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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 运(一)

作者: 苏子游 点击:290 发表:2025-05-02 08:58:34 闪星:4

大石邀请我去参加他新公司的开业大典。

昨天上午,接到这个期待已久的电话,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好像听到一个命运多舛的寡妇再婚,要请我去喝喜酒似的,心酸心痛的成分多过于喜悦。当然,这个比喻或许不够妥帖,仓促间,我真的无法用准确的词汇来描述此刻的心情。一下午,忧伤和喜悦纠缠不清,有关大石的过往如同潮水般在我的脑海里翻滚,一幕幕往事,化作拼音字母在电脑键盘上跳跃沉浮。

 

大石是亲戚,也是朋友。他是我妻子的表弟,比我小八岁,大名叫石涛。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喊他大石,而不喊他石涛,已经无从查考。当然,他有不少社会称谓,能直接喊他大石的人不多。

谈到我们的相识,要从我结婚的时候说起。那年春节,我和妻子回江海市农村办席,请了她老家所有亲戚,其中就包括还是学生的大石一一那会儿应该喊他石涛或者小石吧!妻子的娘家是一个大家族,姑舅姨的表亲有几十个。在众多的表哥表弟中,他给我的印象最深:人长得帅,又特别能喝酒。

高中生的他,一米八左右的细条个子,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用八十年代的审美标准来说,就是奶油小生,相当于现在的小鲜肉。没有想到的是,这么表面秀气的学生娃,喝起酒来却凶得狠。

老家办喜事,兴吃三天席。最后一天中午算是散席酒,也就是把剩菜热一热,剩酒并一并,大家将就吃个团圆酒后,散伙走人。几个老表聚一桌,不晓得因为什么原因闹将起来,居然拼起了酒。此时还是改革开放初期,尚处在票证时代,物资供应短缺。农村办席也没啥好酒,就是几毛钱一斤的散装米酒,当地土话叫“老卜酒”,一塑料桶二十斤或者五十斤,连正经商标都没有。不要小看这米酒只有十来度,喝起来也是甜丝丝的,可是后劲很大,稍不留意就会喝多,一旦醉了,几天都返不过劲来。我曾多次中招。

当然,究其原因,大概因为我是外地人,水土不服。对于土生土长的江海人来说,米酒和啤酒的感觉差不多。他们喝酒一般不用酒杯,而用茶盅或者饭碗,男女老少都能喝上一两碗。那天,他们那一桌究竟喝了多少酒,我不清楚,反正同时开席的其他亲戚都吃好喝好了,他们还在喝。一屋子的人都围着那一桌看热闹。我便看到大石面前摆了三个小花碗,那一花碗能装二两多,他一人一碗,三碗喝完才夹一口菜。一桌十个人,喝了一圈,又找不服气的单挑。他的母亲(依妻子得喊三姑妈)在不停地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喝。而他的父亲(三姑爸)则在一旁笑,也不说话。最后,他一人站那里,举着小花碗,睥睨四周,傲视群雄,而一众群雄都趴在桌上或者瘫倒到桌下了。

几十年过去了,这一幕我至今不忘。

有酒量是一回事,敢喝酒又是一回事。从这一件小事中,我便觉得这小子不简单,他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势。

当年,我还在千里之外的煤矿上,和他见面机会很少,交往不多。真正开始有联系,是在他当兵以后。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北方一所军事院校,这所军校离我所在的煤城不远。上学的几年间,我曾经和妻子去学校看过他,他也在假期回家省亲时,顺路来过煤矿。我们更多的时间是书信来往。记得他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一两个月会给我写一封,汇报他的近况和思想。从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他的青春热血和报国热忱,对于尚处在逆境中的我,常常从中受到一种鼓舞。可以这样说,那几年我们是在相互鼓励和鞭策中度过的。我经过不懈的努力,入党提干。他毕业后去了南方服役,也迅速进入一段不一般的人生,其中最出彩的,就是作为中国军队的杰出代表,入选南美洲特训营,和多国军人一起在亚马逊丛林里搏击厮杀,突击生存,尽显铁血男儿的英雄本色。记得,当年曾经有一部电影真实记录了这一幕战斗场景,看得让人热血沸腾。当然,这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为此,我还找来录像,多次观看,为其中有我的兄弟而骄傲自豪,每每在茶余饭后作为谈资,添油加醋,大吹特吹,引来朋友们的惊奇和羡慕。

只是,这期间他和我联系不多,甚至一度失去了音信。直到进入新的世纪,我辞职南下打工,才在羊城再次见到他。

那是一个夏日的上午,我接到大石的电话,说是刚回国,路过我所在的城市,问有没有空见上一面。我问他人在哪里?他说就在火车站附近,看我能不能找一家江海菜馆,中午一起吃个饭。

羊城没有江海菜馆,只有淮扬菜或者上海菜。他说都行,我就和他说了火车站附近一家淮扬菜馆的位置。

这家淮扬菜馆在一个小巷子里,是一对老乡夫妇开的。我平时去都要和司机说半天路径,没想到大石不费劲就找到了。他站在饭馆门口等我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他来,要不是他先开口,我还以为是附近闲逛的黑人。那一片的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黑人聚集区,而且门口确实有几个非洲人游荡的身影。

