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浮动的桥(上)

作者: 曲新同 点击:1162 发表:2017-12-19 13:04:26 闪星:1

  这段时间里她离开了他的身旁。最直接的原因其实非常琐屑。他和一对儿年轻的冒犯者(他称呼他们一对儿溜溜球)一起狼吞虎咽地抢吃一块姜汁面包,这是她刚刚烤好为的是晚间聚会之后用的。悄无声息地——至少没被奈尔以及溜溜球们注意到——她离开了这座房子一个人坐在了主要大街上一处三面环卫的车站,在这里城市巴士每天停驻到站两次。此前她还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她要在这儿等上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她坐在这里默默阅读着木墙上写着的或者刻进去的每一个字句。每一行字的首写都与前面紧挨着。比如像劳里埃G,嘬鸡腿,顿克是一种烟,嘎纳先生(麦斯)也是,等等。

  去他的H.W.岗吉规则。溜冰或者死。上帝痛恨脏乎乎。凯文S是一堆烂肉。阿曼达W真的是漂亮又可爱,我但愿他们没有把她关进监狱之中,因为我满心里想念她。我想着要去操那些V.P.女士们,却不得不坐在这儿阅读你们写下的这些令人作呕之物。

  看着眼前这些人类留下的乱如牛毛的信息——特别是疑惑于还有如此真心真意,几乎是文笔潇洒地写下的有关阿曼达W的句子,吉妮猜测着当他们书写这些东西时的人们是不是都很孤独。她继续想象着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或者在某处类似之所,等待着来一辆巴士,独自一个人,当然她肯定会这么做,如果她要按自己目前设定的计划行事的话。她会被迫也在公共墙面上留下字迹以作解释吗?

  她感觉自己眼下与这些人的行为方式息息相关,正如他们不得不写下这些东西时所感的那样——与她身心相连的是自己愤怒的情绪,稍微有一点激怒之感(或许这是微不足道的吧?),以及自己对奈尔所做一切的那种兴奋,要对他以牙还牙。然而她现在将要施行的自己的生活里或许其中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值得自己生气了,不会再有任何人以供拥有她的一切,不会有任何人可以赏以或者罚以或者真的有感于她会做的一切。她的情感或许会变成不会为任何人所着重而只有自己,但是他们会在她的心中不住地膨胀起来,直至压抑着她的心脏而令她不能呼吸。

  不管怎么说,她并非是那种世上令人趋之若鹜的人。然而她却是那种百般挑剔难以取悦之人,以她自己的方式。

  等待中的巴士依然没有出现在眼前,这时她就起身步行回家。

  奈尔并不在那儿。他正在送男孩子们回到学校,而当他返回的那个时间已经有人抵达这里,早早的前来赴会。她告诉了他自己所做的一切,当她已经平静下来之后,这转眼之间就已经成了一个笑话。实际上,这个笑话已经成了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经常要说的题目——基本上是忽略或者一笔带过自己在木墙上读到的一切——已经有许多次了。

  “你就从来没有想到前去寻我吗?”她问奈尔。

  “当然想到了。可是得有时间啊。”


  这位肿瘤学家有一副牧师般的神态,实际他在白色的罩衫下面穿了一件龟形领口的黑色衬衫——这套衣服证明他刚从某个混合检查的放射性现场归来。他的皮肤显得年轻而光滑——看上去就像是黄稠的苏格兰威士忌一样。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上刚刚冒出薄薄一层黑色的发迹,齐齐整整处于萌芽状态,与吉妮头上浅细的茸毛很是一致。尽管她刚生出的头发是浅灰黄色的,就如同耗子的毛色一般。起初吉妮猜测他或许会是一位病人同时也是一个医生。然后又想,他之所以采取这样的发型也许是基于让病人们看着协调而更舒服一些。更加可能这完全是移植过来的。或者准确地说他喜欢戴这样的假发。

  你不可能开口去问他。他是来自叙利亚或者约旦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在那里医生们都刻意保持着自己的体面。他的彬彬有礼显得更加冷淡。

  “好了,”他开口说道。“我可不希望给人留下错误的印象。”


