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木兰
老家的池塘总在端午前后醒来。青石板缝里钻出的水草还带着冬泥的腥,奶奶就踩着露水去采第一朵荷花。她鬓角的银簪勾住晨雾,簪头的木兰花雕纹在荷叶间一闪,惊飞了停在花苞上的蜻蜓——那是爷爷用老木兰树干刻的,说木兰花先开,荷花后放,是光阴递来的两封情书。
荷花初绽时像裹着绿纱的新娘,花瓣根部泛着极淡的青,像未褪的胎衣。我总蹲在岸边数它的纹路,看阳光怎样从瓣尖的粉白渗进肌理,在水纹里碎成游动的光斑。奶奶说每朵荷花心里都藏着小月亮,夜里会把影子投在木兰花的叶面上,“你爷爷当年在林场伐木,扛着木兰原木过河,水里的荷花就追着木头跑,像给心上人送行。”
木兰花树长在池塘斜对岸,粗粝的树皮像爷爷手掌的老茧。春天开花时,大朵大朵的白砸在枝头,香气沉得能压弯露水。我常捡落在青石板上的花瓣,夹进奶奶的针线筐,看它们从雪白褪成米黄,纹路却愈发清晰,像奶奶纳鞋底时留在布面上的针脚。后来才懂,木兰花的香是带棱角的,不像荷花的淡幽,倒像爷爷喝的苞谷酒,烈得能渗进年轮。
七月暴雨总打落半池荷花,残破的花瓣漂在水面,像奶奶补了又补的蓝布衫。但木兰花这时候正结着青果,椭圆的壳上布满凸起的棱,摸起来像老树皮的复刻。有年秋天我摔断了腿,奶奶坐在床头削木兰枝给我做拐杖,刨花卷成小月亮的形状,落在我盖着荷花被面的腿上。“荷花谢了有莲蓬,木兰花落了长新枝。” 她粗糙的拇指擦过我手背,“你爷爷走那年,这棵木兰树突然多了三根新枝,比往年的都直。”
去年清明回村,池塘填了一半做晒谷场,木兰花树却还在。树干比记忆中粗了两圈,树皮裂缝里嵌着风干的莲蓬壳——不知谁放的,倒像给老树别了枚勋章。我摸着凹凸的树皮,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荷花和木兰是对命定的伴儿,一个把日子泡在水里,一个把根扎进土里,却都在等同一个春天。”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飘出《南泥湾》的调子。木兰花的影子投在残存的水面上,晃碎了最后一朵迟开的荷花。我捡起一片木兰花瓣,纹路里竟藏着半道浅红,像被岁月浸出的血丝——原来所有的坚韧里,都藏着未凉的温热,就像奶奶的银簪、爷爷的斧头、池塘的水,还有那些在时光里浮沉的,荷花与木兰的絮语。
晚风掠过树梢,木兰花的香气混着新翻泥土的腥,忽然懂了爷爷为何选木兰刻簪。这世上有些相伴,不必开在同个季节,却早已在根系深处,把彼此的光阴,酿成了带棱角的甜。就像此刻落在掌心的花瓣,既是木兰花的骨,也是荷花的魂,在渐深的暮色里,轻轻叩打着手纹里,那条通往故乡的,永不褪色的河。
【编者按】荷莲映水,木兰栖土,岁月为媒,羁绊成诗。在岁月的长河中,故乡的池塘宛如一本尘封的诗集,每一页都写满了光阴的故事。荷花与木兰花,一水生一土长,看似殊途,却在时光的流转中编织出缠绵悱恻的羁绊。奶奶鬓间的木兰银簪、爷爷手中的伐木斧,与满池荷花相映成趣,勾勒出老一辈人相濡以沫的爱情,也承载着游子对故土的眷恋。文章以细腻如丝的笔触,将自然风物与人间真情交融,在荷香与木兰的芬芳里,徐徐展开一幅充满诗意与温情的乡土画卷,邀读者共品岁月沉淀的醇厚与绵长。推荐阅读赏析!编辑:攀登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