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跫音渐近，城市的大街小巷瞬间被红灯笼、红窗花、红福字，还有那烫金洒银的大红春联点燃，炽热的红如燎原星火，迅速汇聚成一片绚烂的海洋，将人裹挟于浓稠的年味之中。望着这满目热烈，我的思绪不受控地飘回往昔，那些父亲写春联的温馨画面，如电影般在脑海中缓缓放映。

       在中国，贴春联迎新年的传统历经千年，早已深深烙印在华夏儿女的灵魂深处，成为春节不可或缺的文化符号。民间有云：“有钱，没钱，贴幅春联过年。” 春联起源于周代的桃符，那时人们过年悬挂桃符，意在驱邪避灾。到了宋代，桃符由桃木板换成纸张，虽仍叫 “桃符”，却已隐隐有了如今春联的雏形。王安石的《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生动勾勒出当时过年贴春联的热闹场景。这一习俗宋代兴起，明代盛行，此后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始终薪火相传，延续至今。

      想当年，父亲把写春联当作极为庄重的仪式。每至腊月二十前后，家中大扫除完毕，父亲便开始精心筹备笔墨纸砚。他先仔细核算左邻右舍所需春联的数量，而后沉浸在对春联寓意的反复揣摩中，力求每一副都能精准契合新年新气象。

       腊月，暖阳轻柔地洒在窗前，给寒日添了几分暖煦。屋内逼仄，父亲在屋子中央支起既是饭桌又是书桌的方桌。桌面狭小，砚台、毛笔、镇纸只能放在侧面床铺。父亲神情专注，如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认真整理 “装备”。他缓缓铺开大红纸，那鲜艳的红恰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刹那间点亮整个房间，喜庆氛围扑面而来。父亲凭借多年经验，按春联长宽比例熟练折出间距，手持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剪，动作行云流水。正式挥毫前，他会在废纸上试写几笔，耐心调和墨汁。一切就绪，他端平双肩，挺直脊梁，深吸一口气，饱蘸墨汁，悬笔而下，笔锋在纸上肆意游走，一气呵成。父亲写的楷书，形体方正，笔画规整，尽显劲健与秀润，恰似他正直温和、内敛有力的为人。

       每写完一条春联，父亲就轻轻把毛笔搁在砚台上，双手稳稳托起春联，郑重地递到我手中。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饱含深情的方块字，心中满是敬畏，仿佛在朝拜创造文字的仓颉。我帮父亲把春联轻轻放在平柜或房间外的晒台上。年少的我，即便万分小心，双手仍会微微颤抖，偶尔让墨汁未干的春联留下小小的墨痕，至今想起来，心中仍会泛起一丝淡淡的遗憾。

回溯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家住在一栋天井式三层楼房里。楼里住着六七十户人家，满是热闹的烟火气，邻里间情谊深厚。

       春节渐近，年味儿愈发浓郁。邻居们陆陆续续登门，脸上洋溢着朴实而热切的笑容，手中带着红纸，恳请父亲为他们写春联。父亲总是欣然应允，在洒满阳光的堂屋摆开笔墨纸砚，饱蘸浓墨，笔锋游走间，一幅幅饱含祝福的春联便跃然纸上。那散发着墨香的春联，承载着邻里间最真挚的情谊，也为新年增添了一抹喜庆。

       我家房间狭小，父亲在此挥毫实在难以施展。邻居们见状，热情地搬来几张桌子，规规矩矩地摆在天井一楼中央的空地上。

       不多时，一楼空地便被艳红的纸张铺满，那鲜艳的红宛如天边绚丽的晚霞，又似燃烧的希望之火，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红火日子。父亲手执毛笔，在红纸上笔走龙蛇，随着一幅幅春联诞生，整个一楼渐渐被春联占据。就连平日里鲜有人至的犄角旮旯，此刻也弥漫着浓浓的墨香，墨香中还裹挟着淡淡的年味儿，萦绕在每个人心头，让大家对新年充满无限憧憬。

       对于尚未干透的春联，我会模仿父亲俯下身子，鼓起腮帮子，轻轻将字吹干，然后尽快收起，好给父亲腾出写下一副的空间。闲暇时，父亲会耐心教我归置春联，分辨横批和上下联。墨汁干透后，父亲在每副春联背面用细小字迹做标记，再将它们一副副轻轻捆扎，有序摆放，方便邻居来取。年前那几天，父亲下班后就忙着为楼里各家写春联，常常一写就写到年根儿前。

