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园
解忧回到长安,已经是五十年之后。
当初,远嫁乌孙国,正是双十年华,满头乌发而今化作银丝,如天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伊犁河谷,青青草原和漫漫黄沙,已经从她疲惫的记忆里渐行渐远。
站在大汉皇帝为她新建的公主府阁楼上,倚栏遥望东方,眼前浮现一片桑园。那桑园,既在千里之外的琅溪河畔,又扎根在她的心田,无声无息几十年。
一
她本生在王侯之家,流淌着皇族血脉。可惜,祖上一次任性的谋反,让千金之躯一夜贬值,含在嘴里的金钥匙,顿成枷锁,套在了一族百口的头上。一道被贬诏书,举家逐出彭城,迁徙城外三十里,做了庶民。靠着几亩薄田,一片桑园,维持生计。
她从小聪明伶俐,肤白貌美。虽说每日粗茶淡饭,风吹日晒,仍难以挡住她在一众采桑女中脱颖而出。二八娇年,已是琅溪河岸方圆十里出了名的美人。引得富家公子、农家后生们的仰慕追逐,其中就有张家的少年郎。
城南张家也是望族。先祖张良曾经从龙高祖起兵,运筹帷幄,屡建奇功,是大汉朝赫赫有名的开国元勋。张氏嫡系官居城北封地留城,琅溪河畔这一支,只是散落在乡间的旁系,虽无权势倒也富足。张公子自幼熟读经书,知书达理,并非狂蜂浪蝶之辈。听说桑园出了一位品貌双全的桑女,他没有无聊地前往围观,而是默默记下。他相信,刻意追求,不如有朝一日那恰逢其时的偶遇。
只是,这一日来临已是次年春天。张家众人乘船沿琅溪河赏春游玩,船至桑园附近,有家人指着河边一浣纱女子说:“快看,那便是桑女解忧!”
本在船舱饮茶的公子,心头一跳,猛然抬头张望,顾不得茶水撒落。但见水边码头石上蹲有一女:女子身着浅色粗布衣衫,一头青丝由着紫带拢住自肩头垂下,斜挂胸前,高高卷起的衣袖,露出莲藕般手臂,手中攥着两缕细纱,一摇一摆在水中飘荡。船行激起的波浪拍打着码头,细浪越过石板,轻舔女子的草鞋。女子退脚,抬头,举目凝望间,和船中少年四目相碰。一时间,凝滞的气息弥漫在琅溪河上。惹事的波浪悄悄退回,随波逐浪的鱼儿不再游动,静浮水中。两岸碧绿的桑叶,停住了沙沙的摇摆,就连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也屏声吵闹,呆立树头。空气似乎凝固,时间好像静止。可惜顺流而下的游船过于急促,一晃而过。公子惊醒,慌忙起身,跨出船舱,沿船帮疾走至船尾,眼睛不敢有一丝放松,直勾勾看着越来越远的水边佳人。手举在空中,似乎想打招呼,又仿佛要挥手再见。只是踌躇间,船遇河弯一拐,眼里紧抓不放的人影,一下不见了。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公子面红耳赤,黯然回舱。而后,乘兴而来的赏春之行,变得索然无味。少年此后的心腔里,已经印满了那张蛾眉明眸形如满玉的面孔。
归来时,他让船家停靠解忧浣纱的码头。踏足上岸,在一侧桑园寻觅。桑园里传来采桑女子阵阵欢声笑语,行走间,一张张好奇的面孔从眼前晃过,唯独不见他的心中佳人。
那时候,封建礼教只是初成,还不曾根深蒂固,人之天性,尚未完全被束,一见钟情的爱情,正自由行走在天地之间。张家少年情窦初开,一颗驿动的心,随着潺潺琅溪河水萦绕在百亩桑园周围,不肯离去。此刻,他已经没有多少心思读书了。
一天,两天,终于在这一天的中午,采桑归来的解忧,担着两筐桑叶,从桑林小径出来,在琅溪河堤上,和正朝桑园东张西望的张家公子迎头相撞。
“是你?”她一脸惊讶。
“你认识我?”他心中砰砰乱跳,感动多过于惊奇。
解忧放下担子,一脸细汗,她用手撩了撩沾在额头上的刘海儿,嫣然一笑:“你不就是前几天,船上那个呆头呆脑的书生吗?”
