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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的父亲

作者: 苏子游 点击:1065 发表:2024-11-08 08:10:57 闪星:9

  每年的父亲节前,儿子都会给我买点礼物,算是这个节日,父子间表现存在感的一份默契。礼物不贵,茶叶居多,象龙井、大红袍、金骏眉、铁观音等等,寓意不同,年年更新。而这个时候,我会泡上一杯茶,细品茗香,思意如潮间,便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那早已远行的父亲来。

  我的父亲是一名矿工。1958年从家乡来到徐州,在大黄山、权台、韩桥等煤矿工作。先采煤、掘进,后因工伤调到食堂、房管等单位,一直到84年退休回家。这期间,我和父亲见面很少,对他也感陌生。他每年回家探亲一次,开始是一周,后来半个月,有时是春节,有时是麦收或割稻的时节。当然,我们是希望他过年的时候回去,这样就有新衣穿,有好东西吃。不过,父亲多数选择农忙季节探亲,这样他就能代替母亲去生产队干最忙碌、最劳累的农活。父亲个子不高,但很壮实,和队里的劳力一起割麦插秧,打场担谷,一点不输旁人,能挣到满十分工。因此,在我眼里,父亲是一个全能的人:既能干工,又能务农,还能烧一手好菜。只是父亲却又是一个严厉的人。

  我小时候很调皮,是村里的孩子王,也是个惹祸精。今天打破玩伴的头颅,明天摘了邻居的瓜果,常常被人家找上门来,母亲只好出面赔礼道歉一一赔礼,是拿钱或买东西陪人家的损失;道歉,就是把我揪过去,当着苦主的面打上一顿。但是,这些仍然改变不了什么,母亲的手,揍了也不怎么疼,祸还是要继续惹。都说我无法无天,管教不了。其实,我也有一怕:就是怕父亲回来算账。因此,往往不想他回来。知道父亲哪天回来,姐姐、弟弟都是欢欣鼓舞,我却是一副愁眉苦脸。放了学,我也不敢回家,不是躲在桥洞里,就是爬到树顶上,直到姐、弟来寻,确信回家不会挨揍,才会扭扭捏捏地出现在父亲面前,也不喊他。父亲拿出点心糖果给我,我也不敢接。父亲便和蔼可亲地说,拿着吧!只要你这期间不犯错,我还能怎么你?当然,还会眼睛一瞪加上一句,否则,老账新账一块算。最后这句话,我至今刻骨铭心,也经常用在我儿子身上。只是我没有儿子那样老实听话,往往在未来的一周时间内,总会不由自主的闯祸,终于惹怒了父亲。

  父亲的处罚,分几个阶段。第一次犯错,父亲忍住,也不揍我,只是让我罚跪。白天就跪在堂屋的中堂前,晚上就跪床前的踏板上,算是“面壁思过”吧!如果接下来,我又控制不了自己,再一次让父亲生气,这回就免不了挨揍了。父亲打我,专有刑具,他会准备一根细木棍,不打脸,也不打身子,只打屁股,边打边让我交代这一年的“罪过”,这便是算总账了。往往账算清了,罪也处罚了。第二天上学,屁股痛得不能沾板凳,同桌便知道我父亲回来了。因为我母亲从不顾忌“打人不打脸”,揍我都是劈头盖脸,随手而为,而屁股因为位子低,却往往幸免于难。这就是母教和父教的区别。最后,父亲临走前便要我写保证书,写好要念给他听——他识字不多。在姐姐、弟弟的监督下,念了,父亲又强调几句,再改,直到他满意,而后工工整整地誊写一份,贴在墙上。这将是我一年的行为规范和警示。当然,过不了一个月,这保证书也就形同虚设或者不知所踪了。

  这是小学阶段的事。读了初中高中,人渐渐长大,我也懂事了,母亲又生了病,就更不忍心给她闯祸了。父亲看到我的进步,不仅是口头表扬,而且实实在在地给我奖赏。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我开始有四季新潮的服装:的确凉衬衫,咔叽布棉袄,绿军装,解放鞋。零钱和零食这样的词,也从书本上走进我的生活中。我迎来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和友谊,深切地感受到一个矿工子女的优越和自豪。这种物质上的诱惑,也是后来我放弃高考,投身煤矿的原因之一。

