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 运(二)

二
有一年的五一假期,我回老家看望岳父母,得知消息的大石,居然赶过来见我。这是几年前羊城一别后,他首次主动找我。我们在午饭后有了一次长谈。当然,为了这次谈话,他中午没有喝酒,也没有让我喝。
我们走到屋前一箭之地的运河大坝上,在一颗杨树下,席地而坐。
新哥,我们有很多年没有好好说话了吧!大石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颗,替我点上,然后,将烟盒丢在地上。
我将一口烟吐出来,隔着烟雾回答他。是的,有三四年了。
现在仍然不能和你敞开来谈,因为有些话至今还是不能说。下面就讲我们能说的话吧!新哥,你觉得我现在混得怎么样?
挺好的呀!镇常委了吧!下一步能进江海城吗?
进城,暂时不可能。如果说我在这个岗位上干得并不出色,甚至有些勉为其难,你信吗?
人武部不就是搞搞征兵,管管民兵,整点国防教育,平时应该没有多少事吧!再说,现在的民兵工作也早不如从前那样复杂了。
所有的衙门都类似,不是工作多少,而是关系复杂。我这样的性格,在野战部队还行,在地方上吃不开。
你的性格变化是比较大,这些年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都感觉陌生了。
所以我的人际关系处理得不算好,上面又遇不到认可我的人,你看,我还能走多远?
就是原地踏步,也好过于很多人!
新哥,如果跟你说,我已经辞职了,打算下海闯荡一番,我想看看,你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开玩笑!我将烟头摁在地上,抬头望着他。你脑子没有问题吧?
就知道会这样!哈哈!你可以认为我是神经病,但是我会用以后的时间来证明:这是正常的,也是正确的人生选择!
你小子,真的辞职了?
准确地说,已经辞职四天了,不过除了我的领导,目前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我噌地爬了起来,几乎是吼叫道:你不是神经病,而是傻子!多少年好不容易熬成金饭碗,说丢就丢了?下海经商,去做弄潮儿,你受了谁的蛊惑?还是在做春秋大梦!
你不要鬼叫,好吗!我不想让你岳父,我的小舅知道,才喊你来这里谈谈,怎么这么激动!几年前,你辞职南下打工,还不是偷偷摸摸?不也丢了职务,丢了铁饭碗?
我辞职,实属逼不得已,你能一样?那时,身处外忧内患,外因是当年煤矿形势不好,煤炭卖不出去,大半年开不了工资,家里都快揭不开锅。内因是自觉才疏学浅,虽混到个副科,但上头没有人脉,前途渺茫,这才在同学的鼓励下,破釜沉舟。不要跟我说,你这是受了我的影响!
要说一点不受你的影响,是违心的话。但更多的是自己对未来的思考,在体制里混,不谈前途,就安逸度而言,也是哪个行业都无法比拟的。只是,骨子里我还是喜欢冒险,不想按部就班的生活。尤其到了这个时代,市场经济的浪潮已经席卷全国,面对金钱的诱惑,我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尤其是看到身边很多人发迹,我也渴望在商海里获取自己的一份成功和荣耀!
好好说话,不要跟我拽这些影视剧里的台词。我告诉你,商场如同战场,并非儿戏。钱不是那么好赚的,就拿我来说,这些年吃了多少苦,掉了多少泪,你可知道?你只看到我现在混到公司的管理层,一年有十来万的收入,觉得挺成功。其实,我要告诉你,如果可以重来,现在宁愿坐在煤矿的办公室里受穷,我也不愿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罪!
说的好,商场如战场,我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干过的人,更是多次行走在死亡的边缘线上,流血牺牲都不怕,还怕吃苦流泪。说实话,新哥,我真的羡慕你一年十来万的收入,可以在江海城轻轻松松的买一套三居室啊!你看我连一套像样的房子都没混上,至今还住着镇里分配的五十多平小两室,不要说接父母来眼前尽孝,就是再过几年两个孩子大了,也住不开呀!
看来,真是为了眼前的利益,你要放弃大好的前程,甘愿做低头讨食的营生了?
我不赞同你的说法,什么叫低头讨食的营生?不偷不抢,正大光明,怎么就要向人低头?向谁讨食?
好吧!今天说这些也许你听不懂,等真的下了海,你就会明白!用时髦的话说,有人在浪潮上跳舞,有人在潮退后裸奔,我希望你是一个高超的舞者!
哈哈,你也拽词了!谢谢!收下这份时髦的祝福!
我重新坐下来,拿起地上的烟盒,抽出一颗烟点上。相信你今天,不是来听批评的,也不是来听祝福的,说吧,和我讲这些,意欲为何?或者说终极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实,今天来找你,一则就是想听听批评,二则也想收到祝福,第三才是告知所要做的事情。新哥,有一段时间,你曾经是我唯一愿意坦露心声的大哥。尤其是在人生十字路口,我需要听到你的声音。现在依然是这样。只是这些年,因为军队的规定和工作的性质,要求少说,或者不说,更多的是用肌体语言代替口头表述,这渐渐成为生活习惯,至今没有彻底改正过来。不要说和你,就是和父母和爱人,也是极少交谈。能用肌体动作示意的,我绝不开口,能一句话说清楚的,绝不费两句话来表述。说真的,也就是遇到你,话匣子才突然打开了,这一会儿所说的话,够我平时一个月的话语量了。
在人武部工作,不需要和上下级交流吗?
