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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动的桥(下)

作者: 曲新同 点击:1086 发表:2017-12-19 15:02:52 闪星:1

  他们把车停在了一片宽阔而边界不清的地方,这里有人曾经铺垫上一层砂砾。一边是一座谷仓以及放农具的窝棚,上面覆盖着一层马口铁,而在另一边的远处,就在一片包谷地的边上,有一座被废弃的农舍,墙面上大部分的砖头都已被拆走,露出来黑乎乎的木头墙体。现今有人居住的这座房屋只是一挂拖车,巧妙地装上了一层地板和一层遮篷,后面有一块鲜花盛开的小花园,只与屋子隔着一排小巧精致的篱笆墙。这架拖车以及这个小花园,看上去极其搭配而齐整,可别的地方随地散落的各样东西,就显得或有用处或无目的,只是随便扔在四周令其生锈或腐烂而不顾了。

  海伦早已经从车里跳出去,正在轻拍着几条狗的脑袋。但是它们在她身旁依然不肯安静下来,前窜后蹦着一个劲儿朝着汽车狂吠,直到一个男子从窝棚里出来叫住了它们。他口中发出的威吓之声以及叫狗的名字,在吉妮听来几乎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但是几条大狗却立时就安静了下来。

  吉妮把她的草帽戴上。所有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把它抓在手上。

  “它们只是在故意逞威风而已,”海伦说道。

  奈尔也已经从车里出来了,正在果断地与几条狗做着某种交涉。从窝棚里出来的那位男子走向他们。他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体恤,早已经被汗水浸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以及腹部。他的身体非常肥胖都显露出乳房来了,而且你能看到他的肚脐眼向外高挺着就像一位孕妇一样。它骑在他的大肚皮上就像扎在一个大针垫上一般。

  奈尔急忙迎上前向他伸出手去。这位男子在自己的工作裤上三把两把擦着手,一边大笑着一边握住了奈尔的手。吉妮听不清楚他们在互相交谈着什么。一位女子从拖车上走了出来,移开小巧的篱笆门又在身后关上。

  “洛伊丝去上班却忘记了我嘱咐她带上我的鞋子,”海伦朝她大声说道。“事先我给她打电话把一切都说清楚了,可是她去上班却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因而洛克耶尔先生开车带我过来取鞋子。”

  这位女子同样也很肥胖,尽管不像她的丈夫那么胖。她身上穿着一件鲜艳宽大的粉红色穆穆袍,上面绘的是阿兹特克人图案的一个大太阳,而她的头发则染成一绺一绺的金黄色。她满面镇定而热情好客地走过这片砂砾地面。奈尔转过身去介绍了自己一番,然后领着她来到箱车前又介绍了一下吉妮。

  “很高兴见到你,”只听这位女子开口说。“你就是那位身子不怎么好的女士吧?”

  “我很好,”吉妮说道。

  “好了,既然你们到这里来了那就最好到屋里去。快进来不要在这个热太阳下晒着。”

  “哦,我们只是顺便来这里住一下,”奈尔回答道。

  这位男子又走近一些。“我们那里面有空调,”他开口说。他认真审察了一遍这辆小箱车,神情之中是和蔼可亲而又有一丝瞧不上眼的意思。

  “我们仅仅是前来取那双鞋子的,”吉妮开口道。

  “你们既然已经来了这儿就不妨多呆一会儿,”这位女子说道——她就是朱——一边开怀笑着,好像意思之中他们不肯进去是一个令人义愤的玩笑一般。“你们快进来歇息一下子。”

  “我们可不希望进去打扰你们吃晚饭,”奈尔说道。

  “我们已经吃过了,”麦特说道。“我们早早就吃过了。”

  “可是各样辣椒都剩在那里,”朱说道。“你们赶紧给我进去帮着把那些辣椒给打扫干净。”

  吉妮开口说,“哦,谢谢你。但是我觉得自己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天这么热我觉得什么东西都吃不了。”

  “那么你还是可以喝一点东西嘛,”朱说道。“我们有姜汁啤酒,还有可口可乐。我们还有桃子酿的烈酒。”

  “啤酒,”麦特对奈尔说。“你喜欢来一瓶蓝牌的吗?”