  父亲,从一个严父变成了慈父。

  1982年秋,我参加工作,分配到徐州矿务局庞庄煤矿,和父亲的韩桥矿,一西一东,相距百十里,我们每个月只能见面一次。

  那时,父亲在韩桥井房管科工作,我每次去,父亲总是调好休等我。他喜欢用柴火铁锅,烧几个拿手好菜,比如红烧肉、糖醋鱼、熘肝尖、炒百叶等等,当然,还有矿食堂买来的烧鸡、牛肉、花生米,外加一瓶大曲酒。有时,他还会喊几个老乡或同事来,让我熟悉人情世故以及酒场上的规矩。而今我喜欢喝酒,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父亲一手培养起来的。父亲说,喝酒,是男人本色,酒桌上的规矩,也是做人的道理。

  父亲还说,做人又如穿衣,做人要爱憎分明,表里如一;穿衣要季节分明,干净体面。他不仅教我洗衣,怎么打肥皂,如何清水,还教我衣着装饰,如何选颜色,怎么搭配。我沿用至今,受益匪浅。

  父亲有一双大眼,黑白分明,不怒自威。他的发型总是整齐不乱,衣服也整洁得体。即便到了古稀之年,仍是村里最有派头的老人。可惜,退休后父亲得了气管炎,烟不能吸,酒也不能喝了。不过每次回去,我和兄弟喝酒,也要给他倒上一小杯,他会用舌头慢慢舔尝,迷着眼睛细细品味。我去了广东后,有条件带回来好酒,父亲不顾劝阻,便会毫不犹豫地来上一杯。当时是舒服了,不久便咳嗽得厉害,我们就怨他嘴馋,他只用咳得通红的笑脸回应我们。

  母亲去世后,父亲曾经来徐州住过一段时间,在我家,也去姐姐家。可能他更喜欢或者说更适应矿上的气候和生活吧!那时帮我们带带孩子,找老矿工聊聊天,打打牌,身体反而硬朗起来。以前在老家胃口不好,饮食很少。到了这里,饭量大开,一顿能吃两个馒头,也能喝一点酒。父亲度过一段比较快乐的时光。后来我辞职离矿,南下深圳,父亲便回了家乡,身体又打回原形,气管炎时常发作,总要住院,每每游走在生命的边缘。有一年,邻居推荐了一副中药偏方,坚持用了一段时间,病情似乎有了好转,人又精神起来。

  2006年的五一,我放假从深圳回徐州,就带了上高中的儿子去老家看望他。见到多年不见的大孙子,他特别高兴,说要去城里吃早茶。这天早上,我就包了辆面包车和弟弟一家人去了泰州城。阳春面、富春卷、蟹黄包、大虾干丝、龙井茶……一家人开开心心的用完早餐,又兴致勃勃地去游泰山公园。中午,我说下馆子再尝尝家乡的特色菜,也好几年没有在城里吃喝了。父亲有点舍不得我花钱,要回去,看看两个孙子赖着不走,他只好笑笑应允。于是,我就让弟弟找一家有特色的饭馆,点了几个平时吃不到的菜,又要了一瓶好酒,也给父亲倒了一杯,父亲抿着小酒,看着我们吃喝。那一刻,我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天伦之乐,看到了人生的满足。

  也许是半斤酒下肚的兴奋,本来吃好喝好,应该打道回府,我却意犹未尽地觉得此行尚未结束:既然来了城里,就应带父亲去医院检查一下,这样我回了广东才会心安。弟弟也是酒精上头,赞同我的观点。于是,不顾父亲反对,让弟媳带回两个孩子,我们兄弟俩架着父亲,打车直奔医院。为了赶时间,还找了个医院熟人,插队给父亲做了心肺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说是肺部有气泡,需要治疗,最好住院。我觉得住几天院,用点药,也许今年的冬天老父亲能够好过一点,医生的建议正合我意。五一期间,正是一年最舒服的时光,父亲不想在医院度过。弟弟也觉得天气渐渐转热,气管炎不会发作,要住院也要等到秋凉以后。我只得把弟弟拉到一边做工作。所谓防微杜渐,未雨绸缪,所谓孝道与责任,林林总总,不厌其烦,终于让昏头转向的弟弟,听从了我的安排。当然,前提是:一切费用和责任由我承担。

