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芦水河……
离开芦水河已经二十多年了,在我漂泊在外辛苦奔波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起芦水河的浪花和河面上云朵一样漂浮的鸭群,还有我永生难忘的乡村小学以及一群儿时的伙伴。时光渐渐远去,那条曾流经我的童年的河流啊,总还会在某一天的夜里不经意地流进我的梦乡,于是我又听到了河水轻拍堤岸时发出的微响,那种温柔的声音啊,一如母亲安抚婴儿时深情的吟唱……
谁也不知道芦水河在村里流了多少年。天旱时,人们从河水中引水浇地;天涝时,河水上涨,人们会从中打捞从上游养殖场漂下来的鱼虾;流经我们村小学时,它又成了孩子们最快乐的园地。夏天的午后,我们最喜欢在发黄的芦水河中像鱼一样地游戏。有时候天热得厉害,我们也会趁课间的空隙下河冲浪,然后再湿淋淋地回到教室。芦水河和小学只有一墙之隔,泥墙有些地方已经倒塌,两边长满了芦苇和莆草,他们是我们下河游戏时最好的掩护……为了芦水河,我们没有少挨老师的训斥,也没有少挨家长的打骂。特别是我们班主任刘一萍老师,在我们下水游泳这件事上,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不近人情,即使我们的语文考不及格她也没有这样严厉过。平时大家都喜欢她,唯有这件事上,我们难免对她心生芥蒂。
刘老师是村里的老民办了。丈夫是一个只会种庄稼的厚道汉子。他们结婚多年却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为此刘老师不知受了婆婆的多少恶气。有人劝她领养一个孩子的时侯,她总会说:“那几十个孩子还不够我看吗?”她倒真的因此有了足够的时间和我们打游击,而我们常常是她手下的败将。那时候我们确实有点讨厌她,但我敢保证没有谁骂过她,因为我们总会找到另一个人做“出气筒”。
那天下午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课,上课时教室里却还少五个男生。开始时刘老师总以为是我们睡午觉睡过了头。在几个女生的暗示之下,刘老师才知道我们又下河玩耍去了,于是她带领几个班干部对我们进行“围剿”。那天我们确实玩野了。我们正准备围堵一条足有两尺长的大鱼,忽然看见一群人从泥墙那边摸过来。聪明的小铁急着上岸要抱衣服逃跑,忽然又意识到什么,慌得又一下扎入水中。就这样我们又一次成了刘老师的“俘虏”。刘老师让班干部把我们的衣服都抱到办公室,然后再让他们去一一通知家长……
河水突然变得冷起来,我们无可奈何地上岸龟缩在芦苇丛中。小铁说:“咱们用淤泥把身子涂成花,让别人看不出谁是谁来,然后再去办公室。”丑林说:“不行不行,有那群女生在,她们一定会看咱们出洋相……”一提到班上的那群女生,大家都愤愤不平起来,每人都想出一个“点子”准备惩罚她们,王红霞怕蛤蟆,赵小娣怕毛毛虫,刘英子最不高兴闻脚丫子味儿了……
家长们很快都来了,先从刘老师那儿领了自家孩子的衣服,然后翻过泥墙让我们洗净身子,穿好衣服。大人们没有立即打我们,只是把我们像鸭子一样驱赶着翻过泥墙,又在操场上集中起来。家长们也像犯了错误一样陪我们站着。刘老师先数落起大人们来:“说过你们多少次了,下午上学前一定要看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让他们早来,早来了有什么好处?泡在河水里,竟然连课也不上了……上次上河头还淹死过一个学生哩,你们就一点都不心疼?……”刘老师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们湿淋淋的小脑壳,好像我们受了极大的委屈。最后刘老师把我揽在她的臂弯里,眼睛却严厉地盯着爸爸,爸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想,今晚是少不了爸爸的一顿饱打了。
训完了家长,刘老师才开始正式敲打我们几个人。站在周围的女生就开始向我们做鬼脸。你看她们的那股得意劲儿吧!嗐,你们等着吧,到时候有你们好看的!这时候,放鸭少年二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泥墙外面,他正从泥墙的豁口处看我们,脸上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一次刘老师先从我下手,每人头上来两个凿栗。每敲一下,我们就会缩一下脖子。志强是个胆小鬼,刘老师的凿栗还没有落下来,他的头和脖子就已缩成一团了,脸上还呈现出一副难看的苦相。围观的人哄地一声笑了,刘老师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的手也没有再落下去。不过志强的爸爸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一定觉得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装孬”有损他父亲的形象。