  吉妮招手让奈尔过来到自己车窗前来。

  “我可做不到,”她说。“赶紧告诉他们我可做不到。”

  “你知道这会伤了他们的感情的,”他凑近她耳旁悄悄说。“他们力图要显得热情些。”

  “可是我做不到。或许你能去。”

  他又俯下一点身子来。“如果你不去的话你知道会像个什么样。好像你太高傲了看不起他们似的。”

  “你去好了。”

  “只要你进去你就会好起来的。那里边有空调真的对你很好。”

  吉妮一个劲儿摇晃着她的脑袋。

  奈尔直起身子来。

  “吉妮觉得最好还是呆在这儿,在这块荫凉里好好休息一会儿。”

  朱说道,“但是我们欢迎她到屋子里去休息——”

  “我真的不介意来一瓶蓝牌啤酒,真的,”奈尔说道。他转回身去朝着吉妮苦笑了一下。在她看来他似乎有一些孤凄无助甚至有些愤怒了。“你敢肯定你呆在这儿会很好吗?”他之所以大声这么说是为了让他们都能听到。“你能肯定吗?你不介意我进去呆一会儿?”

  “我会很好,”吉妮回答说。

  他把一只手按在海伦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扶着朱的臂膀,就这样伴随着他们一起朝那辆拖车走去。麦特朝着吉妮可怪地笑了一下,也急步跟随他们而去。

  这一次当他招呼那几条狗尾随着他时,吉妮可以听清楚它们都叫什么名字了。

  古博尔。萨利。宾托。


  这辆小箱车停在一排柳树荫下。这些树木都很茂盛也很古老了,但是叶子却很稀落而筛下斑斑驳驳的荫影。然而独自一个人呆着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就在今日早些时候,驾车沿着高速公路行驶,出离了他们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他们停车在了路边一个小售货亭旁,买了一些刚刚采摘的苹果。吉妮从脚边一个纸袋中拿出一枚苹果,轻轻地咬了一口——好似要看一看她是否可以品尝,是否可以咽下去而不从胃中反呕出来。她需要某种口味来抵消一下刚才想到辣椒时所起的反应,以及麦特那个超巨型肚脐眼给她造成的腹中不适。

  这下好些了。这个苹果非常饱满而酸辣,又不是特别酸辣,如果她只咬一小口,细嚼慢咽的话还是能承受的。


  她曾经见到奈尔像这样过——或者有些事情像这样过——此前已经有许多次了。或许是对学校中某个男孩子身上体现的。提到一个名字以一种不加考虑、甚至是轻蔑的方式。一副脆弱伤感的神态,一种有所抱憾而却嘴角藐视地一笑。

  但却决不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她一定要带回家的人,那样一个人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个男孩子的时间已经足够了,他必须要起身离开才行。

  因而这一次时间也已经够了。这没有任何关系。

  她在心中固执地想,如果是昨天的话,或许不会像今天一样有多大关系。

  她起身从小箱车里走出,把车门开着以便让自己可以紧紧抓住内部的门把手。任何外部的物件都被太阳烤得炽热,稍微用手抓一会儿都会烫得不行。她还要尽量照顾着自己是不是能站稳了。之后她就在树荫凉下试着走了几步路。有一些柳树上的叶片已经逐渐变黄了。还有几片叶子落在了地上。她透过树荫看出去,观察着庭院四周所有的物件。

  一辆车身坑坑洼洼的送货卡车,两只前大灯早就不知去向了,车身一侧的名字也被油漆涂掉了。一辆幼儿车的座子也早被狗给嚼得不成样子了,一大堆柴火凌乱放在那儿没被认真码放整齐,另有一堆巨大的车胎也放在一旁,还有数目不详的各样塑料瓶子罐子以及油桶之类,数块老旧的木板压在皱皱巴巴的两块黄色塑料防水帆布上,都堆放在窝棚的一面墙边。就在窝棚里面还停放着一辆通用公司的重型卡车,还有一辆被拆得乱七八糟的小型马自达卡车和一辆菜园用小型拖拉机,以及各样或齐整或折断的用具之类,有松动的车轮子,把手,棍棒,或可用或不可用,你都难以想象它们到底都有什么用途。到底有多少事务一个人可以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正如她所掌控的那些图片,公务信件,会议记录,报纸夹子,数千页的目录,这是她自己亲手所设计并要拷进磁盘里去的,当她不得不去接受化疗之后这一切就都被一股脑儿扫清了。眼前这一切最终也许都会被扔掉。如果麦特死去的话,这一切也就都没有意义了。

