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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 坑

作者: 曲新同 点击:1121 发表:2017-12-25 18:11:13 闪星:3

  那段旧日时光我们的居处附近有一座砂坑。这座砂坑不是很大,由巨兽般的机械掘成,相比较于前些年农场主们为捞钱而掘的那些坑,这算起来只是一个小型坑。然而这座坑的确空空如也,足以引发你想象它的掘成有某个别项用途——一座房屋的地基,或许吧,却从未真正落成过。

  我的母亲是真正坚持引人关注这座砂坑的人。“我们居住在一座旧日留下的砂坑附近,就在马路服务站的旁边,”她会对别人这么说,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因为她非常高兴谈起与这座家屋一切有关之事,甚至夸大宣扬整座街道——还有丈夫——以及她过去的那段生活。

  我却对那段生活没有太多记忆了。也就是说,我只能清晰地记起部分情景,缺少很多关节以对那段荒疏的岁月形成完整的画面。镇上家屋留在我脑子里的所有印象,只剩下老旧房间里墙纸上的泰迪熊了。而现在这座新屋之中,这是一辆真正的房车,我和姐姐卡罗都各自拥有一张狭窄的简易床,上下摞在一起的那种。当我们首次搬进去之后,卡罗就对我说起许多关于我们旧家屋的事情,试图让我忆起这样或那样一个情形。是在我们两个都已上床以后她谈这些事情的,一般情况谈话最终的结果是我一无所知,而她则对此忿愤不休。有些时候我的确有些记忆,然而出于偏执或害怕把事情搞错,我故意假装不记得而已。

  我们搬到这座房车里来时正值夏日时光。随我们一起搬来的还有我家的狗,布里兹。“布里兹很喜欢这儿呢,”我的母亲说,事情果然如此。那条狗会不喜欢搬出城中街道,即便那儿有宽展的草坪和阔大的房屋,而搬来这样一处广阔的乡间田野之中?这条母狗对每一辆驶过的车辆都狂吠不止,好像是它占有了这条大路一样,还时不时地会叼回家中一只它咬死的松鼠或者土拨鼠之类。起初卡罗对此感到极其伤心,为此耐尔就要跟她解释一番了,关于一条狗的本性难移以及生物链法则,某样生物必要以别样生物为食等等。

  “它自己本来有狗粮嘛,”卡罗争辩道,但是耐尔说,“假如说它没有狗粮呢?假如说某一天我们都不在了呢?它还不是得自己求生存吗?”

  “我可不会不在了,”卡罗说,“我可不会只顾自己走了,我要一直照看着它。”

  “你觉得你会吗?”只听耐尔说,而我们的母亲也加入进来反击他。耐尔随时准备着辩论有关美国人以及原子弹的话题,而我们的母亲却认为我们一家人目前还根本谈不上这些。她根本就不晓得当他谈起这个话题时我觉得他根本就是在谈原子小面包而已。我明白自己在理解领会方面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我不想发问而让别人见笑。

  耐尔是一个演员。在镇上有一个专业的夏日剧社,这在当时还算一件新事物,有相当一群人对其抱有热心,而另外一些人就有所担忧了,惧怕它会带来聚众不法之事。我的母亲以及父亲对此持欢迎态度,我的母亲尤其属于积极热心的一类,这是由于她有大把的空闲时光。我的父亲是一位保险代理人,而且他经常长途出差在外。我的母亲忙于各项为剧社筹措基金的计划,而且作为义务的迎宾员。她是如此靓丽而年轻,经常被作为一位女演员。她也开始按照一位女演员来打扮自己,身着长裙披肩项带珠链。她让自己的长发飘飞,而且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当然了,我在当时并不理解这些,甚至不怎么特别注意这些变化。我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但是卡罗无疑注意到了这些,而且我的父亲肯定也注意到了。尽管说从我所知道的他的一切,他的本质以及他对我母亲的感情,我觉得他很可能会感觉很自豪,看到她时尚的妆扮而如此漂亮,跟剧社的人在一起如鱼得水。这段时间过去以后,当他谈起这段时光时,他说他总是很认同艺术。现在我可以想象我的母亲当时会是如何尴尬了,愈加卑躬屈膝以笑着掩饰自己的卑躬屈膝,如果他当着她那些剧社的朋友们这么表示自己的态度的话。

  过了不久事情就有所发展,这是可事先预料的可能结果,当然并不是由我的父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会发生在每一个别的志愿者身上,我所知道的是,尽管我并不记得,我的父亲简直悲痛欲绝,一整天哭泣着在房中尾随着我的母亲,不让她片刻离开自己的视线,拒绝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而她相反的并不以好话让他得到丝毫安慰,她甚至说出一些更加令他伤感情的狠话来刺激他。

  她告诉他说自己腹中的胎儿是耐尔的。

  她就这么确定吗?

