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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扳道房

作者: 未翼 点击:882 发表:2025-02-26 09:36:32 闪星:4

摘要:当我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路服带着大檐帽,冲着我挥手的伟岸身影时,我知道那必定是父亲。几十年过去了,我又来到这个地方,回忆父亲等候我们的身影,突然觉得他那时的轻轻挥手,今天想起竟是如此珍贵,犹如灯塔,在茫茫人海中给儿女指引家的方向。

  

  初秋的傍晚,和妻子在故黄河边散步消食。其时河风抚体微有凉意,河岸依旧柳绿草丰。黄河公园景色怡人,空气清爽,引得无数周边住户前来,遛弯锻炼唱歌跳舞,一时拥挤熙攘,热闹喧嚣。年纪大了喜欢清净,于是我和妻子便沿着精修的步道,顺着河边,一路向南漫步,穿过了汉桥的桥洞,来到了汉桥下河边的小公园。

  小公园以汉桥得名,很幽静,林木青翠,苗草如毯,假山峻峭,亭阁垂檐,倚靠着雄伟壮阔的大桥,依偎着清净无波的河水,映入眼中颇有别致的魅力。偶有遛娃的年轻父母和散步聊天的老人,彼此轻笑细语,声音很低,似乎在用心维护这一隅的安静。只是桥上不时飞驰而过的汽车,传来令人扫兴的噪音。桥墩子粗壮扎实,从主河道分流而来的水从桥墩间流入小公园,在边岸形成了一块相对独立的小水泊,绿柳摇曳,残荷挺拔,不时有不知名的鸟族或掠过水面,或栖于枝头。有钓者静静坐于树下,双目有神紧盯河面,祈望更大的收获。

  公园的对面是一所小学校,曾经是铁路职工子弟小学,后来划归了地方,更名为汉桥小学,这也是我启蒙的地方。数十年匆匆而过,学校样貌人事早已不复从前,但每每经过此处,依旧不免有些慨叹。沿着学校往南是一处铁路宿舍区,年少就读时,我的许多同学就住在这里,他们很幸福,家离学校近意味着每天中午可以多睡一会,毕竟那时学校没有食堂,无论住的有多远,中午都是要自己走回家吃饭的。

  再往前就是地下通道,我带着妻子顺着通道边前行,避开了几辆迎面驶来的小汽车,走出了这条弯弯绕绕的通道。站在通道出口,眼前一片开阔,被绿色铁网封闭的铁路线似乎无边无际,巨大的电力机车头轰隆而过,威武雄壮。虽然从小就与各种火车头近距离接触过,甚至差点去了车辆段从事站检工作,但每每的观望依旧都会有震憾之感。线路边上还有一些铁路单位的办公楼,我指着南边一栋独立的小楼对妻子说:“那里曾经是个道口,就是以前爸爸的扳道房,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吃饭……”在妻子诧异的目光中,我停顿了一下,思绪飘到了从前。


  二

  父亲是从南方调过来的,初到北方异地,各方面条件都不理想,一家四口就蜗居在母亲单位分的一间不到十二平米的小屋,艰难地度过了四年。直到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单位分房,在激烈的竞争中,幸运地分到了一套旧平房,虽然面积不大,只有不到三十平方,但是有一个二十多平的小院子,比起之前的独屋好上太多。门口是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有一棵大槐树挺立在路的另一边,正对着家的院门。唯一不理想的是距家往西不到五十米就是铁路编组场。这个编组场有二十四股线路,俗称二十四股。编组场里还有货运站和军用月台,每天每夜都有无数辆货车从家门口疾驰而过,巨大的轰鸣和有节奏的震动,加上编组作业的车列撞击声,培养出我能在任何情况下不受影响安然入眠的深厚功力。