老师说:“以后发现你们谁再下水,我就让他光着屁股站在操场上。”她忽然发现站在人群外边的二拐,就对他说:“二拐,以后你看见他们谁下水了,还有谁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二拐听到刘老师和他说话,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像一只受惊的鸭子一样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从那以后,家长把我们看得很死。中午的天再热,也只允许我们在家里用凉水冲一下。奶奶成了我的“牢头”,我一跑,她就会叫道:“连林,看你儿要跑了……”这时候爸爸就会从里屋出来,也不说什么,把在外面晒了一中午的一大盆水端进来,说:“洗吧,正好的水……”我无可奈何地脱下背心,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大声吼道:“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屋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用手拍起老高的水花,水溅起来,在一缕阳光中熠熠生辉……
后来,我们听说禁止小学生下芦水河游泳的通知是乡教委下达的。不久前,在芦水河上游发生了一次儿童落水身亡的事。我们村处在芦水河中游,这里水流平缓,也比较浅,还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过学校和家长都很紧张,抓住偷偷下水的孩子决不轻饶。我们虽然抑制不住芦水河对我们温柔的诱惑,却也经不起老师和家长的责骂。于是每天下午两节课后的时光就显得格外无聊。女同学还可以跳房子踢毽子,我们男同学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却无处可去。我经常一个人坐在一根树桩上看着墙外的芦水河出神。芦水河上面晃动着碎金似的阳光,一群鸭子悠闲地浮在水面上。芦水河就这样缓缓地向前流动,仿佛它也因为少了我们的笑声而感到难耐的寂寞。
两个星期后,我们已经淡忘了刘老师凿栗的滋味,我们决定最后一次冒险下水。我们很自信自己的水上技术。凭借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几个久经考验的男生又来到校园泥墙的外面。丑林撩起一串水花,泼在自己身上,显得格外陶醉。大家迅速脱掉衣服,扑通几声跳下水去。这时我忽然发现二拐正静静地坐在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奇怪地看我们。他的周围是一群安详凫水的鸭子。我想二拐也许是刘老师派下的“密探”,于是爬上岸走过去。二拐比我们大好几岁,却还是显出一副畏惧的样子。
“二拐,只要你不对刘老师说,我们保证以后不欺负你了。”我说。
二拐没理我,转过头去玩弄他的鸭杆。
小铁他们也游过来,小铁凶狠地说:“二拐,你要是再打小报告,我敢再把你拉下水,信不?”
二拐已经站起来,准备要走。他显然没有接受我们的“谈判”。一伙人索性什么也不再顾及,都爬上来,一边甩着 脸上的水珠一边学起二拐走路的样子。二拐走路的姿势和他的鸭子差不多,我们几个人就排成一支奇怪的“鸭子部队”,一边走一边唱:“常二拐,二拐常,走一步,三晃荡……”二拐好像哭了,他摸一把脸,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几个便“喔”地欢呼一声一起跃入水中,二拐的鸭子因受了我们的惊吓,也纷纷上岸逃走了。
二拐的名字就叫二拐。听说,在他小时候,村里的常爷爷把他从芦水河边捡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的腿脚有病,长大后他的病症才日渐明显起来。常爷爷是个孤老头子,他花尽自己准备用来养老的钱财也没能治好二拐的病。常爷爷彻底失望之后,就拼命地为村里人做好事(他是个好木匠),人家给他报酬的时候他却分文不要,说:“留着给二拐吧,我死了,大家照顾这孩子一点就够了。”村里人可怜他们,我们也很同情二拐,只有当他向刘老师报告我们种种“劣迹”时,我们才视他为敌人。他成了众矢之的,经常受到我们各种各样的“优待”。我们这样做不是没有理由的,谁让他经常在泥墙外放鸭子,鸭屎经常弄脏我们放在岸上的衣服;谁让他在老师责罚我们的时候总是别有用心地看着我们呢;谁让他向老师证明是我们弄坏学校的篱笆墙呢……不过,二拐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生过我们的气,即使当天把他气哭了,第二天他照例会用羡慕的目光看我们在教室读书。
有一次,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来上学呢?”
