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的边河往事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我出生在苏州,老人说家族过去在苏州的堂号是“德实堂”,后迁到泰州,我在南京上的小学、中学。历史上的南京曾经被形容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现实版的南京则离不开长江盘绕,钟山虎踞。
所以每每听到“长江之歌”时会有一种亲近感。那旋律,歌词让人瞬间感到一种气势和豪迈,同时也会在心里涌起一丝惆怅,这是长期在外地工作、生活的人才有的感觉。我在内蒙古工作、生活了几十年,但与长江有关的几件事至今难忘。一件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南京选拔一百名小学生参加畅游长江的活动,只要在游泳池里游六千米就算合格。下水时我们小学生方队和几十个成年人方队一样,都是一百个人一个队,每个方队边上有一条船,只要举手就会得到救援。下水很顺利,因水流急很快就被冲入主流,这时游起来轻松省力。放眼望去只觉得天空辽阔,江水茫茫,两岸的风景线在缓缓移动,那感觉很是奇特。上岸时要先尽力从主流中冲出来,然后顺势游到终点,全程一万两千米,是长江宽度的十倍。一件是老爸那时在江浦五七干校学习改造,据说因老实肯干让他当炊事员,每天挑水做饭,我曾在他挑水的水塘边伫立良久,心酸不已。他是一九三九年底参加革命,一九四〇年一月参加新四军,三次因战负伤,“新四军历史上的今天”一九四一年九月三十日的记载上有他的名字,那时他是连队的指导员。那会儿我们经常去看他,先骑车到浦口连人带车上轮渡,过江后再骑二十多公里。在轮渡上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江猪(江豚)。我大哥向前他们同学游长江更神,一帮同学中留一个骑车子的带上大家的衣服过江,五六个同学跳下水就游过去了,现在想想真是胆大包天啊。还有就是上中学时参加过南京长江大桥建设的义务劳动,至于在南京草场门和同学朱宁生游秦淮河,那更是小意思。衣服一脱往河边砖垛里一埋就下水了,位置就在通“河西”的那座桥边,那时河对岸是一片农田,因为有这些经历我是不太怕水的。
都说江南是水乡,有水就有绿色,就有生命,就有独特的文化和生活。可在内蒙古,走遍了八千里边防,尤其是在呼伦贝尔,却有了不同的感受,有些甚至颠覆了过去一些习惯性的认识。
呼伦贝尔是一个植被很好,河流众多,水资源极为丰富的地方,大兴安岭,呼伦贝尔草原自不待说,不光有老舍说的天下第一曲水“莫尔格勒河”,很多河还是跨界河流,与之的传说更是源远流长。那时我们管理着一千七百公里的边境线,分为中俄段和中蒙段两个部分。中蒙边境六百多公里管段中跨境河流总长度为179公里,大体上是一湖五河,分别是:贝尔湖(乌尔逊河口),哈拉哈河,沙尔勒金河,克鲁伦河,努木尔根河,胡德仁河。中俄段的界河额尔古纳河的长度更是达到上千公里。祖国版图鸡冠子上,我们和俄罗斯分界的那条线就是额尔古纳河,这还没算完,黑龙江江口的起始部分也在我们的管段之中,常和这些跨境河流打交道不光是工作而且有了很多有意思的事。
先从乌尔逊河口说起,呼伦贝尔是由呼伦湖和贝尔湖这两个湖得名,呼伦湖两千多平方公里,贝尔湖六百多平方公里,是中蒙间的界湖。乌尔逊河是这两个湖之间的连接河,这条河的奇特之处在于每年的四月底五月初,贝尔湖里大量的鲤鱼要经乌尔逊河向呼伦湖洄游,这时的河口就会出现密密麻麻的洄游鱼群,三五斤,六七斤的金色大鲤鱼成群结队地在此经过。因蒙方不怎么捕鱼,所以鱼群通过的数量相当大,持续时间在十五天左右。这时这地方就成了热点地区,我第一次去就是去处理一起麻烦事的。记得临行前内蒙古军区蔡英司令员交代说,请转告地方的领导同志,相信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呼伦贝尔的陈奎元书记说,请各级领导放心,我们会从大局出发处理好这件事。