  家的附近有座石头山名曰骆驼,山不高,草木稀少,除了有一座封闭的防空洞,让我们屡感神秘而生向往之意外,景色乏善可陈。家门前不远有一条不甚宽大但绵延很长的河,属故黄河支流之一。当年这河也算是碧波荡漾,鱼虾丰盈,芦苇荷花相间,蛙鸣虫声相和。而后这河由于周边不断地修建地下道、扩路、建房等原因被蚕食,到现在已然消失,但它却始终保留在我的记忆中。当初瞒着父母在河边赤脚挽袖,捉鱼虾抓蛤蟆逮蜻蜓的快乐,至今犹有神往。我家虽不大,却因了这石山小河,也算是低配版的山水相邻吧。

  新家在北,当时是郊区,比原来的家远了许多,我们放学回家是要按目的地组成路队一起排队走的,因此我不得不更换了新路队。郊区附近有几个城中村,有不少爱打架截道不上学的野孩子,让我们的归家之路充满危机。而路队中也颇有几个刺头,不爱学习满口脏话,动辄招来那些野孩子或互殴对骂或一起欺负别人。好在这帮人也不爱跟路队一起行动,一但离开老师视线,便立刻作鸟兽散,各自放飞。他们离开后,我反而觉得轻松,虽然我被老师强行任命为路队长,但我并不想为此积极负责。

  每天我们都要从家到校往返两次,没有父母接送,也没有交通工具,所以于我而言,家远是比较痛苦的,尤其是中午休息时间非常紧张,吃完饭只能浅浅的合一下眼,就要顶着昏沉的大脑袋往学校赶,其中苦,不堪言。午睡的不足经常让我在下午上课时轻松入眠。

  回家的路有两条,最近的一条是出校门后进入旁边的铁路宿舍区,从宿舍区进入二十四股,穿过编组场和火车运行区域密密麻麻的铁路线就到家了,全程不到十分钟。编组场靠近学校那一段多是驼峰作业区,道岔多,线路复杂,溜放车多,有时溜放的车厢或车列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一下蹿到你跟前,速度极快。过了编组场,又到了火车运行区段,作为重要的铁路枢纽,线上车辆非常繁忙。由于整个二十四股货场的复杂和危险,学校严厉规定学生放学不许翻越铁路,但对于铁路边长大的孩子却并没有什么约束力,父辈都是铁路工人,我们翻越铁路线和普通孩子逛大街一样毫无压力。

  另一条则要绕一些路,沿着故黄河往南走,绕过驼峰再向北走,进入宿舍区之后,钻进小巷,在迷宫般的小胡同里转来转去,路虽远,但这绕迷宫的乐趣对我确实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有时路过同学家或父亲的同事家门口时,客客气气地和长辈们打个招呼,总会博得几句夸赞,收获一些小小的虚荣。我很少有翻越铁路的想法,因为绕过驼峰后经过的第一个铁路道口就是父亲的工作地点。翻或不翻铁路,对于我和刺头们都不是问题,因为他们是一定不会绕路的,我则反之。

  简单介绍一下,在这条回家的路上,我们要通过三个有人值守的铁路平交道口,第一个道口我们称之为老道口,因为它的扳道房比较旧也不太大,就七八个平方,外面的防雨棚也有些漏,最主要的是它拦阻行人和车辆靠的是两根粗长的木杆,用人力落下和提起,看上去有些落伍。第二个道口因为需要搬动道岔,我们称之为搬道口,它虽然也是靠两侧两根粗长木杆拦阻,但起落却不用人力,只需轻按电钮即可。第三个道口通过的客车比较多,所以扳道房是新的,有二十多个平方的样子,窗明几净。拦阻行人车辆是用电钮操作带着轮脚的铁栅栏,我们都喜欢叫这个漂亮且看上去很先进的道口为新道口。

  父亲在老道口工作了十几年,平平稳稳,安安静静,伴随着道口旁的故黄河,在岁月静好的日子里陪伴我们成长前行。我和妹妹的小学生活便与这扳道房相联系,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


  