  她走出带空调的建筑中,走入了安大略八月份下午那炙热闪耀而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中。有的时候太阳穿透云层露出面目,有时躲避在薄薄的云层之中——这两种情形都是同样的烤人。停在路旁的小车,孤寂的人行道,还有别的建筑露出的砖墙,这一切都在无可置疑地冲撞着她的感觉,好像它们各按自己奇怪的次序纷呈杂至而历历出现在眼前。这些日子里她根本感觉不到这些场景有任何变化,她迫切地希望任何事情都是熟悉而稳固的。对于任何信息的变化她也是同样怀着这样的心情。

  她看到那辆小箱车从路边停着的地方开出来,沿着大街一路前来接她。这是一辆浅蓝色,闪闪发光,令人极其厌恶的车辆。那褪了色的蓝光,锈迹斑斑,又被油刷一新。车身上涂的字迹是,我知道我驾了一辆破车,但是你要看看我的家屋,而且会赞美我的母亲——大地,还有(这是最近涂上的)我用了杀虫剂,杀灭了杂草,促进了癌症。

  奈尔下得车来协助她。

  “她已经上了小箱车,”他说。他的语调里面满怀急切的声音,这略微显示了一种警告或者乞求。他的身边一片嗡嗡之声,笼罩着一片紧张情绪,这一切告诉吉妮并没到时候可以告诉他自己得到的新消息,如果说这些称得上是消息的话。要是奈尔的关注在别人的身上,只要不是吉妮,那他的行为举止就彻底改变了,变得更加活泼而有生气,更加的激情四溢,百般关切殷勤热情。吉妮却一点都不为此而感到任何烦恼——他们在一起已经有二十一年的时光了。而且她自身业已经发生了改变——这也许是一种反作用,她通常会这样想——变得更加矜持而稍微有些戏谑的成分。一些略微的扭捏作态装模作样还是必须的,习惯成自然也就改不了了。就像奈尔身上古怪的装饰——花里胡哨的束发巾,马尾巴一样粗粗拢起的灰色发绺,金光闪闪的小金耳环折射着阳光,正如其辉光四射的金牙边一样,还有他粗糙蓬乱的一身法外之衣装。

  正当她在那儿看医生之际,他已经选定了一位姑娘将来协理他们目前的生活。他认识她的时候是从年轻冒犯者校正学院开始的,在那里他作为一位教师而她则在厨房里工作。这座校正学院就位于他们所居住城市的外围,离着这儿大约有二十英里远的路程。这位姑娘在数个月之前辞掉了自己厨房的工作,前去为一个农场之家照顾家务,那一家的母亲病了。就在离着这座大一些的城镇不远的地方。幸运的是她现在可以离身了。

  “那位女人现在怎么样了?”吉妮曾开口问道。“难道她死去了吗?”

  奈尔回答说,“她到医院里去了。”

  “命运何其相似乃尔。”


  他们必须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做出一切切实可行的安排。要在家居的前房间里清理掉所有的文件,那些报纸以及杂志包含着许多依然没有拷进磁盘里的切题文章——这些文档几乎占满了房间中一字排开一直顶到天花板的那些书架。还有那两台电子计算机,几台老式的打字机,还有那台印刷机。所有这些物件都必须要找到一个地方——立即要施行,尽管没有人明说——找到别人家的一个地方。前房间即将成为病卧之所了。

  吉妮曾经对奈尔说,他可以保留一台电脑,至少在卧室中。但是他拒绝了。他并没有说,可是她理解,他相信自己在这方面再也没有时间了。

  奈尔已经花去了差不多全部的业余时间,在她与他在一起的这些年月中,组织计划并实施各项运动。并非只是一些政治运动(其中包括)而是力在保住一些历史上留下来的建筑、桥梁以及墓地等,保护城市街道两旁的树木不被伐倒,确保一些仅存的小片稀有古老森林能得以保存,保持河流不被有毒排放物污染,以及好的土地不被开发、当地居住区不被高档建筑占用等。总是有许多信件要写,请愿书要递送,政府部门需要游说,海报需要分发,抗议活动需要组织。家中的前房间是一片慷慨义愤的景象(这给人一种心满意足之感,吉妮想),各种见解观点主张和争论狼藉不堪,到处充溢着奈尔奋发图强的激动不安情绪。可现在这里被立时清理干净,这让她想起来当自己初次走进这座房屋之时,当她刚刚出离自己父母挂着织花帘幕的错层式住房时,想到了当时所有那些塞满了各种书籍的排排书架,窗户上木制的百叶窗,还有那些她总也记不起名字来的来自中东的漂亮地毯,铺在刷着清漆的地板上。那张卡纳莱托绘画印刷品是她上大学时买来为了挂在房间里一面光秃秃的墙上的。“泰晤士河上市长大人的一天”。她的确把它挂在了那儿,尽管她再也没有注视过它。