  确定。她一直被追踪。

  之后发生了怎样的情形?

  我的父亲停止哭泣。他必须要回去工作。我的母亲把我们的一切打包收拾起来,带着我们一起去跟耐尔住进他寻到的房车里,远在乡村的田野之中。她之后说过她自己也哭了。然而同时她还说她重获了新生。或许在她这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有了获得新生的感觉。她感觉好像自己获得了一次机遇;她充满活力开始了新的生活。她会再也不顾自己那些银叉子银勺子瓷盘瓷碗甚至不顾屋内摆设屋外花园以及书柜里堆垒的书籍。她现在要重新生活了,而不是埋头去阅读。她会脱下身上衣物挂进柜橱中,脱下脚上的高跟鞋挂在鞋格子上。她的钻石指环以及结婚戒指扔在梳妆台上。她的丝绸睡袍放进抽屉之中。她的意思是想赤身露体出去走一走,至少在这个乡间的某个时间里,只要天气允许还这么温暖下去。

  这个计划并没有得到实施,由于她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卡罗钻进她的简易床中藏起来,即便耐尔也说他对此不感兴趣。


  他对这一切究竟作何感想?耐尔。他的哲学,正如他事后表明,就是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每一件事情都是一件礼物。我们给予,我们获得。

  我对那些说这样话的人持怀疑态度,但是我不敢说我有权这样去说别人。

  他实际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演员。他之所以从事演出,他说,只是为了一场实验。为的是要看一看他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样的潜能。在大学里,退学之前,他曾在“俄狄浦斯王”的演出中扮演过部分合唱团的角色。他感觉非常高兴——把自己融入进去,与别的演员步调一致。接下来有一天,在多伦多的大街上,他碰巧遇见一位朋友,正在路上要去尝试一项夏日工作,跟随一个新成立的城市小剧社团队。他就跟着一同前往了,由于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的事情可做,而且结果他就得到了这项工作,而另外那位朋友却失去了这个工作。他时常会扮演班柯。有些时候他们让班柯的鬼魂出现,而大多的时候则不可见。这一次他们所要演出的是一个可见的版本,而耐尔的形体则大体上符合。真是一个不错的形体,简直就是一个惟妙惟肖的活鬼魂。

  他本来就琢磨着在我们这座镇上凑活过冬,在我的母亲上赶着奉献钦羡之意之前。他本来早就找到了这辆房车。他拥有很丰富的木匠经验,在剧院里时常敲敲打打干点零活,修修补补的工作才能让他干到春天。由于这项弥补性的工作他对前景很是看好。

  卡罗甚至没必要更换学校。校车可以顺路把她带上,只要她走到沿着砂坑旁边小路的尽头。她不得不跟乡间的孩子们交朋友,或许还要跟年前她的那些城市小伙伴们解释一些事情,可是在这方面她是否有所为难我就从不尽知了。

  布里兹总是守在路旁恭候她回家。

  我也不去幼儿园了,因为我的母亲没有车。可是我没有别的孩子为伴也毫不介意。卡罗回家之后,就够我消受的了。而我的母亲则总是兴致冲冲的样子。那个冬天刚一下了雪她和我就堆起了雪人,她问我,“我们可不可以叫它耐尔呢?”我回答说就这么叫吧,而且我们还把各样东西粘在它的身上,简直滑稽可笑极了。接着我们做了一个决定,当他开着车一回来,我就要跑出家中去对他喊,这是耐尔!这是耐尔!一边手指着这个雪人。我这么做了,可是耐尔疯了般从车上下来,说他差点把我压死。

  那是很少的几次,我见到他的行为像一个父亲。

  那些短暂的冬日时光一定对我来说感觉很奇怪。在镇上的时候,黄昏之时街灯就会亮起。然而在孩子们看来变化总是很容易适应的。有些时候我会疑惑于另外那个家屋。但我并不是真正的怀念它,或者想要再次住到里面去——我仅仅是疑惑于它到底到哪里去了。