  父亲的扳道房是四班制,一天白班一天夜班再休两天,虽然要熬夜,但在家休息时间相对较多,很好的解决了我母亲因为长期白班而无法照顾家庭的困难,毕竟那时可没有双休,双日勤职工非常辛苦。只有依靠老人照顾孩子,而父亲老家在南方,远水难解近渴。

  每当父亲值白班时,我们放学后就会到扳道房找他,吃饭写作业休息,然后等他下班,我们爷仨便踏着夜色披着星光一起归家。跟父亲搭班的是善良健谈的李叔。李叔当时还没有成家,个子不高有些瘦,身手矫健,干活很利索。他爱看书,也很健谈,从七侠五义到宇宙奥秘,都能谈点。以我当年的知识水准,李叔神采飞扬地侃侃而谈当真令我惊为天人。我特别喜欢和他聊天,不过心里更喜欢的是他带的饭菜。

  父亲的厨艺彼时尚无提高,返城工作前一直吃在知青点集体食堂,所以能把菜做熟且有盐味非常不易。至于我母亲的厨艺,同是一个知青点出来的,只能说半斤八两。唯一的区别是父亲的南方菜系重酱重糖,母亲的北方菜系重油重盐,因此养成了我和妹妹荤素不忌且南北交融的强悍胃口。父亲每到当白班的前一天晚上会准备第二天中午的菜,我和妹妹去的话就要多准备一些。南方人的习惯,不吃馒头爱吃米,所以午前父亲会用班上烧水的煤球炉蒸上满满一锅米饭。不得不夸父亲用煤球炉蒸米饭的技术,比现在的电饭煲强太多了。实际上,我是非常喜欢父亲当班的日子,这样我中午就可以在扳道房休息,比起回家要少走了至少一大半路程,也可以多睡半个小时午觉。其实我不知道的是父亲带着我们在扳道房吃饭休息也是提心吊胆的,因为单位有规定不准闲杂人员进入扳道房,一旦发现就会严厉处罚,好在许多年来也没有遇到领导检查,或者别人也没把我们当成闲杂人员吧。

  每每到了扳道房午休,我便十分期待李叔带的午餐。李叔是个很大气的人,他总会把他的菜盒打开让我和妹妹先享用,他和父亲出去抽根烟,等我们吃完了再拾掇点残羹剩饭充饥。那时李叔没有结婚,他的菜大多是他母亲提前给做的,李奶奶非常疼爱李叔,从她给儿子带的菜就可以看出,老味的苏北风格,荤食居多,咸辣香,配菜丰富,非常下饭,和父亲中庸的菜味风格形成了互补,让人胃口大开,如此美味的结果就是父亲和他的小兄弟很多时候只能用菜汤泡饭简单对付两口。有时候李叔还会提着一个圆提盒去附近的羊肉馆给我们盛一碗羊肉汤,炒两个小菜。现在回想起来,李叔在五六年的时光里帮助父亲照顾我们,跟着父亲一起吃我们的剩饭,没有怨言,乐此不疲!

  数十年光阴飞渡,昔日的少年已步入人生之秋!前年五一期间,李叔的小儿子结婚。虽然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但年迈的母亲执意要去参加婚礼,我便带着她去了婚宴现场。李叔已经七十多岁了,早已不复年轻时的神采飞扬,整个婚礼过程都显得有些疲惫和昏昏欲睡,只有见到我和母亲时,眼睛里才充满亮光,聊的忘了此刻的身份,久久不愿离去。


  

  扳道房旁边住着一户人家,姓庄,男女主人都是工务段的职工。这一家人有祖孙三代六口,老实又和善,除了父亲,不大与扳道房的其他职工打交道,平素就是见面点个头,偶尔煤球炉灭了,互相换个煤球,仅此而已。他家的房子是一个大院子,院子分两层,各有两间简易的平房,顺着院内梯阶一侧还建有两间平房,用作存放杂物,下层院子里有一棵桑树,枝干粗壮,枝叶浓密,直接串联了上下两个院子,两院六居,在我看来,这可真是大户人家啊!