一阵尴尬的笑,掩盖了脸上的红晕。公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眼前的佳人,今天的解忧身着紧身布衣,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材上,散发着健康热烈的青春气息,动人的美丽中,透着一股豪爽的英气。
“又呆了?”她笑着,弯身将扁担放在肩上,一步跨出。“没事,我走了!”
几天的等待,换来片刻的接触。公子暗恨自己愚钝,良机不能错失,他慌忙上前,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姐姐几日来桑园采桑?几日去河边浣纱?”
“你猜?”她一脸调皮地说道。
“呃?”他挠头,不知道怎么搭话,只得紧跟几步,和她并行。
“你跟着我做甚?”
“我?我想和姐姐说说话。”
“一口一个姐姐,油嘴滑舌,你怎知我比你大?”
“我打听了,你我同年,只是我晚生了半年。”
“哦!倒挺会钻计!你是哪家的公子哥?”
“城南张家。”
“张家可是名门。”解忧脸色微变,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不要跟着我了。”
说罢,甩开大步,直接远去。独留他一人呆立路边。公子想了半天,不知其然,考虑着明天要不要再来?
次日,再来桑园,没有等来相遇,公子自然扫兴而归。
原本少年稳重的他,变得浮躁不安起来。回去的路上,不禁生出一丝懊恼。想想这些年饱读诗书,自以为受了圣人教诲,本应克己复礼,洁身自好。如今却为了一个乡间女子,失魂落魄地游荡在这荒野之地,丢尽读书人的脸面,实在不该。于是,公子洗心革面,坐回书房,如从前一样读书写字。只是一日下来,眼里看的书,如同走马,笔下写的字,行似蚓蛇。心不在焉,自欺欺人,不由痛呼:完了。
其实,那日琅溪河边四目凝望之后,解忧并未过多放在心上。二次再遇,也当是巧合。这样的公子哥她见过不少,知道自己的美貌,她更知道自己的身份:罪臣之女,她有自知之明。所以,每遇到公子搭讪,后生尾随,她都是能避则避。这几日,解忧又看到他在琅溪河岸上徘徊瞭望,她没有上前相遇,而是远远地绕路,进入桑园深处。
桑园里的桑树,都是早些年插枝栽种,树桩不高,枝叶倒茂盛。初春时撒下的蚕粪蛹尸,化作汹涌的肥力,让鲜嫩的桑叶出奇稠密,透不进风,人入其中,如同被绿色帷幔裹着。四月的上午,气温虽还不算炎热,两筐桑叶摘满,却已经一头是汗。解忧解开罩褂,坐在扁担上歇息,想着今天要从哪条路上出去?如果从西边走,路过后坡的棠梨小树林回家,要绕两三里地。从琅溪河堤走,近是近,又怕遇到那个痴情的人儿。想起他,解忧也是一阵头痛。从他的言行举止,不难看出这小子已经迷上了自己,她并非无情之人,到了怀春的年纪,自然也渴望拥有一份甜美的爱情。解忧打听过,知道他是一个品行端正、阳光帅气的少年,正是心中择偶的标准,理想的类型。可是,自己配吗?解忧叹了口气,挑起桑叶担子,选择往西边小路而去。
一出桑园,便是稀稀拉拉的棠梨树林。解忧刚上大道,便看到前头路边的棠梨树下坐了一人。
“ 冤家!”她心里暗叫一声,慌忙掉头,再入桑园。“你倒学会两头堵了!”