  那块玉米地是她想要去的地方。此时玉米长得很高已经都没过她的头顶了,或许比奈尔的头顶还要高——她想要走进去趁一下荫凉。她跨过这个庭院之时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感谢上帝那几条大狗必定是已经被带进屋内去了。

  这儿没有篱笆墙隔着。玉米地接近庭院处渐渐稀落。她迈步直接就走了进去,走进了两排玉米之间那条窄窄的小径。玉米叶子左右晃动起来刮在她的脸上,就像一面面油布制成的小旗子一样拂在她的臂膀上。她不得不把戴着的草帽摘下来,以免被玉米叶子给扫落。每一根玉米秆上都有一个玉米棒子,就像婴儿裹在襁褓中一样。有一股浓烈的气息散发出来,刺鼻的生长之中植物的气息,如同热的粉浆以及绿色树液的气息。

  她到这里来想要做的,当她走进来之后,就是在这里躺下来。就在这些长大而粗糙的叶子底下趁凉躺倒,直到听见奈尔喊她再出来。或许即便听到喊她了也不肯出来。可是一排一排的玉米紧挨在一起根本就做不到这样,而且她心中诸事繁杂也没有心情这样做。她感到异常的愤怒。

  这不全是因为最近所发生的一切。她记起来有那么多的人有个晚上团团围坐在她起居室的地板上——或者可以说是会客厅里——一起在玩着一个很严肃的心理游戏。这个游戏据说能够让一个人愈加诚实可靠而振作起精神来。你必须要说出你第一次想到的话,当你环顾着周围每个人的时候。而当轮到一位满头白发名叫阿迪尔.诺顿的女子,奈尔的一个朋友,这时她竟然说出,“我很不想告诉你们,吉妮,可是每当我看着你们所有的人,我能够想到的就是——好一个女性男子。”

  吉妮记不起来当时自己有何反应。也许你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反应。现在她想要说的,就在此时此刻,就是,“那你为何不想说呢?难道你就没有注意到,一旦有人说他不想说任何事情,那他实际上非常想说?难道你不认为自从我们变得诚实了以后,我们至少可以从说这样的话开始吗?”

  这可决不是她第一次做这样心理方面的回答了。她从心底里曾给奈尔指出这简直就是一出滑稽戏。因为每当轮到阿迪尔之时,还有人敢于对她说出任何令其不快之事吗?哦,决不。“脾气很坏,”他们想说,或者“诚实就如冷水泼头一样。”他们都害怕于她,这已经够了。

  她说,“冷水泼头,”大声地说,此时此刻,以恼怒而尖锐的嗓音。

  另外有人对她说过比较和善一些的话。“花样的孩子”或者“春天里的麦当娜。”她碰巧知道只要有人这么说就意味着“春天里的情人玛农,”但是绝不想对此作出更正。她痛恨不得不坐在那儿倾听人们对她发表意见。每个人都是错的。她并非是怯弱或温顺或自然或纯洁。

  当然了,当你死去以后,这些错误的评价也就盖棺论定了。

  当她心中有这诸多纷杂的想法之时,她已经做到了当你在玉米地里最容易做到之事——走丢了。她迈步跨过一排玉米又跨过一排玉米,转来转去就迷失了方向。她试图要顺原路走回去,可是显然她已经找不到来路了。这时云朵又一次遮住了太阳,以致她根本就认不清东西南北。而且她进入到玉米地之初就不记得自己是在朝哪个方向走,由此也就茫然无助不知所措了。她定定地站在那儿听不到任何声响,可是只有玉米在窃窃私语,远处传来汽车川流不息的声音。

  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就像所有人的心脏一样,之后它还要如此跳动许多年的时光。

  这时一扇门打开了,她听到几只大狗在狂吠,听到麦特在呼喊着什么,接着是门被砰一声关上。她就顺着这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扒着玉米杆撩着玉米叶走过去。

  显然她根本就没走出去有多远。所有这段时间里她只是在玉米地很有限的一个角落里跌跌撞撞穿行了一阵而已。

  麦特在朝着她挥手并把几条狗驱赶开来。

  “用不着害怕它们,用不着害怕,”只听他大声喊道。他正在朝着那辆车走过去,她也是,尽管他们是从不同的方向而往。当他们互相之间走得很近了之后,只听他悄声说道,听起来好像很私密的声音。

