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壕对面是敌军的阵地，郭亮正趴在战壕内，将压缩饼干艰难的送进嘴里。老练的班长用刺刀，刺开封口的猪肉罐头，咸香气混着铁锈味钻进战壕内战士们的鼻腔。郭亮是前几天随海岛部队补充到南疆部队的。右侧传来压抑的咳嗽，同来的陈伟正往弹夹里压子弹，指节因用力泛白。他忽然开口：去年今日，我还在操场上打球呢。声音像晒干的芦苇秆飘在空中，没人接话。

战壕外的大风卷着云雾，扑在潜伏战士们的脸上，湿淋淋的。

　　郭亮乜斜了那张讨厌的方方脸，一看到这张脸就来气。他和陈伟是从一个学校来当兵的，既是同学又是战友，还是情敌。打小到现在，是条甩不掉的小尾巴。郭亮心烦，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叼在嘴上，正准备点燃。

　　不许点烟，小心遭黑枪！老班长压低声音阻止。

　　雾气渐渐散开，能见度在百米开外，对面的铁丝网都看清梦了。郭亮吐了吐舌头，乖乖，老班长的警惕性真高。他忽然觉得喉头像塞了团浸油的纱布，伸手把烟卷放回烟盒，触到兜里的一块手绢，他的心开始了骚动。

　　一张瓜子脸和一对闪亮的眸子浮现在眼前，她叫崔辛，和他一样是县篮球队的，他是男队前锋，她是女队后卫，练习时总能相遇。不过，俩人很少说话，那年头，男女授受不亲。俩人的对眼，来源于一场女子篮球决赛。崔辛带球突破上篮，同封盖她的对方发生相撞，两人重重的摔在地上，她不幸把左脚扭了，痛苦地倒在地上。郭亮顾不上周围人诧异的眼光，背起她快速来到县人民医院，经诊疗是脚踝关节出现错位，骨科医生很快帮她复位。望着满脸汗水的郭亮，崔辛掏出手绢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

　　男人脸第一次近距离同一张漂亮脸蛋的脸镶嵌在一个镜框中，连呼吸都听的真真的。不知怎的，俩人心里同时有些慌乱，脸刷地一下红了。

　　 不久，校园里传出一个美丽的话题，郭亮成了同学议论的中心，这类话题是富有最强生命力的，挥之不去。

　　谁学习好，谁打球好，谁跑的快，从前，这些议论一阵就进坟墓了，唯有他俩之间的暖昧关系却常说常新。传言每天在膨胀，有些细节像小说一样完美。那天的事，演绎成了郭亮和崔辛两人拥抱的故事。

　　桃色新闻传着传着又变了味，从地缝里流出一则消息，崔辛又跟自己的同学陈伟好上了，传播者说得有鼻子有眼：两人上完晚自习，在护城河边相倚而坐。

　　这个消息像一声霹雳，把郭亮炸得不轻。这是个坏女人，脚踏两只船。那女同学竟在这么短的时间，把初恋的船儿掉转了方向。可悲！他恨起了好友，难道他不知朋友妻不可欺吗？念头一闪，还没结婚，哪来的妻呀。

　　你说，这种事难堪不？同学和上帝一样都是神圣不可亵渎的。作为同学，当第三插足，神圣是不是开始掉价了？那样，神圣要发霉的。

　　远处的闷雷响着飘过来，有人开始小声哼家乡小调，跑调的旋律里混着子弹上膛的轻响。郭亮数着心跳，数到第一百三十七下时，老班长忽然把自己的水壶推过来，壶底沉着两颗水果糖。班长沙哑着嗓子说，你别太紧张，喝点甜水压压惊。他把水和水果糖一起灌进嘴里，咬碎糖果，甜味混着铁锈味在舌尖炸开。对面山头的探照灯光，划破了夜空。

　　五点三十分，总攻信号弹突然在天际绽开。郭亮攥紧冲锋枪的手心里全是汗，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盖过了战壕里的骚动。老班长举起散发着热气的冲锋枪：“跟着我跑，踩稳我的脚印。”老班长原本是边防军，同对面的敌人没少打交道，磨擦不断。对敌人的挑鲜一忍再忍，这次，终于可出一口气了。

　　老班长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炮弹尖啸，他喊了声“卧倒”，泥块劈头盖脸砸在郭亮和战友们身上。

　　冲锋号响起时，战壕里腾起的不是尘土，而是无数个被揉皱又展开的黎明。

　　连续冲锋两次都失败，然而，没有一个战友退下，冲锋者全都倒在山坡上。炮火把山坡原有的绿衣裳剥的精光，满脸泥士的郭亮清晰地看见每个战友裁倒时的姿势，所有的伤口都在身体前部。他突然想到古代军人的话：“伤口在后是可耻的，”他的心缩紧了。

　　牺牲战友的眼睛全都睁着，无神地望着天空。郭亮胆颤的心，一下子变得硬朗起来，睁着吧，睁着吧，睁到我替你们报仇雪恨的时候，睁到军旗插上高地的时候！

　　陈伟也看清了这悲壮情景，脸上略显苍白，低声说，怎么回事？郭亮白了他一眼，他们没攻下山头，心不甘呀！

　　陈伟怀疑的问：“战友一个个倒下，我们还能攻上去吗？”

都这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胆小鬼，不让你来，你偏要来。这家伙的话来激怒了郭亮，感到激将法古老的得有些陈腐味道，郭亮是这么想的，告诉你吧，我不是病猫，是一头雄狮！