       大年三十贴春联，年味更浓。父亲用面粉在小火上精心熬制糨糊，看着去年的春联还牢牢粘在墙上，虽已褪去鲜艳色彩，但我们依然满怀感恩与希冀，准备辞旧迎新。父亲轻轻揭下旧春联，将蕴含深意的新联稳稳贴在大门上，像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这些经典春联，瞬间让家中充满喜庆氛围。斗大的 “福” 字，则被端端正正地贴在堂屋正中与人平视的位置，那红红的底色，燃烧着父亲给予我们最真挚的祝福。

       春联，宛如一朵朵绚烂的繁花，绽放在万家门槛，盛开于众人心坎。它身姿精巧，红纸上的一撇一捺，或飘逸洒脱，或刚劲有力，都洋溢着春节欢乐祥和的气息。细细端详，墨香里的每一笔、每个字，乃至构成春联的每个细微之处，都散发着独特魅力，美不胜收。春联形态各异，笔锋稚嫩的，如春风帘幕下呢喃的紫燕，轻盈灵动；笔锋潦草的，似行色匆匆的游子，急切奔走在归乡途中；笔锋坚韧的，身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尽显豪迈之气。形形色色的春联各有千秋，无论笔锋如何变幻，都饱含醇厚风情。它历经岁月磨砺，用丰腴笔墨绘就唯美的图腾，墨香在岁月长河里悠悠弥漫，在指尖摩挲中热烈沸腾。一副对联，便是一种独特的美学风貌，便是一串熠熠生辉的记忆。

       记忆里，每隔几年，我们全家就要回农村老家过年。屯子里能写一手好毛笔字的人寥寥无几。春节临近，家家户户都盼着贴上寓意吉祥的春联。屯邻们听说父亲从城里回来，许多写春联没着落的人家纷纷找上门。按习俗，春联要在大年三十清晨太阳升起前张贴完毕，时间紧迫，任务繁重。那几日，父亲成了全屯最忙碌的人。

       家中空间狭窄，没有宽敞地方供父亲书写。于是，每天天还未亮，父亲就踏入生产队队部，坐在杂木拼制的方桌前，熟练研好墨，铺开红纸，提笔挥毫。墨香与纸张的气息交融，仿佛也染上了浓浓的年味。他笔触稳健有力，每一个字都饱含对邻里的真挚祝福，对新年的美好期许。来找他写春联的乡亲们，有的在一旁安静等待，眼神满是期待；有的围坐在一起唠家常，欢声笑语回荡在屋内，满是温暖与祥和。

        写春联的忙碌，不仅是父亲对传统习俗的坚守，更是乡村邻里间深厚情谊的见证。那一幅幅红彤彤的春联，宛如冬日暖阳，不仅装点了新春街巷，更承载着满满的温暖与希望 ，在记忆长河中熠熠生辉，永不褪色。

       春联，又似一位悠然踱步于岁月长河的智者，以一抹热烈的红，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它无处不在，从庄严肃穆的大门，到承载丰收希望的粮囤，再到鸡窝、猪圈，皆被它温柔笼罩。每一处都贴着相应的对联，字里行间满是对生活的关怀，对未来的祈愿。这些春联，宛如岁月的无声注脚，默默诉说着人间烟火日常，岁岁年年，从未缺席。红纸黑墨，或热情奔放，或深沉内敛，一笔一画尽显本色。一纸一砚一笔一墨，浸润着阳光、空气、水分，共同构成了丰富我们生活的春联。它用物质与精神元素，书写着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无限希冀。它的到来，意味着春节的盛大降临，它喜庆的身姿，充盈着人们对岁岁平安的祈愿，让人们陶醉在温馨甜蜜的节日氛围中。

       每到春节，家家户户贴春联的热闹场景，总少不了我们这些孩子的参与。虽说那时我们只是青涩懵懂的小学生，却已能辨认春联上的大多数字，对不同位置该贴什么内容也心里有数，基本不会出错。然而，有些家庭大人识字不多，孩子尚未入学，贴春联时只能凭感觉，这便常常闹出笑话，比如 “出门见喜” 被贴到床上，“六畜兴旺” 出现在粮食囤上。这些啼笑皆非的 “错位”，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丝毫不减过年的欢快劲儿。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如同一轮轮炽热的红日，照亮了大街小巷；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着，似一曲激昂的交响乐，奏响新年的乐章。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地共度新春佳节 ，欢声笑语在屋子里回荡，满是温暖与幸福。