  我母亲跟耐尔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会持续到深夜。如果我夜间醒来要去上厕所,我就会唤她。她会很快乐地过来却并不着急,身上仅仅是围着一件衣物或者一条披肩,同时我能嗅到她身上烛光以及音乐的气息。还有散发的爱的气息。


  有些事情的发生却是并非确定的,但是在当时我并未能有确切的感知。布里兹,我们那条母狗,身形并不是很大,可它似乎也不是小到能藏进卡罗的外套底下。我根本搞不清楚卡罗究竟是如何能做到这个的。她就是在校车上把这条狗藏进自己外套里,之后她没有直接去学校,而是带上布里兹回到了我们镇上的老家屋,那里就离着有不到一个街区远。就是在那里我的父亲发现了这条狗,它站在冬日的门廊上,当时那儿并没上锁,他是独自一个人回家吃午饭的。顿然间吃惊非小,它能自己回到这里,就像故事里说的一条狗能够寻路回家。卡罗神经质一样大发脾气,嚷嚷着一个上午都没有见到过那条狗。可是接下来她第二次试图这么做的时候出了错,或许就在一星期之后,而且这一次,尽管校车上或学校里的人都没有对她起疑,我的母亲却窥中了个中技窍。

  我已经记不起来是否我们的父亲亲自把布里兹带回到我们这里来。我难以想象他在房车之中或者房车的门口甚至在通往房车的路上的情形。或许是耐尔去到镇中的家屋把布里兹带回来的。即便如此想想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如果说我的态度意味着好像卡罗一直不高兴而策划了这一切,这也并非事实。正如我此前说过,她一直试图让我谈起一些事情,夜间在床上之时,但是她的口气之中并非总是有苦衷的意思。她的本性本非不愉悦的那种。她非常热衷于给人留下美好印象。她喜欢人们喜欢她;她喜欢积极地营造一种气氛,总是让家中有一种称得上快乐的意味。她在这方面比我要成熟主动得多。

  她是那位更加关心照顾我们的母亲的人,现在我这么想。

  她对这条狗所做的这件事一定是受到了严重的追究。我觉得我可以记起其中的部分情节。

  “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好玩。”

  “那你想要去跟你的父亲住在一起吗?”

  我相信她受到了这样的质问,而且我也相信她的回答是不。

  我没有为此问过他任何事情。她的所作所为对我来说似乎一点都不奇怪。也许对于年龄小的孩子来说经常就是这样,年龄大一些的孩子行为再怎么怪异似乎也是自自然然之事。

  我们家的邮件是被投放在柱上的一个锡盒子之中的,就在小路的那一头。我的母亲和我每天都会步行到那里去,除了在特别恶劣的天气,去看一下有什么东西被投放给了我们。我们经常是在我小睡之后走过去的。有些时间这是我们两个一整天里面唯一外出的机会。在上午时分,我们一起观看电视上孩子们的表演秀,或者我在一边观看她在一边阅读。(她放弃阅读至今并未维持多长时间)我们一起加热了一些罐头汤作为午餐,之后我就上床小睡而她继续阅读。她此时由于身怀有孕而身子更加沉重起来,胎儿在她的腹中一阵一阵地折腾,甚至我在旁都能感觉得到了。孩子的名字已经起好就叫布伦特——就是叫布伦特——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一天当我们又一次顺着小路去取邮件之时,当时实际上离着那个盒子已经不远了,我的母亲突然驻足停下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别作声,”只听她对我说,尽管我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靴子踩雪玩滑行的游戏。

  “我没作声,”我说道。

  “嘘,转回身。”

  “可我们还没有拿到邮件。”

  “不管了,快走。”

  然后我就注意到布里兹,它总是在身后尾随着我们,时或在后面时或跑到前头,此时却不在我们身旁了。另有一条大狗在那里,就在小路的另一面,只离邮件盒子几步路远。

  回到家中我的母亲就立即给剧院打电话,并开门放进来布里兹,它就在门外守候着我们。没有人作答。她又给学校打电话,并嘱托某人告诉校车司机直接开车把卡罗送到门前来。事实证明这位司机根本做不到,由于耐尔上一次给小路铲雪之后又下了很大的雪,然而校车司机的确在一路目送着她一直走进家中。那段时间里从没有人见到过狼。