　　郭亮伸手从陈伟身上抽出两枚手榴弹，准备炸掉山腰间那个暗堡，就是这个可恶的暗堡，夺去了冲锋线上年轻的生命！

　　“郭亮，别去冒险，快卧到！”老班长声嘶力竭。郭亮回头望了班长，又看了看在身边的战友，顾不上了，牺牲我一人，幸福十亿人，他想用实际行动让崔辛知道，郭亮不是孬种，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真男人。

　　学校里，郭亮和陈伟都渴望得那个女孩子的青睐，哪个少男不怀春，青春年少还不怀春，一定是傻子呆子。当他俩脱去学生服穿上绿军装，这种渴望变得更灼人。

　　一天，陈伟收到一封信，厚厚的，信封上写着发信人的名字和地址，一看就知道是崔辛的笔迹。

　　“陈伟来情书了！”战友都这么传，这消息长了腿，引起战友们羡慕嫉妒恨。陈伟每次接过信脸红红的，这种脸红，是公开向战友招供，有一个女孩在爱他。

　　情书每隔几天就会飞来一封，陈伟得意的很。

　　一个晚上，郭亮练完双杠，回到班里，看到陈伟正在写信封，神情慌乱地用手遮挡，引起他极大好奇，强行扒开陈伟的手，差点惊掉下巴，真相也随之大白：情书是陈伟写给自己的，落款却是那个已经在郭亮心中生根了的名字。郭亮恍然大悟，原来一封封情书都出自陈伟本人之手。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郭亮变得不愿意看见陈伟了，总想摆脱他，这次写血书有两大原因，一是甩掉陈伟这条尾巴，眼不见心不烦。二是如果能光荣打道回府，说不定还能提个干，光宗耀祖，压陈伟一头，崔辛就会投入自己怀抱。

　　郭亮头上的钢盔被弹片擦出火星时，他正攥着一枚手榴弹往战壕外冲去，一米，两米，二十米，泥土混着血沫溅进嘴里，咸得发腥，他想起了崔辛分别时，送给他的大白兔奶糖。

　　按说，郭亮因当兵不到两年，不符合参战条件。然而，他骨头里有种不服弱的精神，为了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不败在陈伟手下，他咬破食指，写下血书上了前线。陈伟也不示弱，学着他的样子，软缠硬磨也上了前线。

　　郭亮回头望了一下，火力掩护的陈伟脸色苍白，躲在一块岩石后边，连头都不敢抬起，这哪里是火力掩护呀，简直就是一个观望者。他妈的，你跟我争女人的劲头哪去了？他恨铁不成钢，向前望去，满心惨恻，山坡上到处是战友的尸体，满山的杜鹃开的凄美而壮丽，他爱极了这种花。哦，那不是杜鹃，是战友们的血，鲜花被炮火炸没了，这些花是不死的，即使死了也能化魂，够英雄一辈子了。

　　他又一次看陈伟，还呆在岩石后边，四只眼睛对视着。他突然坚定地愤怒起来，你个软蛋，熊包，懦夫，哈哈，原来你不如我！想到这里时，心中竟然升起一丝丝的窃喜。

　　“郭亮，小心点！”陈伟突然叫他，声调凄切。

　　“做什么？”

　　“我，我胆小，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连我妈都说我打小娘娘门门的。我有罪。我是怕死，可我这样做又不全是因为怕死，我……我是舍不得离开她的啊。”

　　真他妈的，简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郭亮发恨过后，突然，脑海里产生奇想，假如他能活着走出战争，起码可替我照顾崔辛一辈子，这也是一种寄托。郭亮摸出写给崔辛的书信，字迹早已被硝烟洇得模糊，他说：陈伟，如果我回不去，替我把这封未写完的信，交给崔辛。便宜你这小子了。”然后，把信纸塞进弹壳里。

　　耳际传来陈伟的哭声和沙哑嗓音：郭亮，千万不能去死，崔辛爱的是你！

　　陈伟，别人不知我，你难道也不知我么？我这个人，有个大毛病，就是讲义气。我一定会对得起战友的。其实我早已做好牺牲准备，为了让你活下去，我舍得赴汤蹈火。我同你在部队大院交往十几年，粘知了，逮蝈蝈，斗蟋蟀，你难道不知这一点么？

　　暗堡里的子弹像暴雨似的泼下来，一个又一个战友抽搐着倒在山坡的怀抱，多么悲壮凄美。郭亮心里赞叹着，不希望再让战友倒下，将以一种庄严圣洁的身份去献身，将肌体回归大自然，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二班跟我上！老班长的嘶吼撕破硝烟。

　　郭亮掏出手绢挂在战壕木桩上，咬着牙跃起，敌人的子弹带着冷色光，拼命的射向他。郭亮恍惚间又看见崔辛正踮脚，亲吻自己滚汤的嘴唇，她的唇温滚烫灼热。硝烟漫过视线，他朝家乡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如果子弹没打中要害，或许能披红戴花出现在家人的眼前。

　　“轰！”暗堡上了西天。

       爆炸声震得耳鼓发麻，郭亮踉跄跌倒在弹坑里，膝盖磕在焦土里，子弹的灼热沿着脊椎蔓延，郭亮数着心跳，意识开始模糊，唯有血在弹坑里蜿蜒，终会渗进泥土里。或许明年春天，弹坑里的树根发芽，结果。

郭亮用尽最后力气抬起头。东方的天空正裂开缝隙，真正的红，像熔炉里奔涌的铁水，要将这黑夜熔穿。他咧开嘴，血沫顺着下巴往下掉，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明亮。他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疲倦，疲倦地想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臂弯睡觉。郭亮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倒在她的怀里，她的怀抱一定很迷人吧，连雄狮也喜欢在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他这头威猛雄狮也想休息了。

　　可惜，自己连她莲藕似的手，都没碰过。

　　郭亮轰然倒下，仿佛听见初恋女人的呼唤，你要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