每年五月初,乌尔逊河河口的景观非常特殊,我曾和有关部门一起乘三十八的直升机在河口上空盘旋,只见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打鱼人群。河口处边防部队把住一条线,防止越境。河口两边上百米的河道全是打鱼的人群,有的位置一网下去就是五六条六七斤重的金色大鲤鱼,一网上来后他旋即退后,另一拨上来再撒上一网,再退后,循环撒网,很是热闹。越靠近河口边境线鱼就越多,矛盾也就越大。
这时的边防部队对外要防止出现涉外事件,对内则要处理好多种利益之间的矛盾,这种责任与担当是在内地工作根本体会不到的。
再往下是哈拉哈河,这河也很有意思,发源于大兴安岭,弯弯曲曲的一会儿在蒙古境内,一会儿在中国境内,进进出出连续多次。以河为界的观念在这有点乱。当年在哈拉哈河额布都格口岸的浮桥上,我们曾领着退休后的北京军区袁捷副司令员来这钓鱼。因为有浮桥我们便走到桥中间去试杆(不能超过中心线),这时来了几个蒙古边防军的军官,他们手上拿着很简陋的渔具,和老领导的简直没法比。因为见到我们这群人中有朱丹和王吉顺,他们便走了过来。朱丹当时是边防部队的副团长,对外是中国额布都格边防地区的边界副代表,他是北京大学蒙古语专业毕业的,蒙语极好,蒙方边防部队的很多人都熟悉他。一见朱丹在这,蒙方军官就上桥走过来聊天,说:这是你们的大官吧…
要知道有一年冬天也是在哈拉哈河,因为一辆拉鱼的走私车,双方剑拔弩张,我方架起了机枪,那局面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朱丹赶到现场后双方都放心了,朱丹现场蒙语讲解,一帮蒙古军官边听边看,矛盾顺利解决。那次钓鱼老领导钓到了哲罗鱼,双唇鱼,尤其是钓到哲罗鱼算是一大收获,在此之前曾有老外说中国没有冷水鱼,日本人则说钓到哲罗鱼是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克尔伦河也称克鲁伦河,有点岁数的人大概还能记住当年李娜唱的那首带点佛感的“克鲁伦河”指的就是这条河。对我们来说,看见这条河再听这首歌,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同样、现在有首歌之所以火,歌词意境中的岁月、禅意、哲理的表达功不可没,加上优美的旋律揉在一起让不少有阅历的人深受触动。
至于额尔古纳河,那更是趣事多多。那年在额尔古纳河搞航道勘察,我们的大船在一个浅滩处搁浅,一帮人中有张金涛、王德祥,内蒙古外办的赵田,郭文波,还有外交部的阮平等,大家下水推船,没费多少劲,十吨自动驳就出来了。这时麻烦来了,不会水的王德祥站在水中,水流不断冲击脚下的泥沙,好像在掏他的站立点,让他大为惊恐,我们这才发现他是个旱鸭子,好在一群人在边上很快就解围了。
额尔古纳河的支流贝尔茨河,也叫激流河,听名字就知道那河水是很急的。当年有位大领导看到这景色优美,河面宽阔,就想要漂流,我便告诉莫尔道嘎边防团的领导准备一下。第二天在白鹿岛我先和小鲁下棋,是那种树墩子做的大棋砣,得用铁钩子挑着走棋,眼见我棋势大好,大领导催促赶紧准备漂流,我随即招呼边防团的人做准备。这时的他们装腔作势,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地忙了一阵子,然后说船家找不着了,还说昨天说好了呀,船家不来这事只好作罢。