  安排父亲住院后,我拜访了那个医院熟人,希望他帮我找一个好医生,精心医治父亲的病。他满口答应,我也放心回归徐州和广东了。

  本来说一个礼拜,父亲便出院。可是,四天之后,弟弟来电话,说父亲病情加重,甚至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刚刚回到深圳,手里一摊子事还没有处理,只得不顾老板的质疑和不满,立刻连夜定机票回去。赶到医院时,已是次日中午。父亲躺在病床上,面色发紫,鼻孔里插了氧气管,见到我,已不能说话,只有泪顺着两颊流淌。我忍着愤怒和痛苦,找医生理论。先说是用药后有副作用,让父亲的心脏有些受损。进一步了解,又有人说疑是用错了药。我顿时失控,揪着那主治医师要痛打一顿,被人拉住。那个熟人和我说,如果你闹大,那个医生肯定要受罚,我也会受牵连,对病情更是于事无补,现在只能尽全力医治,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保证让老父亲治好出院。

  半个多月后,原本能走能动的父亲,在他好事的大儿子花了几万块钱后,坐着轮椅回去了。医院认为已经康复,肺部气泡没有了,喉咙炎症也消除,没有继续医疗的必要了。至于心脏坏死的部分,不可逆转,只能回家静养了。

  这之后的几个月,父亲在炎炎夏日,也喘不过气,又住了两次院,到了九月底,医生说,心脏已大面积衰竭,目前回天乏术,维持一天要几千块,实在没有必要,还是回去准备后事吧!

  我没有同意,又硬撑了一周。情况一天不如一天,父亲不想死在医院,弟弟只能将奄奄一息的他拉回家中。

  十一前夕的清晨,我接到姐姐的电话。我从数千里之外慌忙启程,一路不敢打电话询问,胆战心惊地来到村口,远远看到门前还没有搭大棚,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父亲还没有走,他在等我!

  骨瘦如柴的父亲绻缩在床上,凹陷的眼睛微微地闭着,可能是感应到我的到来,也可能是听到我的呼唤。他努力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嘴里发出低哑的呜呜声,原本垂在床边的手,似乎要举起来招呼我,又像是要抚摸我。我上前抓住他的手,将手放在我的手心里搓揉着。我强装笑脸,轻轻地喊他。没过两分钟,他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合上眼睛,有一滴浑浊的泪珠从他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我扑倒在父亲的床前,我摇他,喊他,我抓着他渐渐冰凉的手,我把脸埋在他手里,任滂沱的泪水在他干枯的指间流淌……

  黄昏,太阳还没有落下。我的父亲,告别他的满堂儿孙,告别他77年的人生,依依不舍的踏上天国之旅。

  我一直愧疚悔恨:我草率的决断,提前为父亲买了一张远去的车票,我鲁莽的孝道,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推他上了一趟没有归途的列车。

  十八年了,每当看到九十多岁的老人,我就会想起我的父亲。每到父亲节,我在享用儿子送来的茶叶时,眼前就会出现父亲的身影。一想到所谓的孝道,泪不请自来。这么多年了,父亲可曾原谅我当年的草率和鲁莽?

  而今我退休了,也已满头白发。曾经坚定的信念,变得模糊起来,原来不相信鬼神,现在每逢清明和除夕,也会买些纸箔回来,给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亲手叠上一大堆金银元宝,伴着我苦苦的思念,找个朝向老家的空地,烧给他们。火光映照我颤抖的身体,含泪的目光里,朦朦胧胧间,仿佛看到父母远来的身影,他们的身形相貌,还是我心中原来的样子……

  父亲节的夜晚,在儿子家喝完酒,我独坐在小区花园的木椅上。一边开打手机,书写关于父亲的伤心文字,一边张开泪目,仰望深夜里灰暗的天空。我在寻找那闪烁的星星,哪一颗像我已远行了的父亲的眼眸?我在想:我一生整洁而体面的严父,一定牵着我美丽而善良的慈母,在上面俯看着我呢! 


  ——原载《青春》汉风版2024年秋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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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散文宛如一首深情的挽歌,在岁月的长河中低吟着父子间的深情厚谊。作者通过一系列生动的故事,为我们勾勒出一位令人敬重又爱戴的父亲形象。既描绘了父亲的严厉,又刻画了父亲的慈爱。文章的精彩之处是父亲生病住院直至离世的情节,作者详细描述了自己在这一过程中的挣扎与抉择,将内心的愧疚之情渲染到极致。这种情感的深度和广度使读者深刻体会到失去至亲的痛苦,以及对孝道实践的重新审视。文章最后在对父亲的思念和对鬼神之说态度的转变中结束,留给读者无尽的思考和深深的感动。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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