  耐尔的看法是这儿从来就没有过狼。如果说碰巧有的话,他说,它也根本对我们造不成威胁,进入冬眠期的狼一定虚弱不堪了。

  卡罗说狼根本就不冬眠。“我们在学校里早就学过有关它们的知识了。”

  我们的母亲就想要耐尔去弄一把枪。

  “你认为我可以去搞回来一杆枪,前去射杀一匹可怜的母狼,或许它正有一群小崽子就藏身在后面的灌木丛中,此时此刻它正力图要保护它们,就如你力图要保护你自己的孩儿们一样?”只听他镇定地说道。

  卡罗说,“只有两只,它们一次只下两只仔。”

  “好了,好了,我这是在对你的母亲说话。”

  “你根本就不懂这个,”我的母亲说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它是否有着嗷嗷待哺的幼崽或者什么。”

  我从来难以想象她会以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

  他说道,“放松,放松,咱们仔细想一想。枪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如果我去搞到了一杆枪,那么我该怎么说这件事?越南那儿停火了没有?我是不是也该到越南去呢?”

  “你不是一个美国人。”

  “你不要说话来激怒我。”

  这大概就是他们交谈的内容,最后的结果是耐尔没去弄一把抢。我们也再没见到过那只狼,要是说那是一只狼的话。我认为我的母亲是再也不敢去取邮件了,而且她的身子越来越沉重根本就不方便去了。

  大地上的雪仿佛瞬间消融。树木依然没有长出新叶来,我的母亲清晨让卡罗穿上她的外套,可是从学校回家时只见她把衣服拖在身后。

  我的母亲说她的肚子里肯定是双胞胎,只是医生说不可能。

  “太好了,太好了,”耐尔说,他倾向于双胞胎的意见。“大夫们知道什么。”

  雪水再加雨水已经灌满了砂坑,因而卡罗不得不更加绕远去搭校车。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小湖了,平静的水面在清晰的蓝天下波光粼粼。卡罗没有多少信心询问我们可否进到里面戏水玩。

  我们的母亲回答说别发疯了。“水大概要有二十英尺深呢”,她说。

  耐尔说,“也许十英尺。”

  卡罗说,“绕着边缘就没那么深了。”

  我们的母亲说那肯定是。“不过一下子就深了”她说,“可不是像沙滩上那样渐次深的,我操,离着它远远的。”

  她开始经常说“我操”了,可能比耐尔说得还要多,而且语调里面更加夸张一些。

  “那么我们是不是也该让狗离得远一点呢?”她问他道。

  耐尔的回答这不成问题。“狗会游泳。”


  到了星期六。卡罗和我一起在观看“友善的巨人”,而且她经常发议论而干扰我的欣赏。耐尔躺在长沙发上,这张沙发可以缩进他和我母亲的床下。他正在抽着自己喜欢的烟卷,在工作的时候不可以抽,因此只好在周末大量享用了。卡罗有时过去骚扰他,也想抢一根试一下。有一次他给她抽了,但让她别告诉我们的母亲。

  可是,我也在那儿,也告诉我别说,但是我说了。

  一番警告,尽管说并非是训斥。

  “你知道他会立刻招来那些野孩子的”我的母亲告诉说,“再也不要抽了。”

  “再也不要抽了”耐尔也应允道。“可他招他们来喂屎给他们吃啊?”

  一开始,我们根本见不到我们的父亲。接着,过了圣诞节之后,就定下来一个周末计划。我们的母亲事后总是问我们那一次我们是不是过得很好。我总是回答说是的,况且也的确如此,因为我觉得你如果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去休伦湖观光,或者在餐馆里吃饭,那就意味着你过得相当不错了。卡罗也说是的,但是语气之中暗示着这不该我们的母亲问。接下来就是我的父亲前往古巴去度冬假(我的母亲对此很感意外或许还有些安心)而回来时染上了久久不愈的流行性感冒从而让周末计划泡汤。下一次的拜望延迟到了春季到来之后,但是也没过很久的时间。

