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泸水前往丙中洛的怒江美丽公路行驶途中，作为东道主的怒江当地友人招呼大家下车，去拜谒矗立大江边的“远征军回国渡口”。今年是抗日战争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很有此必要。

　　虽然当年由此和其它边地回国的远征军队伍，只能算败军或溃军，但是作为为了保卫家国远征异国他乡，特别是牺牲在与日寇殊死拼搏的血火战场的抗日志士，还有被毒蛇、恶虫、伤病饥饿和瘴气瘟疫永远滞留在野人山中的无数将士冤魂，是非常值得缅怀和追思的。在这块雕刻有“远征军回国渡口”大石碑的基座上，摆满了前来祭拜和路过的同胞敬供的各种鲜花、水果、糖果糕点和饮料，以中华民族的方式和悲悯的家国情怀，祭祀九泉之下的英灵。为此，我深深为那些长眠在异国他乡征战沙场和野人山里的抗日先烈，感到丝丝缕缕迟来的欣慰与温馨——至少，他们没有被后人遗忘！

　　驻足大江边，凝望江对岸莽莽苍苍的连绵群山，我不禁联想到77年前1942年中国历史上的艰难时日，在祖国北方和江南，坚持敌后抗战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浴血奋战，与侵华日寇鏖战在艰苦无比的抗战相持阶段。而在中缅边境的野人山深处，第一次入缅征战败退突围回国的的中国远征军主力，则煎熬在森林蔽天、蚊蚋成群、毒蛇豺狼肆虐，堪称人间地狱的险山恶水中生死跋涉的至暗时刻。

　　由于英军的消极抵抗，联军指挥的混乱，导致了中英联军在缅甸的大溃败，腊戌和密支那的相继失陷，中国远征军的退路已被日军彻底切断，无可奈何的中国远征军只能向东绕行从缅北丛林即恐怖至极的野人山区退回云南境内。

　　野人山又名克钦山区、枯门岭、胡康河谷山，位于中国和缅甸、印度交界处，缅甸最北方密支那以北一片未被开发的原始森林，方圆五六百公里。再北就是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东西皆为高耸入云的横断山脉所夹峙。由于此地山区居住生活着一些尚未开化、还处在原始部落时代的土著族群，而且曾有野人出没，故被称为野人山。

　　野人山中蚊虫、毒蛇、大马蜂、蚂蟥、吸血蝙蝠、蚂蚁，还有不知名的小咬、瘴气，让人防不胜防，而每一击都足以是致命的创伤。从每年5月下旬到10月间，是野人山的雨季，雨季不仅使森林里的蚊蚋和蚂蟥异常活跃，而且使得各种森林疾病如回归热、疟疾、痢疾、破伤风、败血病等等迅猛传播开来。

　　由于山大林密、瘴疠横行，野人山的缅甸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野人山山峦重叠、林莽如海，树林里沼泽绵延不断、河谷山大林密、蔽日遮天，豺狼猛兽横行、瘴疠疟疾蔓延，被认为是一个十分诡异危险之境地。将士们在跌跌撞撞中艰难爬行，有时一天行走不足十几里，森林也越来越密，不得不用大砍刀边走边开路，十分艰难，地上腐烂物越积越厚，道路也越来越窄，有时无论是向上或是向下，只能靠拉着一根根树干向前挪动，甚至是在用四肢爬着走，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难，下山的路更难走，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有时尽头无路，只有沟壑、沼泽或陡峭的悬崖，有时只能走“Z”字型或者“S”形，甚至只得改道而行，整天在森林中晕头转向打转转，有时森林中雾气茫茫能见度不过一二米，常常顾了前方，顾不了脚下，顾了脚下，顾不了头上，有的人掉进了悬崖、有的人滚到谷底、有的人被树上的蚂蟥叮、毒蛇咬、蚊虫叮、蚂蚁爬……危机和恐惧来自地上、天空、大树、四面八方、整座大山，防不胜防、无处藏身，也无路可逃，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望气氛如天罗地网般笼罩。

