粉条子照样咕嘟冒泡,热气裹着酒香漫出来,比任何诗都实在——再配上瓷缸子里二叔给的烧酒,那叫一个美滋滋啊!“香得跟哄三岁小孩儿似的!”他边吃边满足地吧唧嘴,筷子尖儿挑着的粉条,在灯光下晃啊晃,像极了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风不来,咱就自己把日子焐热乎。”
后山坡的野菊花被羊群踩了又踩,可夏风一来,小黄花又挤满山坳。三赖子蹲在花丛边拔草,指尖触到花瓣上被晒蔫的露水,凉凉的,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滴在他手背上的泪。他忽然看见花丛里藏着几株蒲公英,绒毛早被风吹散了,只剩光溜溜的花萼,可花萼底下的根,却扎进了石缝里,周围缠着几根苍耳的藤蔓,正顺着石面往上爬,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绿。
昨夜的风在巷道里打转,撞得窗棂哐当作响。三赖子缩在被子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闷雷,恍惚听见母亲在喊他回家吃饭。“来了!这就来!”他对着空气应道,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被角——那里还缝着母亲补的青苔图案,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花纹都暖。
风停时天也亮了,暑气却没消半分,他扛起锄头往南坡地走。路边的蒲公英被风吹得四散,种子随风遛进石缝里。裤腿儿不知何时粘满了苍耳子,那些带刺的小玩意儿勾着挽起边儿的裤脚,“嘿,你们比债主还黏人!”他弯腰去扯,却发现苍耳子的倒钩勾住了一根细细的草根,在晨风里轻轻摇晃——草根底下,竟冒出了一点新绿,像枚攥紧的拳头,等着哪天张开,把阳光揉进土里。那点新绿像极了三赖子指甲缝里抠不干净的青苔,带着股死磕到底的劲儿,在石缝里闯出了活路。
原来再荒芜的土地,都藏着生生不息的念头。或许有一天,那些随风飘散的希望,真能在石缝里长出新的春天,就像墙根的青苔,哪怕被踩烂千次,只要一场雨来,又能绿满砖缝——正如那粒曾被青苔掩埋的蒲公英种子,终于等来了破土而出的风。
【编者按】文字如同一幅蒙着尘土的乡村画卷,在青苔、苍耳、蒲公英的意象里,藏着被生活反复捶打却始终不肯低头的灵魂。三赖子抠着指甲缝的青苔怀念母亲,王瘸子对着断翅的鸽子自嘲光棍命,吴文海把诗稿藏在化肥袋里任其受潮——他们在烈日与暴雨、蜚语与艰辛中挣扎,却又像石缝里的草根般,用最笨拙的方式与命运死磕。鸽哨声里有未寄出的期待,灶膛火中藏着被焐热的日子,甚至连蚂蚁、蝲蝲蛄都在滚烫的生活里“往热乎处钻”。这不是对苦难的美化,而是对生命本真的敬畏:当风不来时,就自己成为自己的种子,在荒芜里种出春天。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