  他们租用了医院里的一张床——然而他们并不真的需要它,可是只要能得到还是得到一张为好,因为它们总是非常供不应求。奈尔想到了所有的事情。他挂起来一些极其厚重的帘幕,它们是来自一位朋友家中房内的废弃物。它们上面的花纹图案是带把手的大缸子以及黄铜色的马镫,吉妮觉得简直丑陋极了。然而她心中明白此时此刻这段时间开始,丑陋与美丽简直要同样有用途得多,这段时间之中任何你注目之物都仅仅是一个拴钉,用以挂住你对自己身体那种不羁野马一般的感觉,以及你心神之中丝丝缕缕的各种念头。

  她已经有四十二岁了,可是直到近日以前她似乎看上去还要比自己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奈尔比她大十六岁。如此她就觉得按照时间的自然顺序到现在自己才处在他当时的状态,由此她有些时候就疑虑于自己可能不会好好地把握。有一次在入睡之前在床上她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他的温暖的这只手,她想到自己会紧紧抓住,或者至少触碰一次这只手,当他死去以后。然而她决不能相信那会成为事实。他死去而变得毫无生力的事实。无论曾经有多长时间这种状态已经得以预料,可她依然不会相信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她坚决不能够相信,深深的内心当中,他对这个时刻会一无所知。关于她。想一想他不会由此而情绪失控而头晕目眩,好似一种坠落下去的可怕感觉。

  可是——一种兴奋。这种难以言说的兴奋你会感觉到,当马不停蹄的灾难注定要降落,前来释却你生命当中一切的责任。之后出于面子上的原因,你必须振作你自己而沉静下来并装作若无其事一样。

  “你要到哪里去?”他曾经这么问,当她抽回自己的手时。

  “不到哪儿。只是转过身去。”

  她并不知道是否奈尔也曾有这样的感受,既然现在自己身上有了这样的感觉。她曾经开口问他是否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体会。他只是摇了摇头。

  她说,“我也是。”

  接着她说,“只是不能让忧郁症指导老师进来即可。他们很可能早已经在附近埋伏良久了。试图采取行动预先出击。”

  “不要让我痛上加痛了,”他说,声音里面是很稀见的愤怒之情。

  “对不起。”

  “你的观点里面并不是总这样轻描淡写。”

  “我知道,”她说。可是事实上这么多事情的发生,以及眼前的一幕幕事件,已经过多牵扯了她的心神,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采取任何观点了。


  “这是海伦,”奈尔介绍道。“从现在开始由她来照顾我们的生活。她也不会容受任何废话唠叨,当然了。”

  “为了她好,”吉妮说道。她伸出一只手去,在坐下来之后。但是这个姑娘或许是并没有看到,因为她低低地坐在两只前面座位的中间。

  也或许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奈尔曾经说起过她来自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环境之中,出身自一个完全野蛮成性的家庭。一些情形的发生会让你难以想象会发生于今天这个年代。一个偏远荒芜的农场,一位死去的母亲以及一个智力发育不全的女儿,一位残暴成性、精神不正常而且乱伦的老父亲,还有两个幼年小女孩。海伦是大一点的那个,她长大到十四岁就在一次痛打了这个老男人之后逃离出来。她被一个邻居所收留并保护起来,这个人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警察就来救出了更年幼的那个妹妹,两个孩子就都成了儿童协助基金会的被监护人。这位老男人以及他的女儿——也就是说,她们两个的亲生母亲以及父亲——都被同时送进了精神病院。收养人父母带走了海伦和她的妹妹,后者精神上以及体质上都有些缺陷。她们被一起送去了一所学校,在那儿她们度过了一段凄惨的时光,最后勉强作为最高年级毕业。但是她们两个都学到了一点东西足够能被人雇用。