  庄叔和父亲的私交很好,由此我也和他们家的两个孩子交上了朋友。因为离故黄河水库很近,所以我们经常偷偷去河边抓鱼。实际上以我们的能力,从来也没抓到过鱼,反倒是蝌蚪,蜻蜓倒抓了不少。庄家大孙和我同校,比我小两岁,但是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因为经常在河边玩,所以他对河边的野生植物几乎都能说的头头是道。他总是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这个草芯能吃,有甜味,那个草果能吃,酸甜的。于是往往我们在河边溜达半天,都是满河岸寻觅能吃的草,然后效仿神农老祖,勇敢地塞进嘴里,最后满嘴苦涩一头汗,带着害怕中毒的淡淡忧伤回到扳道房,好在一直也没什么事发生。河边茂盛的草木总是会勾起少年好奇的心情,我和庄老大就是觉得在这么多各色各样的植物里,肯定有能吃的。

  和庄家最密切的交往来自于一场不大的地震。大概在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夜晚,我们当时还住在蔬菜公司的职工宿舍,一间不到十二平方的小屋,是个顶层。父亲去上夜班了,我和妹妹已经入睡,劳累一天的母亲刚刚合眼。突然感觉楼体一阵晃动,地震了,母亲惊慌地冲出房门大喊,叫醒了隔壁的邻居,然后拽起睡眼惺忪的我,抱着依旧酣眠的妹妹向楼下冲去。狭窄的楼道里已经挤满了惊醒的邻居,人声嘈杂,拥挤着向楼外奔走。我们在人群裹挟中跑出了摇晃的楼栋,直奔到故黄河边才定下心来。河边已是人声鼎沸,从各处奔逃而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因为时已深夜,又事发突然,大家的形象千奇百怪,有的赤脚,有的裸着上半身,还有的裹着被子。这一年距离惨烈的唐山大地震尚不足十年,人们对于地震的记忆依旧清晰,恐慌焦虑的情绪溢于言表。楼栋晃动的并不剧烈,但时停时动的节奏让人揪心不已。我茫然地偎着母亲,夜寒露重,穿的单薄,家也不敢回,母亲便带着我们去了扳道房,投奔值夜班的父亲。父亲不能离岗,早已心急如焚,见到我们方如释重负。和庄叔打个招呼,我们就在庄家凑合了一晚。

  难捱的一夜终于度过了,但这座城市的恐慌却没有结束。彼时没有网络,信息的传递相对滞后,人们对于地震的危害认知在口口相传中不断被强化,于是防震抗震成了大事,平房被众人羡慕,楼房则变成了鸡肋,住高层的纷纷想办法下楼,投奔有平房的亲戚朋友。父亲是外地人,这边没有得力的亲戚,只好找到庄家,想租一间平房临时居住。庄家长辈虽然老实但很大气,很快收拾好阶梯旁的一间大屋给我们,并言明给钱就不给住,不给钱想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于是我们一家的防震生活就在扳道房旁边开启了。庄家大孙很兴奋,他很期待我们天天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试百草!

  防震的生活很简单,于我而言,只要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房子不大,没有床,父母用木板和硬纸板平铺于地再垫上席子,席子上再铺几床厚厚的被褥,简易版的榻榻米就成了。每天晚上都很开心地将自己往榻榻米上丢过去,软软的棉花还带着太阳的香味,还有父母和妹妹左右相伴,团团圆圆,如此美好!我们在小小的屋里聊天喝茶,打牌下棋。生活如此温暖安逸,让我内心摒弃了所有不安与不适,困苦与艰难都变得精彩而有意思。火车轰鸣着飞驰过道口,一列又一列,车轮重重地在钢轨上弹着节奏明快又恒定的乐曲,巨大的力量让地面微颤,房屋轻抖。我仿佛在幼时的摇篮中晃来晃去,舒适的像随波逐流的游鱼。此刻侧耳倾听着母亲的读书声,脑中勾勒父亲身着铁路制服手提信号灯接车的威武样子,很快便沉沉入梦。