二
薄雾飘绕的桑园,露水还在桑叶上挂着,地上有些湿漉漉的。从浪溪河东岸一路走来,到西岸解忧家的桑园,张家公子的青色阔口布鞋,已经染成土黄色。他望着静悄悄的桑园,暗笑自己来早了,便在棠梨树林前找了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下。
前几日,也在这块石头上,看到解忧从桑园出来又返回,他心中一阵悲凉。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他没有无趣地跟过去。昨夜翻来覆去,夜不能寐,于是,下了决心,今早再来一趟,如果解忧不来,说明此生无缘,如果再遭冷遇,那便就此别过。堂堂读书之人,不能没脸没皮,堕落成轻薄放浪之徒,有辱斯文,愧对圣人。
太阳升起来了。春天的初阳,像个害羞的女孩,在云层里躲躲藏藏,若隐若现,直到辰时,才肯彻底露出温暖的面庞。阳光驱散了薄雾,碧绿的桑叶在晨风中舒展身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琅溪河两岸的小路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身影。他站在石头上眺望,远远看到解忧肩扛扁担,挑着两只相叠的箩筐,正大步流星地行走在桑园边的小路上。他本想朝她挥挥手,招呼一声。可是,手挥了一下,停住了,声音更是没有敢喊出口。他怕把她吓跑了。
解忧其实已经看到他了,知道这次躲避不了,便干脆走了过来。
“姐姐,你早!”公子急忙上前行礼道。
“没有你早!”解忧瞅一眼他的头上,有些潮湿,讥笑了一句。
“我以为采桑会趁早。”
“难道你不知道,带水的桑叶蚕宝宝不能吃,采桑要等到露水干了?”
“不知道。”他讪讪道:“今天受教了!”
“富家公子,辨不清麦苗韭菜,也是正常。”
公子知道她揶揄自己,没有回怼。只是心里不服:我还不至于五谷不分吧!
今天,解忧穿了件蓝花布衫,粗布长裙,秀发盘在头上,一根桃枝别在一侧发际,几朵粉红色桃花,含芯吐蕊。可能是走了急路,饱满的脸颊显得红润,充满朝气。“人面桃花”四个字,立刻在公子脑海里浮现,刚刚被嘲笑的尴尬,烟消云散。
“不要傻站着了,既然来了,就帮我干点活儿。来,担着箩筐,随我进园。”
说着,解忧将两只箩筐系在扁担上,往他肩上一放。而后,找了条小路,自个儿一跳一蹦地往桑园里走去。
居然要他帮忙?看来今天不会被驱逐了。只是他从未挑过担子,即便是空筐,放在肩上也是不适,倒换了两回,左右不行,眼看解忧已经走远,只得一咬牙,用手托举着扁担,慌慌忙忙地跟了过去。然而,两个箩筐不听使唤,不是刮到桑枝,就是碰到脚跟,一路跌跌撞撞,等挨到解忧的跟前,已经衣衫凌乱,满头大汗。解忧见状,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止,就连头上的桃枝也掉在地上。
被捉弄的他,倚在树杈上,看着眼前佳人花枝乱颤,似春潮涌动,不禁心情激荡,原来的囧态转眼化成满眼的痴迷。
“喂!你倒是说说,为啥纠缠于我?”她停住笑声,拿一双杏眼望着他,眼角还挂着刚才大笑溢出的眼泪。
“姐姐莫要生气。”之前还是欢乐的气氛,转眼阴转多云,让他有些惊慌。
“说吧!”她没有一直盯着他,而是把箩筐挪到脚下,撸起袖子,开始采桑。
“那日琅溪河上一见,我便失魂落魄,满脑子姐姐的身影,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看书写字全无兴趣。整日浑浑噩噩,我怀疑我病了。”
“小小年纪,不求上进,胡思乱想什么?”她上下打量少年,发现与数日前相比,确实清瘦了不少,脸上也有疲惫之色。“再说,你整日堵在桑园路口,意欲为何?”
“不为别的,就为见姐姐一面。”公子解释道,“你该干嘛就干嘛,无须分心搭理我。我只要一旁待着就行。”
“何苦呢?你知道的,咱们门不当户不对。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我不看那么远,只考虑眼前,能解我相思病苦,足也!”公子说着给解忧作了一揖,“还望姐姐垂怜!”
“哎!”解忧看着他满眼的祈求,叹了口气。“那就随便你吧!”