  当奈尔发动起汽车来时这个女孩决定开口说话。

  “你挑了这么热的一个日子开车出来,”她说道。这或许是她所听到的人们在谈话之初最常说的一类话。她说话的时候是一种敌对的而且是极不信任的直来直去平板语调,但是即便如此,吉妮现在也明白了,决不能为此而有丝毫的不快之意。这就是某些人说话的语气——特别是那些乡村之人——在世界上这一部分区域。

  “如果你感觉太热的话可以把空调打开,”奈尔说道。“我们这可是台老式空调——只是要把窗户全都摇下来。”

  接着在下一个街角转弯之时却是吉妮没有想到的。

  “我们不得不到医院里去,”只听奈尔说。“不要心中惊慌失措。海伦的妹妹在那儿工作,她有一件东西海伦想要拿过来。是这样的吗,海伦?”

  海伦回答说,“是的。我的那双好鞋。”

  “海伦的好鞋。”奈尔抬起头看着镜子上面。“海伦.露茜小姐的一双好鞋。”

  “我的名字可不叫海伦.露茜,”海伦说。看起来她说这句话可不是第一次了。

  “我之所以这么称呼你,是因为你有这么一副玫瑰花一样的面容,”奈尔说道。

  “我可没有。”

  “你的确有。她有没有,吉妮?吉妮同意我了,你的确是有玫瑰花一样的面容。海伦.露茜-玫瑰面小姐。”

  这位姑娘的确有一张粉红色的柔和面庞。吉妮早已经注意到了,还有她那几乎全白的眼睫毛和眼眉,以及她那棕黄色的婴儿一样柔软的满头发丝,还有她的嘴巴,有一种奇怪的裸露之感,并非是像平常的没涂唇膏的嘴巴一样。她的皮肤就像刚刚剥离出来的蛋清一般,又好似刚刚磨去了一层表皮的嫩肉,更像粗糙的毛发上又生出一层茸毛。她必定很容易起皮疹而且易受感染,很容易就显示出擦痕以及挫伤,嘴巴上容易起疱疹而且眼睫毛间易生睑腺炎。然而她却并不显得有多么脆弱。她的两只臂膀很宽厚,她的身材很苗条却骨架很宽大。她一点都不显得愚蠢,这是当然了,尽管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毫不掩饰的表情,就像一头小母牛或者一头小母鹿一样。任何事情在表面上似乎都与她保持一致,她的注意力以及全副个性在你面前必定都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直来直去,全是一副无辜的——对吉妮来说——又拥有令人极感讨厌的某种力量。

  他们正在一路开上山坡去往医院——就是那同一个地方吉妮在那儿动手术并经受第一次化疗。从这家医院建筑物面前的马路横跨过去就是一块墓地。这是一条主路,而且无论何时他们从这条路上经过——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到城里来仅仅是为了购物或者很稀有地看一场电影娱乐一下——吉妮都会说一些像这样的话“真是一个令人伤心断魂之地”或者“这里与舒适安逸简直天壤之别。”

  但是现在她保持沉默了。这块墓地并没有让她感到不舒服。她意识到这真的没有关系。

  奈尔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抬头对着镜子说道,“你知不知道那块墓地之中到底埋葬了多少死人?”

  海伦一时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接着——好一会儿才闷闷不乐地说——“我不知道。”

  “他们全都是在那儿死去的。”

  “他把我也带到那儿去了,”吉妮开口说。“这是一个小学四年级水平的大玩笑。”

  海伦并没做回答。她在小学四年级可从来没开过这样的玩笑。

  他们朝着医院的大门驱车而去,然后在海伦的指点之下绕到后面。医院里的人们都身穿长病号服,有些人在身后还拖着静脉注射管子,是忍不住到外面来吸烟的。

  “你看见那条长凳了吧,”吉妮说道,“哦,不必在意,我们就要绕过去了。那上面有一条标识——感谢你请不要吸烟。但是那儿是为了让人能坐下来的,当他们蹓跶着走出医院之中时。而又是为何他们要走出来的?为了出来吸烟。那么说他们怎么会不坐下来?我简直不能理解这个。”

  “海伦的妹妹在洗衣间里工作,”奈尔说道。“她的名字叫什么,海伦?你的妹妹叫什么名字呢?”