  

  父亲对于工作的认真是有目共睹的。我印象里他每次接到行车室打来的电话后,就会拿着信号旗或信号灯出扳道房,放下拦阻杆,然后就站在外面,检查列车通过线路上有无障碍物,阻止试图闯杆抢越的人或车,火车接近时以绿旗或绿色信号灯示意安全通过,车头通过时还会与值班火车司机互相敬礼致意。这个工作不算复杂,但挺需要细心和耐心。老道口每日通过的人流很稀少,汽车更不多见,除了学生放学回家时热闹些,大部分时候呈现的是一派安静寂寥,云淡风轻的景象,所以工作容易放松。而父亲却是不管刮风下雨,暑热雪寒,工作程序是一点也不带简略地,有时有些动作看上去似乎多此一举。明明轨道上什么都没有,他也要多看两眼,明明没有人和车要通过道口,他也要站到杆旁防护,明明车上的司机都没看他,他也要挥动绿色信号旗或信号灯,还给人敬礼。李叔有时会对我们说:“你爸爸真认真。”我的语文还不错,我听得出李叔这话里好像有一些不认同。

  在铁路旁待的时日久了,无论是巨兽一般粗犷的蒸汽机车还是高傲俊逸的内燃机车,见得多了也就渐渐失去了神秘感,神秘感的消退直接的结果就是敬畏心的日益淡漠。

  那时候学校里流行收集热,糖纸、洋画、火柴盒、烟纸等等,小孩子还特别喜欢互相攀比,除了学习成绩外,什么无聊的东西都会比较一番。我也是其中一员,喜欢收集烟纸。收集烟纸是非常费时费力费心的事情,父亲虽然抽烟,但是反复那几个固定的本土牌子收集起来并没有什么挑战性。我的目标当然是外省外市甚至外国的烟纸,这个难度很大。每日放学回家,我都要把经过的路仔细搜索一遍,但是这条通往郊区和农村的偏僻小路,捡到外地烟纸的几率比捡到钱的几率还低。倒是铁轨旁会有许多被丢弃的漂亮烟盒,南来北往的火车上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旅客,也带来了全国各地的香烟盒。我每次路过铁路线时,眼睛都会扫描一番。而在扳道房时,只要有客车经过,也要抽空巡视一下,比工务段的巡道工还要细心,如此认真地检索路基枕木和铁轨,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收获,我的烟纸册日益厚重。当然,我巡道的行为是绝不能被父亲和李叔他们发现的,否则将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的烟纸册得到了朋友们的艳羡,以至于我甚至有了翻铁路到二十四股的编组场里遛遛的想法,在那个娱乐贫瘠的时代,好看又稀有的烟盒确实能让少年们疯狂。而促使我悬崖勒马的事情很快到来。

  某个普通的中午,父亲不当班。中午放学后我回家吃饭,我依旧磨磨蹭蹭地边走边看,接近道口时,突然听到前面同学在大喊,“轧死人了,火车轧人了!”“走,去看看!”我身旁的同学小孟和小白不容我分说,一人一只胳膊拉着我就跑向事故点。事故地点在离扳道房不远的桥梁上,已经有人在防护,但人很少,我们能在不远处停留。我认识的扳道房其它班的叔叔脸色铁青,没有搭理我们。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静静地俯卧在轨道上,车轮的速度和力量犹如快刀,将他的身体斜着分成两段置于铁轨两边,鲜血浸染了他身下的枕木和石头,这场景凄惨又恐怖,一时让我惊惶到失语!我身边的同学都没有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气声音此起彼伏。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庄家老大,他端着饭碗靠在一处桥梁栏杆,毫不胆怯的样子。我喊了他一声,他身体很微小的一颤随即歪头看到了我,便貌似自然地对着我笑,看起来他很轻松,只是手里的勺子抖落了不少米饭,太浪费!

