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国思想史，绕不过“横渠四句”，正如研究资本主义，绕不过新教伦理。一个看似至公，一个看似至私，在世俗社会产生的影响截然不同，这其中的道理令人深思。

　　张载因仕途不顺，辞官归横渠县，教书育人，其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理念，因言简意宏，千载为人称颂，国人无论幽显，均喜引用以彰已志。

　　“横渠四句”横空出世以来，读书人奉为圭臬。但自1840年以来，国人发现用儒家思想经世治国治出来的天下原来是个笑话，经济凋敝，民生衰微，科技落后，民族蒙昧，处处挨打，于是人们开始反思两千多年来我们的指导思想和行为准则是不是存在问题？横渠四句自此面对批判。

　　对“横渠四句”进行批判的人大多认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体现中国传统文人的一腔情愿，希望以一种万世一统的意识形态统一世界。所谓“往圣绝学，万世太平”的一元论思想，杜绝一切改变，固守陈规，说到底是为统治阶级的奴役思想披上遮羞布。

　　儒家思想经过皇权加持，逐渐僵化腐朽，成为极权统治的帮凶，这源于权力的任性和文人的自我矮化。

　　权力一旦诞生，就有一种自我强化、异化的倾向，最终形成可怖的利维坦。这很好地诠释了默菲定律，如果一件事有变坏的倾向，那就一定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精英主导的文化自觉是对抗权利异化的底线，但在中国只需要一次焚书坑儒就足以让精英低头。面对皇权的膨胀，儒家选择自我矮化以图分一杯羹，从而形成权力共享。

　　中央集权不断发展，儒家思想不断进化，这个过程中，二者相辅相承，互相成就。抛开宗派不谈，儒家思想发展有两个人起到极坏的作用，一个是董仲舒，一个是张载。

　　罢黜百家，独尊儒世，给中国人的思想套上沉重的锁链，这条锁链的锻造者董仲舒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官（武帝时诸侯国的相其实没什么实权），这让人颇觉疑惑。董仲舒向汉武帝上书提出“天人感应”“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以求干进。汉武帝采纳，但却没有重用他，董仲舒在惶恐忧郁中度过余生。

　　小人物办大事，一个不得志的小人物阉割了自轴心时代以来国人朝气蓬勃的进取思想，让百花齐放的人文花园暮气沉沉，显示了中国历史的吊诡。

　　单就对民族血性的戕害，只有商鞅可与董仲舒相提并论。其驭民五术被帝皇奉为不传之密，乃是帝王学的根基。自商鞅变法始，百姓的唯一功能就是杀戮机器和供缴财税，舍此别无他用。

　　如果说董仲舒开启了儒家思想的主导地位，张载则把儒家喜欢说假话大话空话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

　　儒家历来主张文以载道，这个道就是符合维护皇权的意识形态，这是形势的需要，是共享权力保障。儒家为这种意识形态鼓吹，皇家允许士绅不纳粮税，最终实现双赢。因此宏大叙事就是道，家国天下就是道，帝皇正统就是道，垂拱而治就是道，万民俯首就是道，故而假大空是题中应有之义。

　　张载一生比董仲舒更不得志，家境也更贫寒。人一旦不得意，就喜欢说极端的话，不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甲”这等威胁的狠话，就是“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狂话。

　　张载把这种狂放发挥到了极致：一旦得志，他将用一种思想，一种声音，一种状态，一种结局（命运）来报效天朝。后来有人总结张载的中心思想，就是告诉皇帝要想江山万年永固，就让我当官，当大官。

　　这种总结虽然简单粗暴，不无道理，但也不能全怪张载。

　　中国重农抑商，一切科技发明都被斥为奇淫技巧，《九章算术》《天工开物》《齐民要求》不是归于数术，就是闲书杂书，登不得大雅之堂。

　　普通人除了读书做官别无出路，基本与废人无差。故而，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名人只要不当官，除了办学堂讲圣人之道，就泯然众人矣。故而将“横渠四句”总结为“我要当官”几乎不存在逻辑上的问题。

　　两千多年来，高度统一的中央集权把人们死死的摁在土地上不能自由流动，扼杀了一切创新发展的可能，直到被外力打破，才为后来的发展带来可能。从这种意义来说，确实实现了张载“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只是这种万世太平是一潭死水，让人们在贫穷蒙昩的泥潭里打滚，如镜花水月，在资本主义的坚船利炮之下全无半分抵抗之力。

　　讲起资本主义，绕不开新教伦理。这种理论认为人是独立的，要努力工作以荣耀上帝，要控制欲望以追求精神上的满足。这也为后来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提供了理论依据：自利才能利他。

　　承认人的自私性是一大进步，因为这符合人的本性。正是基于这个理论，欧洲和北美在设计制度时，始终把限制政府权力作为重中之重。

　　以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为例，1905年设立时才7个人，到现在则有3万多人，全国为这个机构服务的人超过20万。这就是美国社会对特朗普频频突破宪法框架无限扩大行政权高度警惕的原因：权力会自我繁殖，恶性增长。

　　近代以来，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政治、经济、科技多发生在基督教新教地区，与新教文化基因不无关系。

　　在中国，人们经常以“横渠四句”作为人生信条，不要说做到，真信的其实也没有几个。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与中国人对待信仰的方法论有关，那就是一个成年人，要熟练地游走于两种不同甚至是对立的世界观之间。

　　有句俗语话糙理不糙：理想如同底裤，你要有，但不必经常翻给人看。从这个角度来看，甚嚣尘上的董聂之争可以休矣。个人内心律已从高从严，对他人待之以宽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