自然是需要交流,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善交流了。所以,工作上其实是糟糕的,也是很累的,上下都有微词,这也是我辞职的一个原因吧!
大石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也掏出一颗烟,没有点,夹在手指间捏揉着,望着大坝下的流水说道:看这条运河,由西往东,一直流到海里,你会想到什么?
你不会告诉我,想干船运吧!
船运,小了点,我想干海运!或者准确的说,我们一帮人想干海运。
随后,大石详细谈了他们的运作模式和现状。简单地说,就是几个有钱人买了几艘千吨级的大船,成立一个近海船队,专门在沿海沿江几个港口码头,接一些短途运输。这样的活儿,远洋船队不想干,内河船队又干不了。因此,货源充足,运单都排到一年以后了。之所以拉大石入伙,人家主要是看中他的人脉资源,愿意给10%的干股,每月还有不菲的基本工资。至于他有什么人脉资源以及多少钱的月薪,大石没有说,我也没好问。
对船运和海运都不熟悉,我给不了什么意见。不过等他讲完这些,心中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刚才以为他下海经商,缺少启动资金,这回找我是来借钱的。现在得知他入了干股,不需要我掏腰包,便满脸微笑向他表示热烈的祝贺。毕竟成为股东,这一上手就是老板级别,比我的起点高多了。
大石直了直高大的身躯,站在我的身后,一手按在我肩上,一手将那支已经揉捏变形的香烟扔进河水里,很有气势地说:看吧!新哥,等几年这边起来了,你也不要千里遥远地跑去南方打工了,我在公司给寻个职位,一年少不了你几十万。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想起早些年喝酒干倒一帮老表的场景。那傲视群雄的气势,又在他的身上出现了,只是这个时候更霸气,更震撼人。
黄昏来临了,远远地看到我的岳父向这边招手。晚饭已经烧好了,他喊我们回去吃饭。
这天晚上,我和大石人生第一次拼酒。我的岳母给两人各煮了一只蹄膀,也就是白水猪肘子。我的岳父在一旁倒酒,看着女婿和外甥生龙活虎的吃相,他的脸上洋溢着慈祥和快乐。仗着年轻,我们好一顿狂吞豪饮。我当然吃不过也喝不过他。虽说那时年轻,是有七八两的酒量,但在大石的海量面前,实在连一半的水平都没有。在我甘拜下风后,他倒没有为难我,一人自斟自饮,又喝掉半瓶。当然,此时喝的已经不是廉价的散装米酒,而是他带来孝敬他小舅的国内名酒。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眼前竟浮现出几年前在南方那家淮扬菜馆,他狼吞虎咽的情景,除了脸上干净一些,皮肤不那么黑了,其他方面都还是那个熊样!
当晚,岳父召集几个邻居来赔大石打纸牌。我撑不住,早早上床睡觉了。一觉醒来,已经深夜一点多,发现外屋还在吵吵,就起来看看。牌局已接近尾声,打完了最后一把,都在查自己的输赢。大石赢了六百多,就问谁输了多少?然后,把赢的钱挨个退给人家。那些人似乎见怪不怪,心安理得地把退款收进腰包。看来这样的做派,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输赢不是目的,就是享受这个过程。大石对我说。
我们同睡在一张床上,他的鼾声如雷,震得我后半夜一直没有睡着。等到听不到鼾声,我睡着了,他竟起身悄悄地走了,估计那时候天还没有亮。
这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也没有见过面。等到从妻子口中得知,大石的公司倒闭了,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了。
据说是一艘满载棉纱的货船,在长江口不远的海面上遇到罕见的龙卷风,船、货、人在大风过后,消失无踪。几个老板承受不了这次巨大损失,只好变卖船队,赔偿货物和人员,最后资不抵债,宣布破产。
而作为拥有干股的大石,自然不能独善其身,事后也随之卷铺盖走人。
(未完待续)
【编者按】第二章的故事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大石在体制与商海间的抉择,既有对安稳生活的舍弃,也有对财富与理想的追逐。通过 “我” 与大石在五一假期的对话与经历,展现了体制内大石辞职下海的前因后果。文中既有对体制内工作状态的刻画,也有对市场经济浪潮下个体选择的思考,人物对话鲜活生动,情节发展充满张力,为后续故事埋下诸多悬念。塑造人物性格鲜明,对话中暗藏时代变迁下的价值观碰撞,结局的意外破产更添命运无常之感,引人深思。大石破产后将何去何从?是重整旗鼓再闯商海,还是回归体制寻求退路?他与 “我” 的关系又是否会因这一转折迎来新的变化?推荐阅读赏析!编辑:攀登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