  电视关闭之后,卡罗和我被打发到外面去跑一会儿,如我母亲所说,出去到四周呼吸点新鲜空气。我们随身带着那条狗。

  当我们来到外边之后,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母亲紧紧围在我们脖子上的围脖松开让它飘荡在身后。(实际的情形是,尽管我们也许不该把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对待,可她怀孕的日子越久,她的行为就越是回归到了一个平常的母亲,至少在我们并不需要围巾的时候,或者是在日常餐饭之时。在上一个秋天她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决支持我们这样狂野的玩法。)卡罗问我想要怎么去做,而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玩。在她来说这只是随便问问,而在我可是认真这么回答的。我们让这条狗在我们前面引路,可不知为何,布里兹的意思是要到砂坑那儿去逛一逛看一看。一阵阵风吹过水面激起一层层微波,不一会儿我们就感觉身上冷了,这样我们就又把披巾围在了脖子上。

  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长的时间,我们一直绕着水面的四周在游荡,心里确定从房车之中看不到我们。又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曾经被一再嘱咐过。

  我应该走回到房车去,告诉耐尔以及我们的母亲一些情况。

  那只狗已经落入水中了。

  那只狗已经落进水中,而卡罗说恐怕它已淹死。

  布里兹。已经被淹死。

  淹死了。

  然而布里兹却并不在水中。

  它不会在水中。否则卡罗会跳进去救它。

  我相信我坚持了一番争论,坚决认为它不会被淹死,你不应该这么认为,事情可能发生但没有。我同样记得耐尔说狗不会被淹死的。

  卡罗吩咐我按被嘱咐过的去做。

  为什么?

  我或许已经说过,我或许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听从甚至还在争论。

  在我的脑中我可以看见她提起来布里兹并把它抛出去,可布里兹力图紧紧咬住她的外套不肯放嘴。然后就是一番后退争斗,卡罗力争后退朝水中跑去。一边跑,一边跳,突然间就把自己抛入了水中。可是我已不记得水花溅起的声音,当他们一个接一个落入水中之时。并非是水花的声音小或者大的问题。或许当时我早已经转回身朝着房车跑去,我一定是早就没命地跑回去了。

  当我在梦中见到这个情形,我看见我自己一直在跑。而在我的梦中我不是朝着房车在跑,而是跑回到砂坑那里去。我可以看见布里兹在水中没头没脑艰难地挣扎着,而卡罗则奋不顾身地朝它游过去,奋力搏击着水面,力图游过去救它。我看见她淡黄色的紧身外套以及长长的披肩还有她成功自豪的脸庞以及浸入水中而呈深红色的鬈发。所有我当能做的就是举目观望并充满快乐——我毫无可能相助之处,一点都不能。

  我实际所做的一切就是顺着平缓的斜坡朝房车跑去。当我跑到了以后就一屁股坐下来。好像是坐在门廊或者长凳上,可实际房车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设施。我只是坐下来等着接下来的事情发生。

  我之所以知道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这是事实。然而,我却不知道,我心中的打算究竟是什么,或者我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我在等待着,卡罗在这场剧中接着会怎么演。或者看一看这条狗会怎样。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坐在那儿有五分钟时间。或多?或少?真的是太冷了。

  有一次我为此去见一位专业的人士,而她让我确信——只有这一次,她让我确信——我一定力图打开房车的门却发现它紧紧锁住。之所以被锁住是因为我的母亲和耐尔正在发生性事,他们把门锁起来是为了不被人打扰。如果我狠劲砸门的话他们或许会发怒。这位安慰师帮助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很是满意,我也同样由此而得到了心灵的慰籍。可是仅限于一时之间。但我总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认为他们会把门锁住,由于我知道有一次他们没锁门而卡罗走进去,他们还冲着她脸上异样的表情发笑呢。

  也许我还记得耐尔说过狗不会淹死,这就意味着卡罗前去相救布里兹完全没必要。由此她自己可能是在玩一场游戏而已。如此之多的游戏,跟卡罗在一起。

  难道说我觉得她会游泳?长大到九岁,很多孩子就会了。况且实际上前一个夏天她就去上过一趟游泳课,但是之后我们就搬进了房车,从而她就不再去上这个课了。她或许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应付得很好。而且我也许认为她可以做好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位心灵安慰师并没有暗示,我可能懒于前去执行卡罗的吩咐,但是这个念头真的冒出过我的心中。看起来似乎这并非实情,尽管可以这么说。如果我年龄再大一点的话,或许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在当时,我的期待之中她可以占满我的整个世界。

  我在那儿究竟坐了有多久呢?很可能是很长很长时间。也可能我根本没有站起敲门。过了有一会儿。大概是一两分钟之后。不知为何,我的母亲来了,毫无由头,她打开了门,一看这情形,她预感到不幸。

  接下来,我就进到屋里。我的母亲在冲着耐尔怒吼,力图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站起身来对她说话,伸手抚摸着她,极尽温柔爱抚与宽慰。然而这却根本不是我的母亲想要的,她一下子从他的抚慰之中挣脱出来,朝着门外冲了出去。他在后面摇着头,俯首看着自己光着的两脚。他那粗大而无助的脚趾头。

  我觉得他对我说了些什么话,声音里满带歌唱一般的忧心。很奇怪!