       落雪之时，我偏爱静静地伫立在院中，聆听北风轻叩窗棂，观赏雪花漫天飘飞，给院中的柴垛披上一层洁白无瑕的斗篷。而此时，最美的景致，莫过于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观赏春联。那一粒粒黑黑的墨字，宛如一颗颗灵动的珍珠，滚落于鲜红的地毯之上，简直是人间至美的尤物！日复一日，春联兜着春风，披着夕阳，踩着露珠，迎着雪霜，从容不迫地迈过冬天的门槛，熬过 365 个日夜，第一个用红艳艳的 “手” 与春天紧紧相握。清纯的墨香依附于红纸，将所有的心思深深植入红纸的肌肤，慢慢渗透、浸润，每个字彼此牵牵连连，却又丝毫不显拥塞，它们彬彬有礼、井然有序地铺陈在门板上，一直铺向远方，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故事。在那方寸之间，万物被红色尽染，春联尽情地拓展着美妙的世界。它融进了人们的生活，让人们的生活跌入了幸福的海洋，与人类在和谐共生中相互期待、相互拥有。

       我轻轻凑近春联，细嗅那墨香，如同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水，将脸轻轻贴在每个字上，表达着我对它深深的亲近与喜爱。我朝着春联缓缓走去，一直走进时光深处，与它深情对视，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当年年迈的姥姥。

      姥姥贴春联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宛如昨日发生。春节来临，姥姥微皱的眉头也随着新春的脚步渐渐舒展开来。看姥姥贴春联，实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她贴春联时，总要换上一件干净整洁的粗布外套，那是她久违的体面装扮。阳光似乎和姥姥早有默契，将全部光辉慷慨地洒向大地，把大门口的青石板照得雪亮。旧年的春联早已褪尽残红，墨香也消散在空气中，宛如即将落山的夕阳，温柔而执着地坚守着最后的余晖。

       姥姥一手轻轻抚摸着门板，那双手布满岁月的痕迹，却依然温暖有力；一手小心翼翼地撕去残红，嘴里喃喃自语：“春去春又来，该给你换换衣服了！” 那抚摸如暮春薄云般轻柔，那语调像深山流泉般悦耳。紧接着，一副新春联闪亮登场，它有着星月般俏丽的光芒，瞬间点亮了整个门板。姥姥手拿刷子，表情温柔专注，眼里闪烁着熠熠光芒。刷子蘸着浆糊，在门上挥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动作娴熟流畅。刷、贴、拍，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瞬间，春联便醉倒在姥姥营造的温柔梦乡里，仿佛在诉说着新一年的美好愿景。

       人生快意如姥姥，“门板红盖头，且醉春风，且饮雨露。” 此时，韶光轻柔地打在她的侧脸上，一种 “人间有味是清欢” 的生动与安详油然而生。倘若姥姥的生活态度没有这般豁达乐观，她做人的境界也不会如此之高。经姥姥抚摸过的春联，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活力，鲜活迷人，充满生活的温度。我走近姥姥，却始终难以言明她弯腰时，是以怎样复杂而深沉的心情面对春联。在那小小的院落中，周围是高墙、篱笆、鸡舍…… 微冷的空气浸润着，却让姥姥愈发清醒。或许，她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从春联中汲取到了无尽的力量，那些从苦日子中绽放出的笑容，便是她对美好生活最质朴的期许。倘若姥姥躺在炕上深夜难以入眠，那一副春联，或许也能陪伴她絮语到天亮，成为她心灵的慰藉。

       春联，作为春节的基本元素，不仅装点了我们的生活，更如同一把神奇的钥匙，锻造着姥姥的灵魂。那普通而神圣、朴素而雅致的春联，涵养着姥姥的精神世界，弥漫着浓厚的文化意蕴，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今，沧海桑田，时光飞逝，但写对联、贴春联的记忆依然清晰如昨，仿佛被岁月精心珍藏。每逢过年，这些记忆总会从生命深处悄然苏醒，鲜活起来，如同一束温暖的光，照亮并温暖着我的心。记忆就是这般神奇，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年纪多大，不管生活过得怎样，一旦记起那些如烟的往事，就会感到温暖、幸福，充满力量。而那红红的春联，就像一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串起了过去与现在，也必将紧密连接起更加美好的未来，在岁月的长河中，继续书写着属于我们的动人故事，传承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