　　一到晚上，原始森林里更是恐怖万分，那些白天藏匿在草丛中的蚊虫扑面而来，那些巨蚊有蜻蜓大小，飞动时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无以计数的巨蚊似师团规模的轰炸机，无论怎么驱赶，那又尖又硬的长嘴立刻刺入人体，几秒钟时间，这些干瘪的巨蚊就能把肚皮充盈成一个鲜红的血球，而被刺人体处立刻起个大包，几天都不会消散。夜幕中，吸血蝙蝠也呼呼地扇动着带肉的翅膀，在头顶飞来飞去，趁人不注意时便猛地扑到人身上，用尖硬的嘴吮吸人血，只要被咬伤一次，几天都浑身无力。而且当地山民闻之色变的瘴气及蚊虫所引起的疟疾，也开始在队伍中蔓延，不少人倒在了途中。

　　没几天，部队开始断粮，战马也被杀吃了，而前面的路更加艰难无尽，异常低落的士气也像瘟疫一样在队伍中蔓延。靠野菜、野果、树皮、草根等塞饱肚子，用凉水灌满肠胃，直饿得头晕脑昏、眼冒金星、双腿发颤，为了活命甚至还有人吃死人肉！

　　由于饥饿和疾病的摧残，官兵的体质急剧下降，死亡人数也日渐增加，染上热带雨林病的官兵为大多数，又缺医少药，即便有奎宁药对这种疟疾也无济于事。在行进途中，一个个身体很壮的人会突然倒地呻吟、发抖、流泪，但是只要在地上躺上半个时辰，便自动消除，发病者又会自己起来继续行走，只是阵阵呕吐、全身无力，再过七八个小时，又会发作一次，这次发作要比第一次严重，如果得不到特效药的及时治疗，发作间隔就会越来越短，病情会很快变化，体质弱的，发作三四次后，便会倒地不起；有的人则高烧不止，全身滚烫无力、口干舌燥，一般熬不过三四天；有的则发低烧，上吐下泻、整日不止，不久就再也爬不起来。不少人倒下了，临终前哆哆嗦嗦地指向祖国的方向，断断续续地说：“好——想——家！”

　　中国远征军96师及新22师和第五军军部数万人越过野人山抵达滇西后各部均损失近半，随军撤退的40多名妇女，生还的只有4人，按比例正好是“九死一生”；而整个中国远征军入缅参战的10万总兵力中，在战斗中牺牲约2万多人，却有3万人死在了野人山。那时这里只有人和死人的区别，因精神崩溃而自杀成了一种常态，上吊的、跳崖的、开枪自杀的等等，可谓悲催至极。

　　伤痛和疾病也在折磨着每一个人，心力交瘁的司令长官杜聿明也不例外。断水断粮断药，痢疾、疟疾等不断地摧毁着将士们的身体和神经，忧心忡忡的长官杜聿明也束手无策。

　　杜聿明顶不住压力倒在了担架上，他每天醒来都用刀在担架上刻下刀痕。生存和复仇的欲望，成了支撑每一位将士走下去的信念。与其说他们是凭着信念走下去的，不如说是靠本能在向前走，没有谁知道哪一天才算走到头……败走野人山的杜聿明在回忆录中写道：“官兵死亡累累，前后相聚，沿途尸骨遍野惨绝人寰，我自己也曾在打洛患了回归热，昏迷两天，不醒人事，全体官兵曾因此暂停行军，等我被救治清醒过来时，已延误二日路程，我即令各部队继续北进，而沿途护理我的常连长却因受传染反而不治。”

　　历时114天的野人山之行，绝对是中国远征军奔赴缅甸以来所经历的最大灾难，杜聿明麾下2万多人的部队所存活下来的仅有2000多人，野人山真可称得上是九死一生的恐怖之地。疲惫不堪的将士们艰难地行进着，那不是叫走，是挣扎着爬，躺下就意味着死亡，只能往前爬，才能活下去，才能去报仇，这是他们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们此时所在的渡口，就是第五军九十六师千辛万苦爬出野人山回到祖国之处。他们经历麦通之战和缅北葡萄的困境后，冒险向云南前进，翻越过高黎贡山峰巅，滑落到怒江边，利用设计的倾斜溜索渡过江，然后经过滇西的福贡、碧江、兰坪等地，到达剑川县收容休整。途中还翻越过终年积雪的碧罗雪山，通过霍乱流行区等，于当年中秋节前到达昆明市郊。该师在缅甸平满纳参战人数为9863人，战死战伤4081人，生死不明453人，回国途中拖死及抬炮死亡的1500多人，幸存者约3000人，不到参战时的三分之一。他们穿越“野人山”的路线最长，时间最长，也经历最多的煎熬磨砺，但官兵死亡率却少于第5军军直单位及新22师，因此该师算得是远征军中当之无愧的英雄部队。