  回到家,心情依旧混乱,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场景让我手足无措,我忍不住对父亲说了今天的事故,期翼与父亲的交流能让我的心情有一些平复。父亲安慰我的同时又严厉批评了我因为猎奇而擅自去看事故现场的行为,并反复警告我们离铁轨远点,不准在轨道附近逗留玩耍,如果被他发现我们翻铁路回家,就等着吃皮带炖肉。对于这一番教育,我由于心虚而表现的虚心至极,毕竟近期那么多烟纸的来路有些解释不清。过了不久听父亲说这起事故定性是一起卧轨自杀事件,死者的口袋里有一份遗书。我不知道遗书里写的什么,也不知道多大的苦难能让一个强壮的男子汉毅然抛却人间烟火!但是我真正见识了火车的强悍,见识了生命在它面前如纸片般的脆弱,这让我心中重拾敬畏,彻底放弃了在铁轨旁捡烟盒的所有计划,至于翻铁路回家,这本就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生活平静得像无风无波的故黄河,人们按部就班地在既定轨道中学习工作,享受计划经济带来的福利,没有竞争和下岗的压力,一片安静祥和。学校里热爱学习的孩子并不多,因为大多数人未来的路是清晰的,参加招工考试或接班,所以升学的压力也不大,愉快的玩耍才是那个时代的主流。除却那些记忆深刻的往事,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快乐,凝合成一段美丽的时光。

  父亲的扳道房在故黄河边上,故黄河在此处不远有一条从河东岸通往西岸的水泥铺就的小路,路边建了拦鱼的铁网。夏季水盛时,河水从铁网间溢出,漫过小路,冲到铁路桥梁下,形成大片池塘,乐趣便由此而生了。在小路上行走,任由漫过铁网的冰凉河水浣洗腿脚,舒适的感觉蔓延,暑热登时全消。又不时有小鱼小虾从粗大的网眼中穿过,手疾眼快的人一把抓住后就四处炫耀。有大胆的家伙褪去衣物,跃入新成不久的池塘,四下扑腾。池塘水不深,许多地方还不及腰。有人带头,就有跟随者效仿,扑通扑通,在女孩们的斥骂声中,一群光腚猴子跳下水嬉戏厮杀,一时水波翻滚,水花四溅,好不热闹!我羡慕他们的勇气,但我不敢下水,因为除了翻铁路,下野河游泳也是被父亲明令禁止的,而且父亲也和其它三个班的叔叔们打过招呼,发现我下河就拽上来揍,不用客气。所以我在这汪水泊的主要乐趣就是洗冷水脚,当然这已经足够了,我没有得陇望蜀的贪心,在那个电风扇都稀有的夏季,有一个解暑的小去处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小时候我和我的发小们最爱的是父辈们的铁路制服,路服也是大部分铁路子弟偏爱的服装,许多同学喜欢穿着改过的路服来上学,有时候一个班的男生倒有大半身着路服来上课,一个恍惚,你都觉得这是铁路某个班组在搞业务培训。我也是路服爱好者一员,母亲在裁剪改装上颇有天赋,父亲多余或淘汰的路服都被她改的妥妥贴贴。那时的学校没有统一的校服,穿路服的好处就是别人能从着装上轻松看穿你是铁路子弟学校的学生,从某些方面来说,它也发挥了校服的部分功能吧。父亲的路服我一直穿到了去南方求学,在被南方人对服装的精致追求熏染后,我告别了路服,像许多同龄人一样开始寻觅时尚漂亮的衣物来打扮自己。而今在路内已工作近三十年,身上的路服不断更新换代,如同飞速发展的铁路事业,愈发地有魅力!

