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箱盖上的灯
父亲摩挲着水族箱玻璃说:"这缸子比咱钢厂的淬火池小两圈。"1998 年下岗那天,他抱着工牌在淬火池边坐了整夜,池子里的蓝渗进瞳孔,成了如今看见 LED 灯就犯晕的病根。缸体映着客厅裂纹,多像高炉炉壁的焊缝,当年他焊错一道缝,被扣了半个月奖金,如今儿子买这缸花的钱,够买当年十座高炉的焊条。
"这灯一开,电表跑嘞比轧钢机还快。" 父亲往沙发挪了挪,膝盖的骨刺像当年高炉里的钢渣般硌得疼。他盯着玄关的智能电表,红色数字 "滋滋" 跳着,多像 1999 年抢修高炉时,仪表盘上狂飙的温度指数。儿子说这是 "热带雨林模拟灯",可在他眼里,冷白灯光里的孔雀鱼摆尾时,总幻化成钢厂澡堂里,女工们飘动的蓝纱巾。
凌晨三点,父亲摸黑走向鱼缸,顺手摸了摸裤兜 —— 那里装着块当年的劳保手套碎片。LED 余温烘着玻璃,他指尖蹭过防撞条,电工胶布的橡胶味突然漫上来,让他想起下岗后第一次接私活,用这胶布缠过漏风的工厂管道。儿子不知道,这卷胶布跟了他二十五年,缠过断裂的自行车链条,也缠过儿子 1999 年的断腿石膏,如今又成了鱼缸的 "护身符"。
他没关电源,只把亮度旋钮拧到最小。蓝光弱得像 2008 年钢厂爆破那晚的月光,他站在废墟前,看着曾经的高炉化作烟尘,手里攥着从废料堆捡的电工胶布。鱼群挤在水泵旁,尾鳍拍打的节奏,竟与当年行车吊臂的 "嗡嗡" 声奇迹般同频 —— 那时他总跟着吊臂数秒,算着钢水出炉的时间,就像现在算着儿子回家的分秒。
周三下午四点半,父亲把竹椅搬到窗台,膝盖垫着半块劳保手套。阳光斜照在鱼缸上,玻璃反光里,他看见自己 1985 年的工牌在水中浮沉 —— 那年儿子刚出生,他戴着这工牌冲进产房,工牌上的红星蹭上了产房的粉墙。楼下停车场里,轿车的轮廓总让他错觉是钢厂的通勤车,直到儿子的车灯扫过鱼缸,映出他左颊的疤 —— 那是 1988 年高炉爆炸时,飞溅的钢花刻下的 "勋章"。
"爸,您又把灯调暗了?" 儿子进门时,孔雀鱼正在微光里打旋。父亲在厨房搅着粥,故意提高嗓门:"省电嘞!" 却从油烟机反光里看见,儿子正用手机 APP 把灯光调回最亮。蓝光再次漫过鱼缸,父亲看见智能电表的数字跳得温柔,像极了钢厂最后一炉钢水的波纹。而鱼群,正围着他用红胶布缠的开关游动 —— 那胶布上的星星,是昨晚照着台灯剪的,比儿子小时候在他工装上画的红蜡笔星子,多了三道岁月的折痕。
梅雨季的夜晚,父亲起夜时发现鱼缸灯没关。儿子的拖鞋歪在沙发边,手机留在茶几上,屏幕亮着钢厂废墟的照片。他摸出工具箱里的电工胶布,想给开关再加道防护,却在触到按钮时顿住 —— 鱼缸过滤棉的白色,多像他当年戴的劳保口罩,滤过钢渣粉尘,也滤过下岗时的叹息。
晨光漫过窗台时,鱼缸的 LED 灯与初升的太阳同时亮起。父亲看着鱼群穿过光影,突然想起高炉停产前的最后一个黎明,钢水在淬火池里发出蓝汪汪的光,像极了此刻儿子手机 APP 里,那道自定义的 "红星星暖光" 模式。而智能电表的数字,正以当年钢水冷却的速度,温柔地跳向新的一天。
【编者按】当记忆与现实碰撞,当过去与现在相遇,记忆与眼前的交织,哪些物是人非变革,恍惚之间还在眼前显现,感叹岁月匆匆流走了太多,愈发强烈的是埋在心底的情怀。让工业钢渣在时光中磨成珍珠,让数字冷光在记忆里暖成炉火,最终在水族箱的波光里,照见属于所有时代的、永不熄灭的人性之光。推荐阅读,编辑:暗香盈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