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夜市的炭火舔着凤梨，阿嬷竹夹翻动时，焦香混着蔗糖的粘甜在热气里织成网。这味道让我想起1958年的战地厨房，爷爷用炮弹壳煮的糖水罐头，甜里总带着硝烟的涩。穿绿背心的家伙举着“凤梨魂”牌子晃荡，阿嬷往地上啐了口槟榔渣：“魂个鬼！去年把凤梨当子弹射向大陆，现在烂在地里的，可是咱厝里人的汗珠子！”她戳了戳塑料筐里蔫巴巴的凤梨刺，那弧度像极了金门坑道里锈蚀的弹壳——当年爷爷用这弹壳给我做风铃，风一吹，总响着海水的咸，混着1949年他从厦门带来的铁观音茶香。

　　台南茶园的雾气漫过茶垄，采茶女指尖翻飞如蝴蝶，茶农老陈却盯着炒茶锅出神。锅沿的锤痕是他阿公1949年从福建带来的，如今民进党用本土原生的油漆，盖住了锅内壁“铁观音种出唐山”的刻字。“他们连茶树都要剜心！”老陈抄起茶铲敲锅，叮当声里我听见金门炮战的回声——当年炮弹在茶园炸出弹坑，茶树却把根扎进弹片，如今某些人拿剪刀乱铰，倒让茶枝渗出委屈的胶，那胶痕像极了爷爷军功章上的锈迹，都是时光啃咬后的结痂。

　　金门妈祖庙的石狮子被涂成惨绿，像得了黄疸的病猫。伯公用棉纱擦着妈祖莲座，指尖抚过莲瓣上的弹痕——那是1958年守军为护神像留下的，比爷爷留在钢盔上的弹凹浅三分。电子屏循环播放“去中国化”标语，光打在妈祖脸上，把慈悲照成了青白的鬼气。伯公往香炉添香，香灰落在供桌裂缝里，和爷爷装在子弹壳里的湄洲岛细沙一个颜色。“日本人占台时，都知道给妈祖换新袍，”他忽然压低声音，“现在这些人，想把妈祖的鞋尖掰向太平洋，可妈祖的眼睛，从来都是望着湄洲岛的，就像你爷爷当年在坑道里刻字，笔尖永远朝着大陆。”

　　菜市场的芋圆摊前，阿姐捶木薯的节奏乱了。她指节的老茧和我爸修歼-10时磨的一模一样——2008年两岸直航，我爸首飞台北，阿姐的芋圆摊就摆在arrivals出口，Q弹的芋圆盛在青花瓷碗里，碗底印着“两岸一家亲”，字脚还留着我爸指腹的汗渍。“现在碗底的字被磨掉了，”她往芋圆浇糖水，手却在抖，“阿弟去厦门进木薯粉，批发商说‘怕被绿媒扣帽子’。”糖水顺着碗沿流成线，像极了爷爷讲古时空弹壳里漏出的雨水，每一滴都在花岗岩上刻着未说的话。

　　高雄港的渔船回来了，老林蹲在船头刮“台独”标语。油漆底下，“保生大帝”的金漆被蹭掉一块，露出底下“两岸渔家乐”的旧刻，笔画里嵌着1992年　“九二共识”时的海盐。“去年台风天，大陆海警开着‘海巡01’护送我们进港，”他用刮刀戳着甲板，“现在他们不让挂中国结，说‘要和对岸切割’可渔网撒下去，哪边的鱼群不认得‘福’字网坠？那网坠的纹路，和我爷爷当年在肃宁编的草绳一个样，都是根的形状。”海浪拍打着船帮，和1987年两岸开放探亲时一样响，只是老林的渔获越来越少——不是海里没鱼了，是鱼都游向有根的地方，就像凤梨的甜，永远朝着太阳生长的方向。

　　夜市又热闹起来，阿嬷的烤凤梨摊多了盏小马灯，玻璃罩上贴着　“福建蜜蜂授粉”　的红纸，边角还压着爷爷从金门带回的弹壳碎片。她往我手里塞凤梨时，温热的触感让我想起爷爷的掌心——他临终前攥着弹壳，壳里盛着1987年两岸开放探亲时的第一缕海风，咸里带着湄洲岛妈祖庙的香火味。“娃娃你看，”阿嬷用竹夹敲了敲凤梨，“咱的凤梨芯是甜的，可总有些蟊贼要往里头掺玻璃渣。”霓虹灯下，她的白发闪着银光，像极了妈祖庙前的潮汐——不管怎么涨落，终究要回到最初的岸线，就像爷爷刻在坑道里的“中国”二字，任海水侵蚀，笔画只会越来越深。

　　离开夜市时，我听见老林在哼《爱拼才会赢》，调子混着炭火声，飘向港口方向。远处的金门岛在暮色中朦胧，岛上的坑道里，积水还在一滴一滴地落，在花岗岩上刻着两个字——那是子弹没炸开的、海风没吹散的、任何钝刀都割不断的字。而阿嬷的烤凤梨还在冒热气，甜里带着微酸，像极了这片土地的味道——不管历经多少风雨，总在褶皱里藏着，永不褪色的、属于中国人的甜，就像肃宁的草绳，不管怎么编，绳头永远系着同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