  “洛伊丝,”海伦回答说。“在这儿停下。好了。就在这儿。”

  他们把车停在医院翼楼后面的一个停车场上。这栋楼这里的第一层没有门户,除了一扇装货间的门,此时正紧紧关闭着。在另外三层楼上都有门,是开向消防逃生道的。

  海伦正在从车中出来。

  “你知道怎样能进到楼里去吗?”奈尔问道。

  “很容易。”

  这条消防火道停悬在离地有四五英尺的地方,但是她一伸手能够抓到火道上的铁栏杆,然后一挺身就飞跃上去,可能用脚尖稍微点了一下一个砖缝,说话间只是在一两秒之间。吉妮根本就看不清她到底是如何飞身而上的。这时奈尔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

  “赶快去拿吧,姑娘,”奈尔朝她喊。

  “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径吗?”吉妮说道。

  海伦已经跑上了第三层楼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就是有的话她也不会用的,”奈尔说。

  “真是有魄力啊,”吉妮几乎是费力地说。

  “否则的话她也不会逃离家中了,”他说。“她必须要获得这种魄力才行。”

  吉妮头上正戴着一顶宽檐草帽。她伸手把它摘下来开始给自己扇风。

  奈尔说,“对不起。这里好像没有什么荫凉之地可以停车。她很快就会从那里面出来的。”

  “难道我看上去就这么大惊小怪吗?”吉妮说。他早已经习惯了她问这样的话。

  “你很好不过啦。这儿四周连一个人影儿都不见。”

  “今天我所看见的那位男子就是此前见过的同一个人。我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可笑的是他有一块头皮像是一个矿坑口一样。或许是他这么做为了让病人们看着能感觉轻松一些。”

  她的意思是要接着说下去,告诉他一切医生所说的话,然而只听他说,“她的妹妹可不像她一样快乐可喜。海伦在某种程度上护着她并且支使着她团团转。关于这双鞋子这件事——这就是典型的一个佐证。难道她就买不起自己的一双鞋子吗?她依然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居住之所——她依然跟拥有她们监护权的人住在一起,就在城外乡村的某个地方。”

  吉妮没有继续说下去。拿着草帽猛扇自己占去了她大部分精力。她在观察着这座建筑。

  “我希望耶稣不要让那些人把她呵斥出来,她所走的可不是正路,”只听他说道。“这可是坏规矩之事。这个姑娘可非是一个正经守规矩之人。”

  过了几分钟时间他打了一个唿哨。

  “你看她来了。她来了。你看她顺着来路就要下来了。难道她、难道她、难道她会稳一下心神然后再跳下来吗?在起跳之前先仔细观察一下?难道她、难道她——千万别。千万别。啊-啊。”

  海伦的手中并没有拿着鞋子。她一下子就跳进小箱车中并赶紧砰一声关上门,嘴里说道,“愚蠢的白痴。起先我上去后,这个傻家伙一下子挡住我的路。你的标牌呢?你应该有一个标牌。没有标牌你就不能到这里来。我看见你从外面的消防道进来的,你不可以这么做。好了,好了,我是来看我的妹妹的。你不可以见她,此时她正在工作,还没到休息时间。这个我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从外面的消防道进来,我只是来取一件东西。我用不着跟她多说话,我不会浪费她的时间的,我只是来取一件东西。那好你不可以这么做。只有我可以这么做。好了你不可以这么做。接下来我就开始大声喊洛伊丝。洛伊丝。她们所有的机器都在运行着,气温大概有二百多度,汗水顺着她们的脸颊往下淌,一件一件的东西在身旁如梭传递,而我大喊洛伊丝,洛伊丝。我不知道她正在哪儿,她能不能听到我。但是当她一眼看到我时就匆忙走了出来——哦,他妈的。哦,他妈的,只听她嘴里说,我去了一趟可是忘记了。她竟然忘记了带来我的鞋。我昨天晚上还打电话给她,提醒过她,可是她站在那儿,哦,他妈的,她忘了。我该狠揍她一顿才是。现在你可以出去了,他说。顺着楼梯赶快给我滚出去。不要从消防火道出去,因为那是违法的。真想臭骂他一顿才好。”

  奈尔开怀大笑着一直笑不停且不住摇晃着脑袋。

  “那么说这就是她的行为?她把你的鞋子忘记带来了?”

