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五月早晨的西安城还凉飕飕的,晨雾在朱雀大街的梧桐树梢打旋儿,我攥着手机在街边转了三圈——玻璃门的理发店都挂着“9点营业”的牌子,卷帘门拉得严丝合缝,倒是街角老槐树底下的塑料棚子透着活泛气:穿蓝布围裙的阿姨正往铝饭盒里倒薄荷水,“哗啦”一声,惊飞了蹲在折叠椅上的麻雀。
“大姐,能剪头不?”我凑过去时,阿姨正用密齿梳敲打椅背上的白毛巾,梳齿划过布面的纹路,“噼啪”抖落几片槐花。她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卡着碎花瓣,“中啊,就是没热水洗头,嫌磕碜不?”话音未落,旁边蹲在地上卷烟叶的叔叔已经递来小马扎,塑料棚顶的灯泡晃了晃,照亮镜子旁挂着的铁皮匣子——锁扣早锈死了,里头码着豁口的刮胡刀、磨得发亮的海绵,还有半块裂成三瓣的篦子。
蹲下来才看见,阿姨围裙口袋里的红绳结快磨断了,线头毛茸茸的,像是被无数次摸过。她的手糙得很,木梳划过鬓角时,齿子挂住了没洗净的发胶,“刺啦”一声,混着薄荷水的清凉,在晨风中荡开股子陈旧的香。剪刀在耳根处打旋儿,“咔嚓咔嚓”的节奏里,叔叔的旱烟锅“吧嗒吧嗒”响,烟灰落进他深蓝裤脚的白滑石粉里,星星点点的,像洒了把碎米。
“您这手艺,比店里利落多了。”我望着镜子里齐整的发茬,阿姨正用海绵扫我后颈,边缘磨得发毛的海绵蹭得皮肤发痒。她笑出满脸褶子,腕子上的银镯子碰着剪刀叮当响:“早先在纺织厂,全厂大姑娘的辫子都经我手。厂子黄了以后,老头子说,咱这手艺总不能跟着传送带锈了,就支起这摊子。”说话间叔叔递来个豁口搪瓷缸,里头的酽茶飘着片槐树叶,缸沿缺角处露出白瓷,像被岁月啃了口的月亮。
扫码时我才想起没问价。阿姨从围裙口袋摸出个旧日历本,翻到写满铅笔字的那页:“七块。”我愣了下,隔壁摊位明码标价十五。她拿木梳敲了敲铁皮匣子:“咱这没吹风机没洗头池,就两把剪刀一块海绵,咋能跟人家租门面的比?”叔叔蹲在旁边往旱烟袋里填烟叶,突然插了句:“前几日有个小伙子让写‘低价理发’的牌子,你婶子不让,说邻家小年轻每月房租好几百,咱在树底下风吹不着的,够活泛了。”
晨光穿透塑料棚顶,照见阿姨鬓角的白发比镜子里更亮。她正给位大爷系围布,蓝布围裙兜住大爷掉落的白头发,像兜住了半世的光阴。叔叔默默抄起扫帚,扫帚头磨得稀松,却把碎发扫得整整齐齐,堆成个小土堆——这动作跟二十年前老家巷口的理发匠一模一样,那时的剃头挑子也有这么个铁皮匣子,也有这么个蹲在旁边抽烟的帮手。
离开时回头望,塑料棚子在风里轻轻晃,阿姨踮脚调整灯泡的铁丝歪了,叔叔伸手帮她扶住椅子腿。他们没挂任何招牌,可路过的老人都认得这蓝布围裙,认得这把磨得发亮的剪刀——就像阿姨剪发时,刀刃在晨光里划出的弧线,不偏不倚,剪的是头发,守的是手艺人心里的那杆秤。
街角的理发店终于开门了,玻璃门“哗啦”推开,卷出股子香水味。我摸着刚理的短发,后颈还留着海绵扫过的酥痒。手机里的付款记录显示七元,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是阿姨围裙上快磨断的红绳结,是叔叔裤脚洗不掉的滑石粉,是他们说起邻家时,眼里那怕人吃亏的柔光。这些藏在晨雾里的细碎,就像西安城墙上的老砖,摸起来粗粝,却带着经年累月的温热。
【编者按】文章如同一把锋利剪刀,裁开都市生活的表象,展露天光下的手艺人传奇。薄荷水的清凉、剪刀的韵律、老夫妻的絮语,交织成一曲质朴动人的市井歌谣。作者以敏锐的观察力捕捉细节,在七元理发的低廉价格里,诠释了超越物质的匠心温度与人性光辉。在西安晨雾弥漫的街角,一方塑料棚下藏着时光的褶皱。当现代理发店以玻璃与香水构筑都市图景,这对老夫妻的简易摊位却用剪刀、海绵与烟火人情,续写着手艺人的坚守。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剖开了市井生活的横截面,让传统技艺与匠人精神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映照出一座城市最温暖的底色。推荐阅读赏析!编辑:攀登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