二拐羞涩地笑了:“怕人笑话。”
我一直以为二拐是喜欢读书的,虽然他和我们有所冲突,但他几乎每天都在泥墙外活动。刘老师经常这样数说我们:“你们坐在教室里都不认真听讲,你们还不如二拐哩,二拐在外面都听得比你们专心。”当然二拐听不见刘老师对他的表扬,而我们对他也只是投之以不服气的一哼。
这一次二拐也许是真生气了。本来我是想对他友好一点的,是小铁把他气跑的。二拐一定还记得我们拉他下水那件事。但我们谁也没想到二拐还真的上刘老师那儿告了一状。
尽情地玩了一上午,直到肚子咕咕叫了,我们才想起该回家吃饭。反正是星期天,作业也做完了,吃饱了再来玩。明天就不能再来了。我回到家,一进院门就看见刘老师正面色严厉地和爸妈坐在葡萄架下。我转身要走,却被刘老师狠狠地叫住了:“小强,你给我回来。”
我只好乖乖地回到大人们面前。妈妈哀怨地看着我。刘老师一把拉住我,用指甲在我腿上一划,腿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白色痕线。这是刘老师检查我们是否下水的土办法。事情已无法掩盖,我只好低头认错。爸爸冷不防一巴掌打下来,我的屁股上已是火辣辣的疼。我咬紧牙关不肯哭出来。奶奶和妹妹也冷眼看我。看来,在阻止我下水的事情上他们已形成统一战线。
还是刘老师把我从爸爸手中拉过来,他看着爸爸留在我身上的“毒手”印记,眼中闪动着气恼和疼惜。她让我趴在她的膝盖上,一边揉抚着我的伤痛一边说:“怎么都不长进呢?上河头的教训已经够惨痛的了,你们还那么不懂事,还欺负二拐,二拐已经够可怜了,他说你们,也是为你们好啊……”我相信那时候我已经不怎么恨二拐了,刘老师总有办法说服我们,她的话比爸爸的巴掌强多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偷着下水的几个男生都带着伤痕来到学校。小铁伤的最厉害,要不是刘老师硬着把小铁带到她家,小铁一定会被他父亲打个半死。大家恨意难消却都不说,心照不宣地向泥墙那边望去,但是泥墙外面除了平静的芦水河之外已经看不见二拐和他的鸭群了。
那年秋季的雨水特别多,芦水河也漫出了河堤。校园的泥墙早已被河水浸塌,河水漫进了校园,把操场淹去了一大块。学校对我们男生看管得更严格,分派各班的女生以“结对子”的形式各看一个男生,发现谁下水立即报告老师。学校还在水边插了一些木桩,三令五申地说,谁也不准跨过木桩,否则要让家长带人走。其实天气已经变凉,而且水势格外凶猛,我们已经没有勇气再投身于芦水河的怀抱了。
那天下午我们写作文,都在埋头记叙一件有意义的事。刘老师就坐在教室门口,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每次作文,刘老师就不让我们说话,她自己也不说,我们已习惯这样。我注意到刘老师已经这样坐了大半节课了,她目视远方,不知道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就在这个世界逐渐沉浸于一种祥和的氛围的时候,我们忽然听见刘老师发出一声急促的“哎呀”声,随之就起身向外跑去,她几乎是冲刺一样地越过操场的木桩,没有跑几步河水就淹到了她的膝盖上。开始我们都不敢乱动,过了一会才一窝蜂似的跑出去大声喊起来。芦水河上,二拐时隐时现,仿佛正被什么东西拽向河底;刘老师奋力向二拐游去,她的手拼命地划动着,拉扯着……我们看见他们已经拥在一起,又一起向前漂去,越漂越远……
瞬间发生的事后来却怎么也说不清楚了。当学校的其他几个老师闻讯而来终于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芦水河已是一片平静,河水上除了几茎芦苇在风中摇曳之外,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息……
事情永远是那么简单!二拐为了避免和我们再次发生冲突,去了上游放鸭子。那天他发现从上游漂下来一窝小野鸭,它们在河面上盘旋着,发出惊恐的哀鸣。二拐什么也没想就下去救它们。表面平静的芦水河,下面却是暗流涌动,当二拐随着激流漂到学校附近时,刘老师又下去救他。两个人都不识水性,于是又顺流而下……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午后的阳光,明亮、安详;也忘不了刘老师凝神远望的身影。这一切成了我记忆中永不褪色的图画,它所传达的是一种震撼人心的沉默的美!我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那沉默的一瞬间所包含的死亡和永恒的意义!我没有见到刘老师最后的遗容,但听好多人哭着描述过。第二天凌晨,人们在芦水河下游找到了刘老师和二拐的遗体。当时,刘老师面容慈祥,把二拐紧紧搂在胸前,仿佛在呵护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二拐也像孩子一样,依偎在刘老师怀中,脸上没有丝毫的痛苦与恐怖……
那天我们沿河呼唤着刘老师和二拐,在一棵横倒在河面上的柳树边发现了那一窝受了惊吓的小野鸭,小铁把它们捞起来一直抱在胸前。那是一只多么奇怪的队伍啊!开始是我们四(2)班的二十八个学生,后来是全校的老师和学生,再后来是全村的男女老少。大家哭着,呼喊着,常爷爷的嗓子都喊哑了,刘老师的老实巴交的丈夫也是悲痛欲绝,但是,我们的刘老师已经走远了……
几年后,芦水河又一次发大水,把童年时候的那个小学校全淹没了。村里的人们把学校迁到村北的一块高地上。在学校旧址,人们开挖了荷塘。六月的荷塘,荷花盛开,青叶田田。在湖心的人工小岛上,有一座汉白玉塑像,一个儿子依偎在母亲膝下,双手托腮,凝视着母亲;而母亲的目光却投向远处,仿佛远方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
【编者按】芦水河悠悠流淌,承载着童年的欢乐与懵懂,也见证了生命的无常与伟大。刘老师和二拐的故事,是爱与善良的绝响,在岁月里回荡。文章以芦水河为线索,串联起童年回忆、师生情谊、少年成长与生命的无常,情感真挚,扣人心弦。作者通过细腻的描写,将人物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情节跌宕起伏,层层递进,引人入胜。小说语言质朴自然,却饱含深情,结尾的汉白玉塑像描写,富有诗意与象征意义,升华了主题,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思考与感动。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