  “把它们落在朱尼和麦特家中了。”

  “多么令人伤心呐。”

  吉妮说道,“咱们能不能赶紧开车走好去吹吹风?我在这儿一个劲儿扇要累坏了。”

  “很好,”奈尔说道。他往后倒了一下车转个弯就开走了,他们又一次经过这座医院熟悉的大门前,还是同样那些人或者不是那些人正在抽烟,身上穿着他们死灰般的病号服或者身后拖着静脉注射管子,鱼贯而出穿流而入。“海伦应该告诉我们该到哪里去。”

  他朝着后排的座位喊道,“海伦?”

  “什么?”

  “现在我们往哪条路上拐去那些人的家里?”

  “什么那些人?”

  “就是你的妹妹住在他们家的那些人。就是你的鞋子落在他们家那些人。告诉我们该怎样到他们家去。”

  “我们不会到他们家去的,因而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奈尔拐回车去顺着原路返回。

  “我就顺着这条路一路开下去,直到你能够指出正确的方向。如果我开出去到高速路上是否会好一些?或者直接开到城市中心去?我究竟应该从哪儿开始呢?”

  “从哪儿也不用开始。哪儿也不必去。”

  “并不是很远,是吗?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呢?”

  “你已经帮过我一次忙了这就足够了。”海伦尽量身子前倾朝前坐着,把脑袋伸在奈尔以及吉妮的座位之间。“你已经带我去了一趟医院这还不够吗?你不必开着车继续再去给我帮忙了。”

  他们车速缓了下来,拐进了一条侧街之中。

  “是不是有点太傻了,”奈尔说道。“你要离开这儿二十英里远的路,不是一时半会再能回到这里的。况且你很需要那双鞋。”

  没有回答。他试着又说了一遍。

  “那么是你不知道怎么走吗?你不知道从这儿怎么走吧?”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说的。”

  “那好我们就这么开着车转圈儿。开着车一直转下去直到你准备告诉我们。”

  “啊我可不会准备这么做的。我是不会的。”

  “我们可以开车回去再找你的妹妹。我敢打赌她是会告诉我们的。现在必定到时间她该离开了,我们可以开车把她送回家。”

  “她上的是晚班,呃呃。”

  他们此时正驱车经过这座城市的某个部分,吉妮此前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地方。他们车开得很慢,不时地转弯,因而感觉不到有凉风吹进车中。一座木板搭建的简陋工厂,数座折价商店,几家典当铺。现金,现金,现金,一块闪烁不停的招牌挂在紧紧关闭的窗户上。然而这里还是有很多大房屋,破败不堪的老式毗连式建筑,就是那种单纯木制结构的房子,速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座小小的庭院之中全是一些待售之物——一些衣物挂在一根拉起的绳索上,几张桌子上摆满了各样盘盏以及一些家庭用品。一条大狗在一张桌子底下嗅来嗅去,几乎要把桌面碰翻,可是坐在台阶上的那位女子,正在独自抽着烟,环顾着稀稀拉拉的顾客,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

  在一家角落里的商铺前面,几个孩子正在嘬着手里的冰棒。一个男孩子独自在这群孩子的旁边——他大约不到四五岁的年龄——一甩手把冰棒朝小箱车扔过来。这极其令人惊讶的甩手强力一扔。正打在吉妮胳膊架着的那扇车门下方,只听她轻轻尖叫了一声。

  海伦把脑袋从后车窗里钻出来。

  “你想要把你的胳膊被打折给吊起来还是怎的?”

  这个孩子开始吼吼叫起来。他并不是在朝着海伦嚷嚷,似乎也并非是为自己失去一根冰棍而发泄不快。

  把脑袋缩回车中,海伦开口对奈尔说。

  “你这简直是在浪费汽油。”

  “是城市北部吗?”奈尔问道。“还是城市南部?东西南北,海伦你倒是告诉我们个痛快话儿。”

  “我早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今天已经为我做的足够了。”

  “那我告诉你。在我们开车回家之前一定要为你把那双鞋取来。”

  无论他是怎样严厉地开口说话,奈尔还是在保持着笑容。在他的脸上有一种明察秋毫的、但是无助而傻乎乎的表情。各种迹象表明有一种幸福正在入侵。奈尔的整个人生都被侵入了,他的整个心中都在溢满傻乎乎的幸福与快乐。

  “你真是太执意而为了,”海伦说道。

  “你会看到我是如何执意而为的。”

  “同样。我也是像你一样执意而为之人。”