  “你应该走过来敲一下门才是。”

  他还以为她是到玉米地里去撒尿去的呢。

  “我刚才告诉你的丈夫说我出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还好吗。”

  吉妮回答说,“我很好。谢谢你。”她又一次钻进小箱车中,可是却把车门敞开着。如果她关上车门的话也许就冒犯了他。这时,她感觉自己愈加虚弱了。

  “他肯定是为那些辣椒馋得不行了。”

  他这到底是在说谁呢?

  奈尔。

  她立时浑身颤抖起来不停在冒汗,脑子之中一阵阵在嗡嗡作响,好像两只耳朵之间绷了一根弦一般。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拿一些出来。”

  她摇了摇头,笑了起来。他举起了自己手中的一瓶啤酒——他好像是在对她劝酒一样。

  “喝一点?”

  她又一次摇了摇头,依然面带笑容。

  “甚至都不喝一点水吗?我们这里的饮水可不赖。”

  “不了谢谢。”

  如果她目光下移看着他那个巨硕的粉红色肚脐眼儿的话,她或许就会哑口无言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你知道的,这儿有这么个家伙,”他开口说,声音里也变了腔调。一种悠然自得、忍俊不禁的语气。“有那么一个家伙走出家门去,他的一只手中提着一罐子辣根,如此他的爸爸就开口问他道,你提着辣根要到哪里去?

  “啊,我要去弄一匹马回来,他回答说。

  “你要去捉一匹马没有辣根怎行。

  “第二天一早回来,你就会见到一匹顶好的马。看我的马就在这儿。把它牵到仓房里去。”

  我在这儿不想给人造成错误的印象。我们一定不要被盲目乐观主义给搞昏了头。然而好像看起来有些难以预期的结果会发生。

  “第二天这位父亲见到他又一次出门。这一次腋下夹着一卷儿缠水管用的麻刀。这次你又要到哪里去?

  “啊我听我的妈妈说大餐还少一只上好的鸭子。

  “你这个倒霉的傻蛋,你认为你能用缠水管的麻刀去捉一只鸭子吗?

  “你就等着看好了。

  “第二天一早回来,一只肥美无比的鸭子夹在他的胳肢窝下。”

  这好像看起来有一些极其重大的删略。当然这是我们众所期望之事,但是坦白来说我们都不怎么期盼。而且我的意思里并不是说争斗已经过去,只是在说好的迹象已经来临。

  “这位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不知道对此到底应该怎么说。

  “第二天晚上,就在第二天晚间,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出门去,手里拿着一大捆树枝子。”

  真是一个好的迹象。我们并不知道也许将来不会有更多烦恼,然而我们可以说我们做到了谨慎乐观。

  “你手中拿着那些树枝子又要去做什么呢?

  “这些屄树枝子又能做什么呢。

  “好啊,爸爸说道。你等我一下子。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我的帽子。我把我的帽子取来跟你一起走!”

  “说得太多了吧,”只听吉妮大声说道。

  她脑中浮现出对医生所说的话。

  “什么?”麦特说。一种愤恨而孩子气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然而他却依然在朗声大笑着。“刚才没有多大关系吧?”

  吉妮猛劲地摇着头,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

  “这仅仅是个笑话嘛,”他说。“我可从来没有一点要冒犯你的意思。”

  吉妮说道,“不,不。我——不。”

  “请不要在意,我要进去了。我不会再浪费你的时间了。”接着他就急忙背对她转回身去,甚至没有来得及召唤那几条狗。

  她根本没有对医生说过像那样的话。为什么她要那样说呢?那可并非是他的错。可这都是真实的。说得太多了吧。他所说过的话听起来让一切都严重得要命。听上去让她不得不回头把这一年的时间从头重新再过一遍。这好像移除了一种粗浅层面上的自由。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隐约之中的一层保护膜被剥离,她顿时感到自己鲜血淋漓的鲜肉被暴露了出来。