  除却这些我就记不得别的情节了。


  我的母亲并没有举身跳入水中。她也没有因强烈打击而早产。我的弟弟,布伦特,直到葬礼举行后一个星期或十多天之后才出生,他是一个足月的婴儿。她待产的确切地点我并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很可能是呆在医院里并接受镇静疗法。

  我非常记得葬礼举行的那一天。一位非常快活而令人舒服我却不认识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卓西娅——带着我出去到处观光。我们去荡秋千,去观光玩具屋,那玩具屋大得足够我钻进去,去吃我最乐意的午餐,却并不让我吃够。后来卓西娅成为我非常熟识的人。她是我的父亲在古巴结识的一位朋友,后来离婚之后她就成为了我的继母,也就是他的第二任妻子。

  我的母亲身子完全复原了,她不得不如此。她有布伦特要照看,而且大多时候还要照看我。我相信我是跟我的父亲以及卓西娅呆在一起,而她则定居在一个她计划后半生将要居住其中的屋子里。我并不记得此前我跟布伦特一起呆在那儿,直到他足够大而能在他的高椅子上坐起来之后。

  我的母亲又回去到剧社里重操旧业。起初她或许还是像之前一样工作,作为一位志愿者的迎宾员,但是等到我上学之后她就拥有了一份真正的工作,带薪,而且是整年签约的。她是一位业务经理。剧社最终生存了下来,尽管起起伏伏不是很顺,却至今依然能够经营下去。

  耐尔不怎么相信葬礼,因而他没有参加卡罗的葬仪。他从未见过布伦特。他写过一封信,信中说由于他不打算真的当一位父亲,因而最好尽早一开始就退出为好。我从未跟布伦特提起过他,因为我觉得这会让我的母亲伤心。同时也因为布伦特生得一点都不像他——不像耐尔——而实际看着很像我的父亲,由此我很是怀疑我的母亲怀他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父亲从未对此说过任何话,他也决不会说的。他对待布伦特就如对待我一样,但是他属于那种总会作出这样事情的人。

  他和卓西娅并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并不认为这让他们感到难过。卓西娅是唯一曾经谈起过卡罗的人,即便是她也谈得很少很少。她的确说起过我的父亲并不为我的母亲负有责任。同样他也说过自己定是陷入了泥泞不堪的僵局,当我的母亲在她这一生中追求快活刺激的时期。他需要一次振作,他得到了这次机会。对此根本用不着伤怀。没有这次振作的机会,他决不会找到卓西娅,他们两个也就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了。

  “谁两个?”我会问,故意把他的思路往别处引,而他则意坚辞决地说,“卓西娅,卓西娅,当然是她。”

  我的母亲决不堪回忆任何那段时光,我也决不会拿那些事情来让她伤心。我知道她曾经驾车沿住处的那段小路去过,发现它完全改变了旧日模样,现在所能看到的都是座座时尚的建筑,在那片曾经贫瘠的土地上高楼拔地而起。她以稍显轻蔑的口吻提起这些以表示内心对现状的不堪。我自己也沿着这条小路去过,只不过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现在在我的眼中任何家庭的解体都是一个不幸的大错特错。

  甚至连当时砂坑所在之处现在都是一座高楼,底下早已经被填平了。


  我有一位合伙人,露坦恩,她比我年轻,但是我觉得,比我精明得多。或者说至少更加乐观,用她的话来说,驱除我心中的噩梦。我坚决不会再跟耐尔有任何接触,如果不是在她的一再敦促之下。当然了,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没有任何途径,正如我没有任何意愿,去跟他接触。最终是他主动写信给我。简简单单的一封问候致贺的便笺,他说,看到了我登在“校友公报”上的照片。我获得了其中一份学术荣誉,在非常有限的圈子内算是一项荣耀,此外什么都不是。

  他的居处离我任教的地方只有不到五十英里远,当我进入大学的时候恰好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我搞不清楚是否他当时就居住在那里,如此之近,他成为一位学者了吗?