  有一件小事我一直记得很清晰,那是被父亲在扳道房第一次训斥。因为曾经有同学把细长的铁钉放在铁轨上,被火车巨大的车轮碾平后,呈剑的形状,打磨一番,再用彩色细布条包裹钉头部作剑柄,拿来学校炫耀。我有些心动,想着在扳道房吃饭休息的时候,做这个东西还是比较方便的,于是某日清晨上学前偷偷从家里工具箱摸了两根最长的钉子放进书包。中午放学,去扳道房吃饭,进屋前顺手把两枚长钉放到了车轨上,想着等一会火车通过后,我就会收获两柄小剑。父亲接了行车室的电话,拿着信号旗,带上大檐帽出去放杆,准备接车。我的心情也随着列车的到来而逐渐兴奋。火车呼啸着通过,我走出扳道房想要去收我的小剑,却发现铁轨上空空如也!被火车带走了吗?我十分诧异!这时父亲从对面走了过来,面色严肃,从口袋里拿出两枚长钉,“你放的?”我心知不妙,但是也没有撒谎:“是。”父亲用力把钉子甩进垃圾桶,“在铁轨上放这些东西会给铁轨和车轮带来损伤,甚至会造成列车颠覆,这是破环生产的行为!”这番疾言厉色把我吓的手足无措,父亲缓了一下语气:“下次不许再做这么没脑子的事了!”我点头如捣蒜:“好,好,好,一定不敢。”虽然没有挨揍,但还有一些遗憾,不过一联想可能会造成火车倾覆,那一点小遗憾便荡然无存,内心反倒有些庆幸,想着若是因为那两枚铁钉真的造成了大事故,那我可罪无可恕了。


  

  扳道房度过的时日是我记忆里最轻松惬意的时光。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静静地平和了所有困境给父母带来的焦虑。我在轰隆而过的火车上找寻到快乐的节奏,在小小的扳道房里找寻到幸福的暖意,更在与扳道房所有相关联的生活和学习中,找寻到了成长的乐趣!而每次去扳道房吃饭休息的日子,父亲都会在放学时,站在路口等候我和妹妹。当我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路服带着大檐帽,冲着我挥手的伟岸身影时,我知道那必定是父亲。几十年过去了,我又来到这个地方,回忆父亲等候我们的身影,突然觉得他那时的轻轻挥手,今天想起竟是如此珍贵,犹如灯塔,在茫茫人海中给儿女指引家的方向。

  回忆最大的乐趣是重新洗涤自己的灵魂,寻找初始的情怀。人到中年渐渐明了,成长必然是在舍与得中前行,如同交替的四季,虽各有风采,但亦各有缺憾。相较之下,唯有春的萌动更让人恋恋难忘。我总是以为,最初的形态才是最美的和最圆满的,心灵的无垢无忧让整个世界都纯洁无暇,再大的苦难都不过是一场精彩的历险,有父母遮挡了凡间风雨,我们可以肆意又静静地感受体味身边所有的生活,这种放松又无忌的赤子心怀只存留在儿时,随着岁月迁延渐渐遗失。

  和妻子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站了许久,天色将暗,略有寒意。站场里灯火璀璨,新型的电力机车神采飞扬,在阡陌交错的铁路线上纵横来往。不时有高速通过的列车,如龙掠风,飞驰而去。很少见到这场景的人总会入迷。

  小小的扳道房已经随着时代变迁消失了,但是那些曾经经历的事情和相处的人却可以深藏于记忆中,历久弥新!故黄河的水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偎依在岸边的一切都不复旧时样貌。我轻轻叹了口气,启步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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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围绕扳道房,全方位勾勒出作者成长轨迹。既有对铁路工作场景细致入微的描绘,展现父亲工作的认真严谨;又穿插着家庭生活、邻里情谊以及童年趣事,描绘出一幅兼具生活气息与时代特色的画卷。在回忆往昔中,流露出对亲情、友情的珍视,以及对成长岁月的深深眷恋。编辑:李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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