  麦特暗自以为她之所以到苞米地里去是为了去解手,由此也使得她真的感到想去解手的必要。她又一次从小箱车上下来,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儿,稍微把两条腿分开,然后提起她那条宽大的棉布裙子的下摆。她已经习惯了穿长裙,这个夏天内部就没有穿短衬裤,因为自己的膀胱再也不受完全的控制了。

  一条暗黑色的溪流从她的身下流往铺满砂砾的地面。太阳现在已经开始下移,再过一会儿晚间就要来到了。头顶上是非常清晰的天幕,云层已在逐渐消失不见。

  其中一条大狗在无心地吠叫了两声,宣布远处正在有人朝这儿走过来,但是这个人又是它们所认识的。当她从车中下来之时它们并没有跑过来骚扰她——它们现在已经不把她当外人了。它们此时一齐远远跑出去迎接那个人,那个人并没引起它们的警觉或兴奋。

  来的是一个男孩子,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他突然转向朝着这辆小箱车骑过来,吉妮也就赶紧走下车去迎接他,一只手依然抓住冷却了一点却依然发热的门把手以支撑自身。当他开口对她说话时,她不想与他之间隔着自己留下的那处水洼。而且或许是为了让他分神而注意不到地面上的不雅痕迹,她急忙抢先开口。

  她说,“喂——你是来送东西的吗?”

  他笑了起来,一下子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把它扔在了地面上,两个动作几乎一气完成。

  “我住在这儿,”他说。“我只是刚刚下班回家。”

  她觉得可以亲自解释一下自己是谁,告诉他自己是如何来到了这里,而且来这里已经多长时间了。然而这一切却如此之难以脱口。就像这样一只手紧紧抓住小箱车的门把手,她看上去必定像是一个刚刚脱离事故现场之人。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他又说道。“可是我在城里的一家饭馆工作。我在萨米的店中工作。”

  一位服务生。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以及黑色裤子,显然就是一位侍者的服装。而且他身上具有一位侍者所具有的耐心与机警气度。

  “我是吉妮.洛克耶尔,”她毫不容易开口说。“海伦。海伦是——”

  “啊,我知道了,”他接着说。“你就是海伦去为你工作那个人。海伦到哪里去了?”

  “她在家中。”

  “难道就没有人请你进去吗,那么说?”

  他大约也是海伦那个年龄,她暗自认为。十七岁或者十八岁。身材苗条、气度优雅,而且有点趾高气扬的样子,神态之中天真无邪坦率热情,或许这种自然流露并非是他自己所刻意期望的那样。她已经见过数位像这样的人最终变为了年轻的冒犯者了。

  他似乎很是懂得一些事情,尽管如此。他似乎懂得她正筋疲力尽而处于一种紊乱的状态之中。

  “朱也在家中吧?”他说。“朱是我的妈妈。”

  他的头发与朱一样的颜色,黑底儿上染成一绺一绺的金黄色。他的头发留得更长一些,从中间分开,纷披在脸部两侧垂下。

  “麦特也在?”他又问。

  “还有我的丈夫。是的。”

  “这可太丢人了。”

  “哦,一点都不。”她急忙说。“他们让我进去。我说还是呆在外面这里好一些。”

  奈尔有些时候会把他的一两位溜溜球们带回家,被监督着做一些草坪上的工作或油漆的工作或基本的木工活儿。他认为这些工作会对他们有好处,被接受进入到别人的家庭中来。吉妮偶尔会挑逗他们两句,以一种不会受到别人责难的方式。仅仅是以一种温和的口气,用以向他们展示自己身上柔软的长裙以及苹果味香皂的气息。这可决不是奈尔不肯再把他们带回家来的直接原因所在。有人对他指出这是违反规定的行为。

  “那么说你在这儿等了有多长时间了?”

  “我不知道,”吉妮回答道。“我手上没有戴表。”

  “是那样吗?”他说。“我也没有戴。我再也没有碰见过任何人不戴表的。你就从来没有戴过表吗?”