  当初我没有回应这封便笺的意思,但是我告诉了露坦恩此事,而她则说我应该考虑写信应答。这样其结果就是我给他发去一封电子邮件,就有了一次安排好的相会。见到他是在他所在的城中,在大学自助餐厅周遭并非局促的环境之中。我告诉我自己如果他看上去显得不胜其情的话——我并不确切知道我究竟指的是什么意思——那我就装作没看见直接走过去就算了。

  他看着比先前矮了许多,通常情况下我们儿时见过记得的成年人等到长大了情形都会如此。他的头发显得稀薄,丝丝绺绺紧贴头部。他给我叫了一盏茶。他自己喝的也是茶。

  他以什么为生呢?

  他说他做家教帮助学生准备考试,同时也协助他们准备论文。有的时候,你可以这么说,他亲自写这些论文。当然的,他要收费的。

  “这可决成不了百万富翁,我可以告诉你。”

  他居住在一间仓库里面。或者说是一间不怎么体面地仓库里,他喜欢那里。他在“萨利-安”寻买衣物,那也不错。

  “很符合我的原则。”

  我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恭贺他,但是,说实话,我猜测他是在期待我这么做。

  “无论如何,我并不认为我的生活方式是多么有趣。我觉得你很可能想要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

  我根本把握不准该怎样说出口。

  “我举手无措”,他说,“而且,再者说了,我不会游泳。我所长大的那个地方可游泳的水湾子没有几个。我会被淹死的,真的。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一切吗?”

  我说他并不是真的那个我所猜疑之人。

  至此他就成为了第三位我所询问之人,“你觉得卡罗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那位安慰师说我们根本不会知道。“很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引起别人的关注?我不认为她想要自溺而死。引起别人关注她内心是多么的难受?”

  露坦恩曾经说过,“想要你的母亲按照她想要的去做?迫使她打扮漂亮起来,而且要看到她不得不回到你父亲的身边?”

  耐尔说,“这根本不成问题。也许她认为自己可以尽力多扑腾一会儿。也许她不知道冬季的衣服浸了水会有多么沉重。或者当时没有任何人可以到场去救她。”

  他对我说,“你不要再白白浪费时间了。你没有认真想一想为什么你自己不赶紧跑回来求救,你有吗?你就没有觉得内疚过吗?”

  我回答说我考虑过他所说的这个情况,但是没有。

  “事情总该是万幸”他说,“无论情形如何。试着想一下。你会感到的。会变得越来越容易。在当时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作为。你不会相信会变得多么轻松。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悲剧也就自然而然消弭了。或者悲剧也会减轻,不管怎么说,你当时的确在场,在这个世界上要活得轻松才好。”

  好了,再见。


  我明白了他的意味所在。这件事情真的是做对了。然而,在我的脑中,卡罗依旧在朝着水面跑去,赴身跳进了水中,好像是得胜了一般,我依旧难能自拔,想要等她给我解释,等着听那溅起的水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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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从回忆的视角切入,砂坑的用途不明了,从母亲与沙坑的特殊关系展开故事的叙述——母亲喜以砂坑为地标介绍家屋的所在方位。由此引出那个街道、她的丈夫(两任)以及那段荒疏往事。文中的“我”不免让我们想起《在细雨中呼喊》的主人公,仿佛把自己放置在故事的圈子之外,静看各个人物的发展。布里兹和卡罗在砂坑溺亡了,“我”始终不愿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而对这段往事自行失忆了。文章行将结束之时,原来“我”是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的人,这就对前面的故事进行了一次整体的否定,是事实,还是梦境?“我”对往事记忆残缺,故事只是部分记忆,而非我们平日读小说常见的全知全能的视角。例如卡罗的想法如何,我们无从知晓,这样的方式使记忆的缥缈性显得更为真实,而且作者的留白就默许了读着想象的恣意飞翔。“当时砂坑所在之处现在都是一座高楼,底下早已经被填平了。”砂坑也许暗示着当时的家庭破碎、“我”的心灵创伤,这也是卡罗的溺亡之地。如今,沙坑已被填平,往事埋葬,“我”也走出了自己的监牢。耐尔的哲学,就是“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每一件事情都是一件礼物。”推荐阅读,感谢作者来稿。编辑: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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