　　其时英国人的如意算盘，是利用中国军队来掩护英军撤退，并不希望中英两国并肩与日寇决战，宁愿把缅甸丢给日寇，也不愿让给中国。实际上中国只是为了战胜日寇，需要借重缅甸仰光海港而已。而英国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起初就不同意中国远征军预先入缅甸布防，直到战争爆发，又阻止中国军队入缅，及至仰光危急，才要求中国一个团、一个师入缅；而到我先头部队抵达同古，即对中国远征军实行缓运。后来又阻止中国军队退入印度。传话说如中国军队退入印度就只能作为难民身份，必须得缴出武器。第5军是当时中国军队唯一的机械化部队，也是杜聿明一手带出的精锐之师，若以缴出武器换取活路，作为军人肯定难以接受。孙立人的新38师退到印度后确实也被英方要求缴械，最终孙立人坚决拒绝，甚至摆出不惜一战的强硬姿态，再加上美方的斡旋，才没有被缴械。

　　此外，当时国民政府过分迁就英美，放弃指挥权。加上长官部指挥混乱、部分将领刚愎无能，英军不战而逃，甚至整建制投降当俘虏，临阵放水使中国远征军腹背受敌、陷入重围，不得不退走野人山。致使曾率部血战古北口、激战台儿庄、参加过武汉会战、徐州会战等著名战役，特别是攻克昆仑关击毙日寇中村正雄少将的昆仑关战役，因昆仑关一战获得“当代之标准青年将领”之赞誉，后来率第200师作为远征军先头部队赴缅参战，率部苦战12天，掩护了英缅军第1师的安全撤退，救出英军战车团及后来在意大利战场上享誉盛名的哈罗德·亚历山大少将，取得东瓜保卫战（即同古战役）大捷、为收复棠吉等立下赫赫战功（中国远征军在缅甸重创日军，解救英军的消息，在国际上引起极大反响。当时英国《泰晤士报》都予以报道，表示赞赏。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期远东战场上唯一的捷报。）本应率部英勇拼杀鏖战、即使流血牺牲也应牺牲在烽火前线血火沙场的戴安澜将军，却在命不该绝的野人山中负伤殒命。于1942年5月18日在郎科地区指挥突围激战中负重伤，26日下午5时40分在缅北茅邦村伤重不治不幸壮烈殉国，年仅38岁。

　　一代将星不幸陨落，远在陕北延安的中共中央领导均深感无比哀痛，毛泽东主席在挽诗中高度评价戴安澜：“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罴威。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周恩来敬挽：“黄埔之英，民族之雄。”朱德、彭德怀敬挽：“将略冠军门，日寇几回遭重创；英魂羁缅境，国人无处不哀思。”

　　1956年9月2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追认戴安澜为革命烈士；10月3日，毛泽东主席代表中央人民政府向戴安澜将军家属颁发《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褒彰将军，致慰遗属。2009年，戴安澜将军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2014年9月1日，入选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

　　野人山溃败对中国远征军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对幸存者而言无疑是一场噩梦，能活着走出野人山则堪称奇迹。而只有在炼狱般的险途绝境中，战胜死亡和折磨难与痛苦，凭着顽强毅力与斗志逃出死亡之境的方为幸存者。而他们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也是为千万个牺牲他乡的远征军将士而活着！是为国仇、家恨而活着！这更坚定了他们抗日报国的决心！后来，溃退到印度的远征军将士，成为反攻缅北的中坚力量，并在缅北战役中洗雪了早期入缅的战败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