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插在门楣的清晨，艾草的气息漫过窗棂。我握着泛黄的《楚辞》坐在檐下，看粽叶在沸水里翻卷成碧浪，忽然觉得这飘着米香的时刻，正适合与两千三百年前的那个灵魂对话。《天问》的竹简早已化作尘埃，但那些滚烫的疑问，却像沉在岁月河底的鹅卵石，在端午的波光里愈发棱角分明。

　　初读《天问》，总被那一连串的“何”字惊得屏息。“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当我的指尖抚过这些句子，仿佛触到了屈子叩击天地的指节。那是一个被放逐的诗人，在溆浦的暮雨中支起草庐，就着松明的微光，把竹简拍得啪啪作响。他问日月星辰何以悬于天幕，问洪水猛兽何以肆虐人间，问贤君暴主何以更迭如棋——这些问题像一群振翅的鸟，扑棱棱撞破了商周以来的天命观，在混沌的夜空划出第一道思辨的闪电。

　　窗外的雨丝缠上了艾草的腰肢，我忽然想起去年在汨罗江看龙舟的场景。桡手们喊着号子，船桨劈开水面时，浪花里仿佛浮动着无数个“何”字。两千年来，我们把粽子抛进江里，以为是在喂养鱼虾，其实是在喂养一个民族永不餍足的好奇心。屈子的追问，早就在龙舟的龙骨里长成了筋脉，在粽子的褶皱里藏成了密码——当我们剥开苇叶的刹那，尝到的不只是糯米的清甜，更是那个敢向苍天抛问号的灵魂，留给后世的精神盐分。

　　读到“天命反侧，何罚何佑？齐桓九会，卒然身杀”时，檐角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这哪里是在问历史，分明是在叩问人心。屈子的笔像一把手术刀，剖开王朝兴衰的肌理，让我们看见权力祭坛上的血迹未干。他问伯夷叔齐为何饿死首阳，问比干子胥为何忠而见戮，这些带着血泪的“何”，穿过两千多年的雾霭，依然在叩击着现世的门窗。当我们在端午的酒盏里祭奠忠魂时，是否敢像他那样，对一切习以为常的规则投去质疑的目光？

　　暮色漫过书脊时，我合上书卷，看见案头的菖蒲在风里轻轻颔首。原来《天问》从来不是供在神坛上的经典，而是一棵生长在人间的草，根须里缠着百姓的烟火，叶片上凝着诗人的泪痕。那些追问不是空悬的星辰，而是扎进大地的根系，让一个民族在蒙昧的夜里，始终保持着破土而出的力量。就像此刻，当我在粽香里重读这些句子，忽然懂得端午的意义：不是重复一个悲壮的结局，而是延续一种永不妥协的追问姿态。

　　雨停了，檐水滴在青石板上，敲出空灵的节奏。远处传来隐约的龙舟鼓点，像时光的脉搏。我摸着《天问》里那些被岁月磨圆的“何”字，忽然明白屈子从未真正离开——他活在每个敢向命运发问的人眼里，活在每个不肯在混沌里沉沦的灵魂深处。当我们在端午的晨光里捧起这部经典，捧起的不仅是竹简上的文字，更是一个民族永远年轻的好奇心，是文明长河里永不熄灭的思辨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