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时光:喝喜酒
那年开春,三舅要结婚了。头一天,爸妈带着我们姐妹仨到小轮船码头,坐上开往东鲍乡的驳船,到舅奶奶家里去喝喜酒。
那天,从四乡八里赶来喝喜酒的亲朋好友越来越多了,舅奶奶家用稻草打了一些地铺,大人小孩挤挤挨挨,睡在一起,大人拉着家常,小孩们追逐打闹,又暖和,又热闹。我那时是“七岁八岁狗都嫌,九岁十岁绕两年”的年纪,来到陌生的环境里,充满了新奇,兴奋得睡不着觉。
三舅的新房里,什么都是新的。双人大床、桌子、凳子、茶几,都是才打的,散发着一股子新鲜油漆的味道。有个远房大舅会打家具,这些看来都是他的拿手活儿。床上摞着两床大红花的被子,看起来特别松软,小孩子谁都想跳上去翻个跟头、竖个蜻蜓。屋子粉刷得干干净净。门上的大红双喜字,向每个来看新房的人发散着特有的喜气,不知是出于村里哪个巧媳妇的手心。新木的脸盆架子是空的,就等着送亲的队伍带来红双喜脸盆往架子上放了。
太阳升起来了。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个喧嚣的小村子,此刻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几分神秘、几分期待。一大挂长鞭,用竹杆子挑起来。只待送亲的队伍一到,就由耳朵上别着香烟的人来点信子。 人们跑到河沿上,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都说送亲要赶早,怎么还不到?送亲,是要抢先的。如果一个村子有两家人结婚,更是谁家抢个早谁家吉利,传说两家送亲的队伍因为都要赶早,在村口上遇到了,两方各不让路,打耳光,踢飞脚,打起来了。我们姐妹仨在河沿上向远处踮着脚张望着,腿站麻了,脖子也望酸了,怎么还不来呀?
来了!来了!日上三竿的时候,送亲的队伍终于从河沿上透迤而来。这支队伍,花红柳绿,前面是抬轿子的,轿子后面,是一长串送亲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掩饰不住的喜气,有抬着柜子的、有抱着花被子的、有捧着花枕头的、有拿着花脸盆的、还有抱着两只花暖瓶的,连印着红双喜的痰盂,都是一对儿。
新娘子到了!小村子顿时沸腾了。“砰——啪!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直冲云霄,大挂鞭炸起来。穿着崭新中山装的三舅,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想掀轿门帘子。且慢!几个宽肩头,壮腰肌的大汉把他拦住了。蒲扇样的大手一伸,拿喜钱来!
三舅顿时涨红了脸,什么喜钱?这一时上哪找去?作揖打躬,大哥长大哥短地叫了半天,对方岿然不动。有那腿脚利索的,早飞也似的回去找主事的通报去了。终于,一叠长短不一的人民币不知从哪几个乡邻那里凑来,递到了几个壮汉手上,顺带两包“大前门”牌香烟。我们姐妹仨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眼见的三舅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淌下来,三舅也顾不上擦,急吼吼地掀开了花轿的门帘子。
哇!三舅妈从轿子里出来了。细条条的个子,脚上穿着绣花鞋,一对花蝴蝶儿在黑平绒的鞋面子上展着翅膀,好像马上要飞起来。头发黑黑的,皮肤桃花面色,一笑,眼睛眯缝起来,浅浅的酒窝,还有一对虎牙。穿着一身红花棉袄、红花棉裤,真格一个俏新娘哦。
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三舅妈,一时看得呆了。三舅可靠不上去。新娘由送亲来的伴娘搀着,款款送进了新房。新房里挤满了人。三舅妈靠在床头,左手攥着一条新毛巾,右手托着腮,笑眯眯的端坐着。三舅蓝色中山装口袋边上别着一支钢笔,那可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一会儿又出去。不敢到床边上坐,也不敢和三舅妈说话,偶尔,用眼角悄悄去瞄一下新娘,眼神一对接,触了电一样,马上又缩回来。哈,一向在我们小兄妹面前逞能的三舅,竟也如此害羞。
喜酒开场了。院子里,一桌桌酒席,团团坐满了喜客。大菜一道道传上来,盘摞着盘,碗摞着碗。热气腾腾的。大块肥肉一进嘴,兴化的“大麦烧”酒一下肚,划拳猜令的声音响起来了,院子里一片欢腾。
正闹腾着,拄棍棒碗的要饭的也来了,一进门,就是一长串贺喜的顺口溜,给少了还不行。酒桌子上,各路神仙在斗酒话,推杯换盏前,先斗嘴上功夫,斗不过的,就得仰着脖子喝。有那拙嘴笨腮的,就成了整场戏要的对象,只待朴通一声,此人喝倒在桌子底下,被架出去了,这一桌才算尽兴。
尤其是新郞新娘敬酒的时候,更是闹翻了天。只见一只粗大的手撑住了三舅的手腕,一股浑浊的酒气直喷到三舅的脸上,“新娘喝了这一杯,晚上睡觉不来屎(sui)!”“哄!”周围的人一阵大笑。三舅额角的洋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连连打躬作揖,“大哥、行行好、让我俩过去。”
小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哪里热闹奔哪里去。有捡些小鞭炮,放在小瓶子炸的;有爬在桌子底下学狗叫的。我也跟着一些小孩到处去串门,潮漉漉的当门,一股子萝卜干子、腌白菜的味儿。看那些家庭,虽都没什么摆设,可也不一样,有干净得地下难得见到一根头发丝儿,有家里锄头摞钉耙,苍蝇乱飞的。要是发现哪家有一两本小画书,就可真是难得的珍品了。
在舅奶奶家喝喜酒,和乡村小屁孩们结结实实闹了一回洞房。一群群小孩躲在墙根里,窗户底下、门缝边,一遍遍喊着,给我一块糖啊,给我一包果子啊,缠磨着,棍子都打不散。那种油炸京果子,手指般的粗细长短,放在牙上一嚼,又脆、又甜,是孩子们一晚的期待。鸡都打鸣了,这些顽皮的愣头青们还扒在窗边、偎在门缝,窸窸窣窣、唧唧歪歪,闹得新郎新娘心里猫抓一般,无法合欢,磨急了,就散出半包京果子来,这下可不得了,整个村庄的小孩都来了,一直闹腾到天亮……
贺喜的亲朋好友们陆陆续续回去了。我姐妹仨临回家前吃的那顿饭,是腌白菜烩饭(锅巴),咬了一口,嘎嘣儿脆!很香,是大铁锅做米板,用劈出来的柴火烧火才会炕出的糊锅底,用大铁铲子把一整张炝下来,黑黄黑黄的,又脆又香,我虽小而懵懂,捧着咸菜泡锅巴饭,还是隐隐觉得,缸里可能没有米了,但那顿锅巴饭,吃得特别香……
去年,我陪妻去看望三舅妈,村上的人家还是喜欢用柴火煮饭,我总算吃一口地道的柴火锅巴,感受儿时的淳朴味道。
犹忆儿时喝喜酒,迎新娘,闹洞房、吃锅巴的嬉戏情景,那也是美好的……
【编者按】作者回忆小时候参加的三舅的一场婚礼,那叫个热闹喜庆,亲朋好友齐聚,三舅新房里一切都是新的,千盼万盼只待新人到。两个新人从里到外也是新的,迎亲、开宴、小孩子闹洞房、吃锅巴饭,对于小孩子来讲这一切都无比新奇。过去传统婚礼更接地气,作者写活了儿时参加的一场婚礼,喜乐盛大的场面在寻常百姓家上演,真是难忘又美好。推荐阅读。编辑:梁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