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我爷爷了，他一百多岁了，手里拿着鞭子，一路小跑的冲着我过来。

　　我多么希望这不是一个梦，又庆幸这是一个梦，这要不是一个梦，我就还可以抱抱那个愤怒的老头儿，这要是真的，那鞭子的滋味也够我受的。

　　可能要问我：为什么，你不回家？

　　立碑也没有回去，他可能会觉得，刘家又出了个叛徒。

　　要是活着，非到北京找我不可。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给小姑打电话聊天，恰好是爷爷的忌日。

　　你说巧不巧。

　　怪不得爷爷会追到我的梦里揍我，好像看见他从他的那个地方气喘吁吁赶过来，依然是干干净净的老头，看起来还是那么不好惹。

　　我应该算是挨揍最多人吧，第二名应该是我的父亲，我和爹前赴后继的气爷爷，一代更比一代强。

　　爷爷说起我爹来，除了摇头，就是嘴里念念有词，感觉气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爷爷看到我，大部分时间不说话，只是用通红的眼睛看着我，手里却是在摸索鞭子在哪儿——这是他给我留下印象。

　　那时候因为我，爷爷跟派出所的老朱都成朋友了，我清楚的记得他在派出所里跟人家搭讪，半晌午了问人家“吃没有”，人家白了他一眼，他居然还是笑容可掬。老朱总是踢我几脚，就让爷爷把我领回家，我记得有一次是因为我在电影院幕单后撒尿。

　　我有时候想研究一下，为什么，惹爷爷生气的事，我做起来总是那么爽，为什么，我感觉很爽的事，他总是生气？比如我去游泳，多么令人愉快，心旷神怡的事啊，一旦被他发现，那就是一顿暴揍，看在鞭子的份上，我总是飞快的认错，但有机会还是去。

　　终于有一次，衣服和鞋子都丢了。

　　那是至暗时刻啊！脑瓜子嗡嗡的。

　　没有鞋子，已经让我觉得无法交代了，连裤子都丢了，你说怎么回去？

　　我现在见了派出所的老朱，我会承认是我拿了那个人的短裤，因为，我在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大人过来洗澡，趁他不注意，我顺走了他的短裤，躲到树丛里穿上跑了。

　　穿别人的短裤，让别人无裤，多爽。

　　不知道那个人后来怎么回去的，一想起这个，就兴奋。

　　现在我还在想：他怎么跟他老婆交代的。

　　好在，那会儿他有四十岁了，四十岁的男人撒谎一整套，但估计，他说真话，他老婆也不一定相信，他真不容易。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

　　我依然记得我丢衣服的那个周末，我在小街上徘徊的样子，像条流浪狗一样。我实在是不敢回家，我后悔自己怎么那么爱游泳，不游泳会死吗？我希望丢衣服这件事是个梦，像很多吓人的梦一样，一会儿会醒过来，可是，小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我终究还是要回家面对爷爷。

　　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的裤子和鞋子都丢了。

　　我连游个泳，都会挨鞭子，鞋子丢了，不得扒我皮，加上裤子也丢了，还偷别人的裤子，爷爷知道不得把我给灭了。

　　可我终究还是回去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有不敢回家的时候。

　　现在，立碑我也不敢回去，因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丢了衣服的孩子，这次，我丢了更多，只剩下我自己。

　　爷爷的碑上，在他欣慰的目光看到的地方，儿孙满堂，热闹的名字里，只有我的名字后面，空空如也。

　　等我我丢掉的都找回来，我再回家。

　　老头，你等着我。

　　那个丢衣服的那个傍晚，我推开门，爷爷跳起来，却没有打我，我好奇怪居然没有打我，他说他去坑沿找了一下午，连老朱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