“谢姐姐成全!”公子一脸忐忑化为激动,几乎要跳起来。
“瞧你那样!”解忧嫣然一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仿佛缠裹在身上的一层纱布解开了。
“我也来帮你采摘!”公子兴致勃勃地来到解忧身边,随手摘下几片肥大的桑叶,要往箩筐里放,解忧急忙止住。“要摘枝头鲜嫩的桑叶,这种老的,蚕宝宝不吃。”
“这桑叶又大又肥,并没有枯黄,蚕儿就不吃了?倒是挺能挑食!”
“春蚕是要比夏蚕秋蚕娇气些。”解忧摘下一片嫩叶,在公子的手掌比划着,说“桑叶要选枝头的嫩叶,大小不要超过你的手心。蚕宝宝现在还小,就跟没有长齐牙齿的婴儿一样。”
十七岁的少年,此时的身高要比同龄少女略矮一些,要想摘到树冠的嫩叶,他就要跳起来,或者攀爬到树杈上。笨手笨脚,样子也滑稽可笑。解忧见状,从树丛中找来一根一丈来长的竹竿,竹竿顶头有一个火烤的弯钩,像一只弯曲的手指。解忧拿着竹竿往桑枝上一搭,往下一勾,几片鲜嫩的桑叶随风下。
“这样是不是简单一点?”
“是的。”公子一边拾着地上的桑叶,一边深有体会地点头道,“子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人诚不我欺也!”
“书呆子,摘个桑叶,也要拽几句诗文。”解忧白了他一眼,公子脸一红,随后两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正午的阳光照在少男少女的身上,有一股热哄哄的气息在桑园中弥漫,涌入彼此的鼻孔,甜甜香香,麻麻酥酥,让人陶醉。两人一个用竹竿勾,一个跟在身边捡,配合默契,无须言语。好像都在用心享受这温馨而甜蜜的情景,暗自体会这陌生又诱人的味道。不知不觉,两个箩筐都已经装满。解忧瞅了一旁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公子,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她将扁担再次塞到公子的手中,公子一愣,随即明了其意,只得咬牙将头伸到扁担下面,努了努力,试图站起来。可是两筐桑叶如有千金,无论他怎么用力,始终不能直起腰杆,更不要说迈出步来。只得满脸通红地将扁担,重又送回解忧的手里。
解忧哈哈大笑,挑起担子,健步如飞的走出桑园。到了琅溪河岸,她转身对公子说:“你回吧!不要跟在后面了,别人看到也不好!”
“明天还来桑园吗?”他只好止步问道。
“我家只养了六张席子的蚕,蚕宝宝还小,这两筐叶子够它们吃上三天。”
“那我三天后再来桑园等姐姐。”
解忧抬头望了他一眼,本想规劝几句,可是看着张家公子消瘦的脸颊,期盼的目光,没有忍心开口,只朝他点了点头。心中感叹:真是个痴情郎啊!
三
彭城的桑蚕养殖,分春夏秋三季。养蚕人辛苦,不但要培育桑苗,修伐桑枝,施肥浇灌,采摘桑叶,还要喂养蚕宝宝,然后伺候它们结茧,化蝶,产子,白天黑夜地劳神费事。当然,这只是养殖方面,最终目的是收获蚕茧,用蚕茧去交换生活物资。有手艺的人家,则是抽丝纺线,织成丝绢,也就是丝绸。解忧家养蚕不算多,一年三季收获的蚕茧,不用于交换,而是直接织成丝绸。自然,这一切都是解忧的活计,她是城南出名的采桑养蚕女,更是手艺精湛的丝织女。她养的蚕,体格健壮;吐出的丝,白润坚韧;经她一双巧手织出的片片丝绢,柔软丝滑,光洁亮丽,远观若行云流水,近抚似云羽霓裳。
可惜,绫罗绸缎,自古都是有钱有权人的专利,贫苦百姓只能织就,不能享用。解忧织出的丝绢,被指定为贡品,直接送到皇宫,成为皇后公主们的喜爱。她们高兴了,或许给点赏钱。千里之外的罪臣之女,千恩万谢,拿这点钱去买些棉花麻线,回来再给自己和家人纺织一两套粗布衣衫。自小在苦水中长大的孩子,是容易满足的,解忧采桑养蚕,纺线织布,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