  她说,“没有。从来没有。”

  “我也是。从来没有。我从来就不想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反正从来就不想戴。同样,也不知怎的我似乎总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上下不差一两分钟。最多差五分钟到头了。同样,我还知道所有的挂钟都在什么地方。我是骑自行车去工作的,而且我觉得我能算出来,你知道吧,确切知道真正的时间。而且我知道在哪儿我第一眼能看见楼层之间法院屋顶上的那架大钟。总是最多不会超过三/四分钟上下。有的时候某位进餐者会问我,你知道几点了吗,我脱口而出就会告诉他们。他们甚至都没能注意到我手腕上根本没有戴表。我会转头离开并迅速算计着,尽快去看厨房里挂着的大钟。但是我到那儿去看过以后,却从来没有回头再去告诉他们刚才我所说的时间有所不同。”

  “我曾经也能这么做,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吉妮说道。“我猜你是培养出一种感觉意识来了,如果你从来没有戴表的话。”

  “是的,你真的会这样。”

  “所以你猜一下现在几点了?”

  他笑了起来。他举目看了看天。

  “大约要到八点了。还差六/七分钟到八点?我具有某种优势,尽管来说。我知道我下班是在什么时间,然后我就去7-十一店里买了包烟,接着跟几个小伙子谈了一会儿话,花去了两分钟时间,这才骑车回家的。你不是住在城里,你是吗?”

  吉妮回答说不是。

  “那么你住在哪儿呢?”

  她就告诉了他。

  “你觉得很累吗?你想要回家吧?你想要我进去告诉你的丈夫说你想回家吗?”

  “不要。不用那么做,”她说。

  “好的。好的。我不会的。朱很可能在那儿给他们挨个算命了。她会看手相。”

  “她会吗?”

  “当然了。她每个星期去一两次饭馆。喝茶。喝完茶离开。”

  他扶起自己的自行车来,推着它离开小箱车前面的路径。然后他把脑袋钻进驾驶室的车窗往里看。

  “车钥匙还留在上面,”他说道。“这么说——你想要我开车送你回家还是怎的?我可以把自行车放进后备箱中。你的丈夫可以让麦特开车送他和海伦回去,当他们准备要走时。或者要是麦特开不了,朱也可以开车。朱是我的妈妈,可麦特不是我的爸爸。你不会开车吧,你会吗?”

  “不会,”吉妮说。她已经有数月时间没有开车了。

  “不会。我才不信呢。那么说OK了?你让我开车吗?OK?”


  “这条路是我熟悉的。顺着这条路很快就会到达,简直像高速公路一样。”

  他们并没有驾车经过城市分区旁边。实际上他们是一路沿着另一条道,这条路似乎是绕着砂坑转了一个大弯。至少来说他们现在是在朝西行驶,朝着天空中依然还很明亮的那一部分。里奇——这是后来他所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一直没有把车大灯打开。

  “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危险,”他说道。“我从来就没在这条路上遇见过别的车辆,从来没有。你知道——甚至没有几个人还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条路。”

  “而如果我把车前灯打开的话,”他说,“那么天空就会变暗,一切也就都处于黑暗之中,那你就根本搞不清你到哪儿了。我们只要稍微再过一会儿时间,到那时我们就可以看到满天星星了,然后我们再把大灯开亮就行了。”

  天幕上的色调就像非常微弱的红色或黄色或绿色或蓝色的玻璃一样,只要你看向任何方向随你目光转移都会有这样色彩上的变化。

  “你没有什么事吧?”

  “是的,”吉妮回答说。

  这些灌木丛以及树木立时间就变暗了,一旦车前大灯被打亮之际。路两旁只见一丛丛黑乎乎的植物成簇,他们身后的树木也都变成一团漆黑成堆,相反的,在此前,株株分明可见的都是些云杉、雪松之类,以及毛茸茸的美洲落叶松树丛,还有开着大红花朵闪烁如火一般的凤仙花植株。好像看起来触手可及,而且他们车开得也很慢。她就把手从车窗里伸了出去。

  不是很多。但是很近。这条路看上去并不比这辆车宽多少。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眼前有一条闪闪发光蓄满水的沟状物。

  “那下面有水吧?”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里面吗?”里奇说道。“那里面当然有水而且到处都有水。我们两边全都是水而且我们身子下边许多地方都是水。想要看一看吗?”