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生中谁没演过戏?只不过有的是在台上演,有的是在生活中演罢了,何况有些事本身并无对错。一般来说弄虚作假是不对的,但有的时候必须灵活应变。激流河水流湍急,河流与界河相连,虽说两边山峦起伏,松林密布,景色优美,我又是个不怕水的,但这个河段从未有过漂流记录,一旦有危险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况且还是那么大的领导。按说这事事先要准备筹划,包括船,救生衣,乘船人数,地段和上下地点。这些都没准备也没研究,这漂流当然就没戏。古人说:难得糊涂。说起来言简意赅,做起来却不容易。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不请示我不问,过程走起来却行云流水,毫无违和感,毕竟安全第一嘛。这种默契,需要心领神会,这种配合没一定的磨合和信任是难以达到的。那时我们四个团队,一千多公里的边境管段,经常会遇到一些突发事件,部队的训练管理固然很重要,但相互之间的沟通协调信任不可或缺,很多的事不是靠机械执行命令就能解决的,事业感、责任心,创造性、灵活性、有担当必不可少。
我们船队在额尔古纳河上走,上游两边是草原,路过俄方沿江的新、旧粗鲁海图的村子,对方村子里的建筑物看得清清楚楚,河边也不时遇到一些对方的一些钓鱼人,对方一些休假的家庭打着小伞聚在河边,男男女女、花花绿绿形成一道风景线。我们在航行中两次遇到马鹿,一次遇到熊。
在额尔古纳河的支流乌玛河口,这已是大兴安岭的无人区了,两边森林茂密。对这些常年在江上跑的老船工来说,哪一段河有什么鱼他们都清清楚楚,在他们引导下我们在乌玛河河口开始捕鱼,没一会儿就捕到了两条都在十五斤左右的细鳞鱼,这是一种很名贵的冷水鱼。我曾试着提着这两条鱼照一张,终因太重太滑没整成,便留下了这张提着一条鱼的照片。吃的时候也很有意思,炖出来的鱼上面有一层油,很有点长江鲥鱼的感觉。多少年后莫尔道嘎边防团的钱荣积团长给我送了条也是在乌玛河口捕获的额尔古纳鲟鱼,当地人称之为七星鲟鱼。我专门拍了一组照片留作资料,为防不测我把这条鱼送给了当地一位钓鱼爱好者。还真不顺,因移动硬盘损坏,这资料丢失了,可惜啊。所以现在看到一些老家伙们保留完好的老照片时就会想起这些事,也许人生的精彩就在于总有些遗憾,缺了遗憾的色调这精彩大概就称不上完美。
进入额尔古纳河下游后,那一段当时一百多公里没有人烟,是大兴安岭最后的无人区。先是在西口子河边一处旧房附近见到了不少大型动物的毛发,传说这地方历史上是个金矿,再往下走快到恩和哈达附近时见到江边有户人家,门口堆着个动物骨架,进门后一个小伙子介绍说,刚下夹子逮住一只熊,他说我七分钟取出熊胆。意思是说他动作很快,因为在熊暴怒时熊胆最大最重,这时取出收获最好。问他:熊胆呢?他指着床头,绳子吊着淡绿色的熊胆挂在那,小伙子说给四千块钱可以卖。这时再看锅里煮着熊肉,门口堆着熊骨架,熊皮钉在墙上。其实在这个地段出现的都是盲流人群,建国初期这地方就归内蒙古管辖,后因交通不便遂交给黑龙江省代管,既是代管加之交通不便,这地方也就成了偷盗狩猎的天堂,冬季也曾出现过盗猎者越过冰封的江界进入俄罗斯捕猎马鹿的情况,这也是我们在位时一直想收回管理权的原因之一。
几十年过去了,感觉边防确实是一个很锻炼人的地方,思想认识,眼界眼光,能力素质,甚至境界环境都很特殊,很多事在大局上与历史有关,与大的发展变化相连。那些以为边防是闭塞之地,只是看家护院,甚至对此不以为然的观念恰恰反映出思想认识上的短板。
记得我们一位团长在朱日和参加考核,因成绩太好被质疑,他很委屈地说我是一个人来的,在这没一个熟悉的人,何来弄虚作假。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位大学本科入伍,在基层锻炼过多年还是蒙古族的优秀带兵者。每念及此事,都让我扼腕叹息。不过掐指算算也挺欣慰,我们这个小机关前前后后出过一巴掌的团长,正儿八经的团长,一巴掌的师职干部。