她的张郎——私下里她都是唤他张郎,那个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文弱书生,如今已经成长为七尺昂藏的男子汉。三年时间,他不但学会了挑担,两筐冒尖的桑叶,他能够轻松自如地行走在乡间垄陌上,而且,裁枝修干,浇水育肥,行行做得有模有样。只要换上一身粗布衣衫,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健壮劳力。她教他劳动,他便教她识字。解忧虽是罪臣之女,但终究是楚王之后,家族遭难,底蕴犹在。起码的启蒙教育还是有的。如今,在张郎的指导下,学懂了四书五经,熟读了诸子百家。聪明伶俐的她,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很快完成了从桑女到才女的转变。桑园深处,碧浪翻滚间,留下多少欢声笑语,多少诗辞唱和。
两个人的爱情也随之到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时候。
其实,他们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一年前,张郎就和家中长者提过这门婚事。城南张家这一支,也不是真正的达官贵族,所谓门当户对,在家族的规矩里,并非铁板一块。族中娶农家女子甚至纳下人之女为妻为妾的大有人在。不过,罪臣之家,终究有些不同。长者开始犹豫,而后是摇头否决,并且限制他们的交往。可是年轻人的脚步,哪里是那么容易禁锢的?从偷偷摸摸,到出双入对,也只是个时间问题。眼见将要生米煮成熟饭,家中长者一阵恐慌,又不敢擅断,于是说要请示城北封地的嫡系宗族。此时,正是武帝执政,留城张氏几经变故,已不复鼎盛,过的也是胆战心惊的日子,断不敢再轻易沾染这份不详的婚姻。古语日:伴君如伴虎。今日圣心仁厚,罪责得以宽松,明日帝王不悦,旧事重提,若再有人扇风拱火,惹得龙颜震怒,来个诛灭九族,姻亲自然在内,这不是无端的殃及池鱼吗?宗主放了狠话:如果城南张家胆敢擅自联姻,将不再承认他的血脉渊源。也就是逐出家族的意思。
城南张家居琅溪河东边的古镇,罪臣解忧家在琅溪河西岸的村落,两家只相隔一条七八丈宽的浅浅小河,却如同天堑,彼此跨不过。名臣之后与罪臣之女,两个注定不能交集的命运,即便是两情相悦,也难有琴瑟之和。
桑园绿了,枯了。一年又一年,两个相爱的人,一直未能冲破束缚,走到一起。爱情是甜蜜的,也是苦涩的。既然无力回天,只能随波逐流。实实在在的拥有今天,暂不去管明日的洪水滔天吧!解忧想。
私奔!曾经在桑园里计划了无数次,推演过无数遍。临了,又犹豫了。
“我可以愉快地走,可是,年迈的父亲,病中的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妹,怎么活下去?”解忧下不来这个决心。还有她的张郎,一表人才,本来家族准备疏通关系,有望举荐到郡府做事,将来也会有一番作为。如果随她私奔,不但自毁前程,而且可能会连累他的家族。这也是解忧不想看到的。
解忧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命运。如果她长得相貌平庸,可能早就嫁人生子了。但是,解忧不平凡,她美丽聪慧。这是一把双刃剑,富贵人家不敢要,贫苦人家娶不起。只能待字闺中,等候命运的安排。命运如果眷恋她,让她的张郎有了前程,加了官身,倒是可以向上头祈求,倘若皇家没有其他安排,或许真的可以将解忧赐配给他。
只是,大汉朝表面强大,看似威加海内,实则国库空虚,实力不济,需要休养生息。和亲外交,是不得已为之的怀柔政策,用来抚慰那些野心勃勃的西域游牧。皇帝九五之尊,其子嗣皆金枝玉叶,自然不肯拿去送人。于是,有皇家血脉的王侯之后,只要不丑,便是人选,加封个公主头衔,粗鲁的游牧也辩不了真伪。至于宗室里的罪臣之女,就更加简单直接了。不但免了宗亲内哭哭啼啼的纠缠与不舍,还成了天赐的恩惠,可以戴罪立功,洗刷家族的罪孽。解忧,美貌闻名,才情外播,天生的和亲材料,皇家没有忘记她。