  他把小箱车减缓速度。最终他停了下来。“你看身旁下面,”他说。“把车门打开往下看。”

  当她看下去的时候只见他们正置身于一座小桥上。这座小桥不会超过十英尺长,是用横搭的块块木板形成的。边上没有护栏。下面是静止不动的水面。

  “这里全都是一些小桥,”他说道。“而没有小桥的地方就是涵洞。由于它们总是在路面间顺水来回浮动。或者仅仅是停在那儿不流动到别处去。”

  “那水有多深?”她问道。

  “不怎么深。一年之中这个时间里不深。从这儿到那边那个大池塘都不怎么深——到那里就要深一些了。而到春天的时候水就会漫过道路,你就不能开车到这里来了,那时候比较深。这条路在几英里之内都很平坦,数英里之间笔直地从一头到另一头。其间甚至没有任何一条路横穿而过。这是唯一我所知道的一条路,可以穿越博尔尼奥湿地。”

  “博尔尼奥湿地?”吉妮禁不住重复了一遍。

  “这大概就是这个地方的名字了。”

  “那边有一座小岛被称作博尔尼奥,”她说。“大概围着地球要有一半远。”

  “这个我不知道。一直以来我所听闻的都是博尔尼奥湿地这个名号。”

  此时眼前出现了一片暗黑色的草丛,沿着道路的中央一直蔓延生长下去。

  “现在可以开灯了,”只听他说道。说话间他就把大灯都打开,突然间的夜色中他们已经进入了一条隧道。

  “一旦我这么做,”他说。“一旦我像这样打开灯时,就能见到这头豪猪。它就坐在前面道路的中央一动不动。它直直地坐在自己的后腿上,两只眼睛直直的盯着我看。就像一个小老头儿一样。它已经被吓得半死一点都不能挪动了。我都能看见它那小小的一口老牙在不停地打颤的样子。”

  她心里觉得,“这一定是他带自己的姑娘来的地方。”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我把喇叭摁得震天响,可它就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不觉得想要下车去把它撵走。它只是被吓坏了,可它依然是一头豪猪,它还可以如飞般奔走。这样我就仅是把车停在那儿。我有的是时间跟它耗。当我再一次把车大灯打开时它早就不见踪影了。”

  现在那些树枝子真的扫了过来,一阵阵拍打着车门,然而要是真有花朵在车旁的话她也已经看不清它们了。

  “我要让你去看一样东西,”他说道。“我要让你去看一样我敢打赌你这辈子此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如果这样的事情返回去发生在她早已过去了的、平平常常的生活当中的话,很可能此时此刻她已经在感到无比的恐惧了。如果她返回去还在她早已过去了的、平平常常的生命当中的话,那她根本就到不了这里来了。

  “你要让我去看一头豪猪,”她说道。

  “绝不是。不是那个。一样甚至比豪猪还要稀少之物。至少就我所知的确非常稀有。”

  大概又开了有半英里远,他就再一次把大灯熄灭。

  “看到星星了吗?”他说。“我告诉你。是星星。”

  他把小箱车停下来。四周每处起先都是一片沉静。然后这片寂静被逐渐侵入,沿着边沿一点点侵入进来,被某种嗡嗡作响的声音,很可能是来自远处川流不息的车声,还有一些细琐之声经过你的耳旁却来不及分辨得清,这可能是由一些夜间飞行捕食的小动物如鸟儿或蝙蝠所形成的。

  “到春天的时候请到这里来,”他说,“你会听到除了蛙声一片别的什么都听不到了。你会觉得蛙鼓几乎让人耳朵发聋的感觉。”

  他打开了自己这一侧的车门。

  “好了。下车来跟我一起走一段路吧。”

  她遵照自己所听到的去做了。她顺着一条车轮碾压出的小道走去,他走在并行的另一条小道上。前头的天空似乎亮了许多,而且此时似乎又有一个不同的声音传来——好像是轻柔而又有节奏感的交谈声。

  这条路径转为全是木质的了,两旁的树木也逐渐消失不见了。

  “一定要走在路中央,”他说。“继续往前走。”

  他走近过来触碰了一下她的腰部,好像是在引导着她一样。然后他就把手移开了,让她自己走在这些木板上,那感觉就像走在一条船的甲板上一样。就像在一艘船的甲板上一样他们随之沉浮起落。但是这却并非波涛的运动起伏,而是他们的脚步,他的脚步以及她的脚步,随其振动而引起了他们脚下船板的轻微起落。

  “现在你知道你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吗?”他问道。

  “在一个船坞之上?”她回答道。

  “在一座桥上。这是一座浮动的桥。”

  此时此刻她可以分辨得清了——这条木板所搭成的道路离着下面静止的水面只有数英寸高。他拉着她来到一侧两个人一起往下看。只见水中游动着点点星光。

  “这里的水颜色非常深,”她说道。“我的意思是指——之所以颜色这么深不仅仅是因为在晚间吧?”