进入三江口后,这地方的景色更是美不胜收。所谓三江口是指额尔古纳河和由俄罗斯境内流过来的石勒碦河在俄罗斯的马卡左诺夫斯基小岛处相汇,此处往下始称黑龙江。
在这个小岛的顶端,我们在巡逻艇上反觇江口,上游两条江在小岛两侧相汇相聚奔腾而来。此时的黑龙江江面与那两条江相比显得更加宽广开阔,观感视野上完全不同。比较而言俄罗斯境内流过来的石勒喀河的河面要更大一点。要知道这小岛的岛尖上才是纯纯正正的黑龙江江口,黑龙江的起始点。可是即使是现在说到黑龙江的江口和起始点,很多的记载仍是语焉不详,只能说一个大概。说到这各位可以看看我附的这张加注解的航拍图,就一目了然了。
现在这一地区的行政管理已明确归内蒙古,我们在这有个边防连队,当地树立的省界碑和国界碑(因位置和双碑简称三江碑)也都明明白白的。只是因多种原因,即使是现在能到这儿的人,能到黑龙江江口,看到“三江碑”的依然不多。
从烟雨江南到北国风光,从小桥流水钓龙虾,到大兴安岭茫茫林海里的额尔古纳河里捕冷水鱼,这南北的跨度,还有岁月的流逝,让人唏嘘。说起来都有水,都有河,都是滔滔奔腾东流去,都有数不完的诗情画意,但背后却有着很多的相同与不同。小桥流水的背后是田园风光,宁静的生活,是梅花绽放,茉莉飘香。北国风光的背后是茫茫草原、浩瀚林海,是对祖国的忠诚,是几十个边防连队,数千名年轻干部战士的青春奉献,是零下五十度的冰雪洗礼。 当年我们的麾下还有一个正团级的巡逻艇大队,我在巴彦淖尔的搭档皇甫建就曾是巡逻艇大队的政委,手下有几十条小巡逻艇,十多艘大型保障船。说来好笑,前两天他给我送来两瓶酒,说是必须收下,这酒叫“皇甫茅台”,这可不是什么定制酒,而是一种巧合,边防的情谊在这表现得意趣盎然。记得当年在一个边防连的施工工地上,忙碌的人群中走过来一个士官,说他的家属孩子都来连队了想和我照张相。于是他爱人抱着孩子,我和他们一家三口照了一张相。说实在的,真正受感动的其实是我,多好的干部战士啊。这也是多年来努力为基层实实在在做事的源泉和动力,毕竟我是从边防一线走出来的。
祖国山河在,就有戍边人。他们来自山南海北,背景各异,但他们的青春与祖国山水相连,他们在祖国的正北方,在祖国的鸡冠子上为国戍边,他们无所谓青史留名,却钟情于祖国山河无恙,这段经历,这份荣耀值得骄傲。
我也曾纳闷,呼伦贝尔这地方是“十万草原十万林”(八万平方公里的草原,十万多平方公里的大兴安岭森林,总面积二十五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江苏和山东的总和),这山、这水,这么美的地方应该让更多的人了解,于是鼓动南京的同学们到这来,也就有了东进呼伦贝尔,西走阿拉善,中游巴彦淖尔的经历,更是领着杆子同学干到了“三江口”。虽然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乘船在黑龙江的江口上远眺,想到从长江到黑龙江,从十五六到七十多,那种念天地之悠悠,纵横北疆八千里,转眼几十年的戍边经历不禁让我哑然失笑,不知道该说关山路远,还是说岁月春秋,时光过得有点快。
在此致谢提供资料的甘春声,朱丹两位老边防。
【编者按】作者是一位老边防,他从从十五六岁到七十多岁,从烟雨江南到北国风光,从小桥流水钓龙虾,到大兴安岭茫茫林海里的额尔古纳河里捕冷水鱼,这南北的跨度,还有岁月的流逝,那些丰富的戎边经历,刻在了骨子里。作者用阳光般的笔触娓娓叙述,把中俄段和中蒙段的一千七百公里的边境线,复杂的界线,当地人的生活,以及边防官兵如何智慧处理不可预料的边境矛盾,敢于担当,中心守卫祖国八千里的北疆。几十载的过往历历在目,令读者身临其境。更令人感动的是老边防的官兵们无所谓青史留名,却钟情于祖国山河无恙,如此博大的胸襟与高尚的情怀,令人油然而生敬意。文字朴实,情感真挚。推荐阅读。编辑:空中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