  在吉妮看来她似乎能够感觉到海伦双颊上那炽热的红云在燃烧一般,因为她的脸部靠得自己脸上如此之近。而且她分明能够听到这个姑娘的呼吸声,粗重沉厚而激动兴奋,听来有些哮喘的迹象。海伦的存在就像是一只家猫一样,那是决不能带到车辆上来的,精神这根弦绷得太紧,几乎都要失去感觉了,太聪明伶俐了,一松手就会在座位间跳来跳去。

  太阳这时又从云层中露出火热的脸来。依然是高高挂在天上一片炽热如铜汁一般。

  奈尔左拐右拐开上了一条街道,路两旁全是茂密的老树成行,而且出现了一些更加可观的住家房屋。

  “最好在这里停下?”他对吉妮说。“在这里你能感到荫凉?”他说话的语气低沉了一些,有些私密关怀的成分在里面,好像关于这个姑娘的事儿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了,这简直就是些废话而已。

  “顺着风景如画的这条道,”他说,把话再次重重甩向后排座位。“今天顺着风景如画的这条道,全是承蒙海伦.露茜-玫瑰面小姐的厚爱而走下去。”

  “或许我们真该就这么走下去,”吉妮说道。“或许我们真的早该回家去了。”

  这时海伦插话进来,几乎是在大喊大叫。“我并不想阻止任何人回家啊。”

  “那么你只要给我指明道路即可,”奈尔说。他不由自主地力图要控制自己的语气,尽量克制着要以平常的郑重其事的语态。而为了避免暗自发笑,可是又忍不住发笑,无论他怎样强力加以抑制。“只要让我们去到那个地方,专程完成今天的差事然后回家。”

  又慢慢过去了差不多半个街区,这时只听海伦嘴里嘟哝道。

  “如果我想明白了我猜那也就是想明白了,”她说道。


  他们不必走过远的路。他们只经过了一个分区,这个时候奈尔,向着吉妮,说道,“一条小河我都看不见。同样也没有一座庄园。”

  吉妮说,“你说什么?”

  “银色小溪庄园。广告牌上这么说。”

  他瞩目过的这个标牌肯定她没有注意过。

  “转弯,”海伦发话说。

  “左转还是右转?”

  “在拖走事故车站那儿转。”

  他们经过了一个停满事故车车站的场地,在这里一些车辆只是部分被松松垮垮的马口铁围栏所遮蔽着。然后沿着一个山坡驱车而上,经过了一块铺满砾石的场地,是顺着山坡中心开辟出来的一块很大的场地。

  “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了。前头就能见到他们的邮箱。”海伦大声着重着说道,而当他们足够靠近了以后她就读出了他们的名姓。

  “麦特以及朱.伯格森。这是他们的名字。”

  两条大狗沿着短短的车道一路狂吠而来。一条狗体型很大而且是黑色的,另一条要小一些是棕色的,就像一条小巴狗一般。这两条狗一个劲儿围着车轮瞎打转,奈尔使劲摁了摁喇叭。这时只见另外一条狗——这条狗更加羞怯而专注,毛皮光亮而有浅蓝色斑——悄悄从没人高的茅草中钻了出来。

  海伦高声叫着让它们安静,让它们卧倒,让它们滚远点。

  “你们不必为它们任何一只感到心惊,但是要特别注意宾托才好,”她说道。“另外两只狗都是胆小鬼。”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一对结婚二十一年的夫妻,尽管妻子小于丈夫十六岁之多,并身患肿瘤,但依然抵挡不住婚姻疲惫的来袭。丈夫是一位积极的社会活动家,乐于帮助有问题的青年,并热情参与到各类公共事物中,可是在婚姻里,不过是一个有着普遍人性弱点的人,令妻子愤怒——只要他的关注点不在妻子身上,就变得更加活泼而有生气,更加的激情四溢,百般关切殷勤热情。一位刚进入他们家庭的有点智力缺陷的年轻保姆,丈夫立即被她的年轻貌美吸引,有些神魂颠倒“一种幸福正在入侵。整个心中都在溢满傻乎乎的幸福与快乐”。完全不在意妻子的病体与酷暑,执意要为女孩办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原作者对人性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描写细腻,对人性只揭示,不评判。翻译者的功力也不容小觑。期待下章会继续揭示什么样的人性。推荐阅读【编辑:哭之笑之】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