  “所有的时间水都是深色的,”只听他充满自豪地说。“这是由于这里是一片湿地。它里面包含有茶水所具有的成分,因而看上去它就像是黑茶一样的颜色。”

  她可以举目看到边岸线,以及芦苇丛生的河床。水面半浸着芦苇,波浪涌动的喋渫声,隐隐传出于芦苇丛中。

  “鞣酸,”最终他嘴中骄傲地吐出了这个词,仿佛是他从这暗黑的水中费力拉出来的。

  这座桥轻微的浮动使她想象着仿佛所有的树木,以及那片丛生着芦苇的河床,都是漂浮在置于一块茶杯碟一样的土地上,而脚下这条道路则是一条飘带状的土地,下面全都是深不见底的水。而且水面是如此之寂静,然而它实际上是绝不会静止的,因为当你力图要盯住水中某点反射的星光瞩目观看的话,你就会看到它在不停地眨眼而且不住变换着形状,一时不注意就滑落出你的视线之外。过了一会儿它却又回到原处——但或许已经不是原来那颗星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没有拿着自己的那顶草帽。当然也没在自己的头上戴着,她更不记得把它放在了车中。当她下车去解手的时候她就没有戴着它了,自从她开始与里奇进行交谈之时就没有了。她其实早就没有戴着它了,当她坐在车中把脑袋靠在后排的座位上,把自己的眼睛闭上,当麦特在顾自说着他的笑话时。她一定是把它丢在了玉米地中了,当她慌慌张张走出那儿之时。

  当她恐惧地看着麦特那小丘状的肚脐眼儿,还有那件紫色的紧紧贴在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衬衫,他就一点都没注意到她紧紧拉住门把手那凄惶无望的样子。

  “非常可惜月亮还没有升起来,”里奇说道。“当月亮升起来时这里真的是好极了。”

  “现在已经很好了,不管怎样。”

  他把两只臂膀悄悄围绕在她身上,好似根本没有任何疑问他这是在做什么,而且他可以在整个时间里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吻了她的嘴唇。在她觉得自己这是初次真正参与到亲吻当中,自从这本身可以被认定这是一个事件以来。这整个的故事,仅仅是故事本身。一篇温柔的开场白,一次极有效力的压迫,一次尽心尽力的探测与接纳,一阵感激不尽的滞留,一场心满意足的离别。

  “哦,”他说。“哦。”

  他引领着她掉头回去,顺着来路一直走回去。


  “因此来说你是第一次来到一座浮动的桥上了?”

  她回答说是的是这样。

  “那么现在你自己将要把车开过去。”

  他抓起她的一只手来甩动着,好像他喜欢这么甩来甩去似的。

  “这还是我初次亲吻一位结过婚的女子。”

  “你或许会亲吻更多一些她们这样的人,”她说。“在你被人结果了之前。”

  他忍不住叹道。“是啊,”他说。深感吃惊而无比忧伤,想到自己的前路莫测。“是啊,我或许会的。”

  吉妮突然间想起了奈尔,当返回到干爽的陆地上时。奈尔有些发晕有些疑惑,正在把自己的一只手张开给一位妇女盯着看,这位妇女染着鲜艳的一绺绺头发,这是位算命者。在他自己命运的边缘摇摆不定。

  没有关系。

  她所感觉到的是一种发自心底而轻松愉悦的同情感,几乎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一阵温柔而时尚的狂欢之情,替代了她心中的痛楚与空虚,就在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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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看完全文不得不感慨:作者真是人性大师。人的意志与情感就像一座浮动的桥,包括命运与人生也是,没有什么是坚定不移坚不可摧的。吉妮的脆弱、无助、愤怒、痛楚、空虚、绝望,居然被一位萍水相逢的青年治愈了。一对愿意倾听的耳朵、一个并无确定意义的亲吻,抚平了她的创痛,进而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丈夫的荒唐,甚至施予了同情。永远不要高估自己的意志力,永远不要高估人性。只揭示不评判,作者的笔触既细腻又冷峻,真实得令人叹服。推荐阅读【编辑:哭之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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