此时的大石和我早先的印象已经相去甚远:原本白净的脸庞,变成黑红色,上面缀满了露着白点的黑豆豆。大眼睛半眯半开着看人,有些阴森。寸长头发,根根支棱,像顶了一头毛刷子。全身鼓鼓囊囊的肌肉,似乎要撑破他的草绿色T恤衫。我看到一道小指粗的伤疤,从他的短袖里伸出来,像一条长蜈蚣趴在手臂上。除了生命力旺盛外,整个给人的感觉就是一身粗野的匪气。

你这是从哪个山头来?莫非落草为寇了?一见面,我就调侃了他一下。

非洲。他声音不高,有些沙哑。

果然,看了快成黑人了。这几年都在非洲吗?哪个国家?

有纪律,这方面不能说。你也别问东问西了,说实话,我是找你来撮一顿的。

好啊!要不请你去吃粤菜,吃海鲜?

那倒不必,淮扬菜挺好,我一时半会还回不了家,想家乡的味道了。他边说边拉我往菜馆里面走。

我顺手拿起柜台上的菜单递给他:想吃什么自己点吧!

大石也不客气,拿起桌上的铅笔就在菜单上划了起来:桂花鸭,狮子头,清蒸桂鱼,煮干丝,又要一大碗阳春面,一笼灌汤包。

饭菜陆续上桌。我说,不整点酒?

想喝,可是不能啊!他咧嘴一笑,然后就埋头大吃。

我要了一瓶啤酒,边自斟自饮,边看着他吃。他的吃相那叫一个难看,一手拿着鸭腿,一手捏着包子,左右开弓,狼吞虎咽。我说,你这是饿疯了吗?

他抬头瞅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又低头吃了起来。十来分钟,我没有吃几口,便碗空盘尽,连汤都没剩下几口。他打了个饱呃,讪讪一笑道:终于吃了顿饱饭。

我一脸嫌弃。我说,你出国这是去干嘛了?不会被人绑架了吧!

那倒不是。好吧!新哥,谢谢你!我得走了。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说。

这就走,不聊一会?

聊啥?我的情况不能说,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过,详情也没空听。他拿牙签剔着牙,一看手表说,真没有时间了,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就是来解个馋!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

我在后面问道:以后还有时间来看我吗?

怕是不行了。他停下脚步,眼睛扫了一下四周,转身低声说,等我转业回去,家乡再见吧!应该不会多久了。

这次短暂而匆忙的会面,至今想来,仍觉得怪异。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什么军衔和职位?我一直在心口里好奇地猜测着。唯一确定的消息,就是他最后鬼鬼祟祟说的:快要转业了,而且很有可能转业到他的家乡。

那些年他具体经历了什么,不得而知。在以后相遇的时间里,我曾经多次试探着问过他,他都摇头不说。我感觉到正是这几年的经历,改变了他的性格,也改变了我们的关系。他变得言语少了许多,甚至有时沉默寡言。我们也从无话不说的朋友,慢慢回归成:思想不再交流,偶尔人情来往的亲戚。

还算如他所愿,在我们见面后的当年底,他转业到了老家。在江海市下面的一个乡镇,做人武部长。这回终于确定,转业之前的他是副营职,不知道这次转业算是降职还是升职?我问他,他笑笑说,不算降职,不过能这样已经是很不错的归宿了。是的,在老家,这确实是一份十分体面的工作。也就在来年春,快三十岁的他和相恋多年的女友结了婚,并且,很快就有了一双龙凤胎儿女。可惜的是,我在南方打工,身不由己,这两件喜事,都没有能亲自回去祝贺他。

他女友是他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做小学教师,他们相恋了很久,算是地下恋情。因为早先还在上军校时,我就曾经问过他有没有谈恋爱,他说没有。我妻子在煤矿上给他寄过不少女孩的相片,他都说不合适,即使有一个不错的女孩,聊了一段时间,最后也是不了了之,想来心中一直装着他的初恋女友吧!这个叫温玲的女子,在做了大石的妻子后,倒是和我的妻子成为好朋友。她们家的人情来往,都是我妻子出面处理,我和大石之间,后来也见过几次,但在一起除了喝酒打牌,已经没有多少话了,他不愿意说,我也懒得问。

人到中年,沉默是金。当年信奉这一句。

如果不谈彼此之间的友情有些疏远,只谈大石未来发展的话,相信照这样下去,走进江海城,混个处局级,甚至更高一点,也是很有可能。

可是,人的命运往往很难沿着预期和假设发展,尤其像大石这样的人。


  (未完待续)                                                          

  原载《三角洲》杂志2024年8月(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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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搏运》,看来主人公的命运注定跌宕起伏。大石,原名石涛,从小显得与众不同,十八岁就酒量惊人,后考上军校,并“作为中国军队的杰出代表,入选南美洲特训营”,开篇的人生就很精彩,接下的命运呢?这篇中篇小说开篇就很吸引人,以第三者身份展开大石跌宕人生,人物塑造生动丰满,让人止不住期待起下文来。推荐阅读。编辑:梁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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