一道圣旨,解忧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名公主。
这一年,解忧二十,她的小了半岁的张郎,也跨入弱冠之年。
一队官兵进驻小村落,他们给了解忧三天的准备时间。
逃!这个字在两个人的心底一出现,便被不寒而栗的恐惧捻灭。也许一个月前,他们还有咬牙豁出去的机会,那时候她的身体还属于她自己。如今,圣旨已达,她已不再是从前的解忧,而是属于整个家族,或者说属于万里之外的乌孙,属于万里疆域的大汉,她需要为家族和国家的利益去解忧。再说,她又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逃脱成功,两个家庭立马就会迎来灭顶之灾。她今天能够从容走来,和张郎见最后一面,而不被官兵干扰和阻拦,就说明了一切。既然逃无可逃,只有低头认命。
桑园之外,琅溪河边,一个小土坡的北面,她与他常坐的青石后,有一棵棠梨树,两三个春秋过后,小树已经高过人头,满树的棠梨果,褐中透红。摘一颗入口,往日的甜果,变得酸咸而苦涩,有如眼泪的味道。
两个在秋风萧瑟中微微发抖的身子,依偎在树下的石头上,双目对视,已是无言,唯有泪水滚落在树下的枯叶上,滴答,滴答。
黄昏的桑园,飞舞着枯黄的桑叶。枝头上,有一种黑色的鸟儿,鸣叫着:苦儿,苦儿。
“你就当此生不曾遇到我,你就当我已经死了。”解忧掩面抽泣而去。
他没有离去,枯坐树下一夜。
东方一抹红霞,染透琅溪河水,宛如一条血色彩带飘荡在送亲的队伍前。恢复爵位的楚王用尽家财,组织起隆重的礼仪,吹吹打打,浩浩荡荡,欢送这位肩负重任的弱女子一路西行。
也许泪已流尽,也许从此不再需要泪水。脸色煞白的解忧,最后回望一眼,血带一般的琅溪河以及远处枯黄一片的桑园。再望一眼,棠梨树下,那个孤独的身影。她闭上眼睛,她的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此一去,万里迢迢,前路漫漫,无退路。
此一别,天各一方,生死两茫,永分离。
四
多少个日日夜夜,白天她如戴了面具,正襟危坐于大帐内,和乌孙王室、匈奴势力以及西域各国周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夜晚她侧卧三代昆弥身旁,忍下屈辱,尽力迎合,为他们生儿育女……只因为,心里装着使命,身上压着重担。
如果用“忍辱负重”这四个字来形容和概括这五十年的乌孙之旅,年入古稀的解忧站在长安城里,仍能感到身体的骨头里轻微断裂的脆响。此刻,她不断地告慰自己,她的全部使命已经完成,而今,北部匈奴危机已经解除,大部西域都纳入大汉版图,丝绸之路也早就畅通无阻,她真的可以“如释重负”了。从此,她的身子不再属于家族,不再属于乌孙,也不再属于大汉。她可以做回自己了。
可是,风烛残年的她,还有自己吗?
也许,在某一个夜晚,在大漠的帐篷外,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仰望一轮圆月,会想起万里之遥的故乡:村庄前,浣纱的琅溪河;河西岸,采桑的桑树园;桑园旁,品尝梨果的棠梨林;树林前,相依相偎的大青石;青石上,独自枯坐的身影……可是,那一切早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而更多的时光,她已经失去了曾经的记忆。仿佛此生本就没有来路,也无归途。她就是西域大漠土生土长的胡杨,在天山下,在戈壁滩,鲜嫩,葱郁,枯萎,湮灭。要不是多年后,她的侍女冯燎回归大汉后,又奉命来到她身边,给她带来家乡的气息。或许她也不会再生勇气,踏上归国的征途。
冯燎去了彭城,也去了琅溪河畔的桑园。琅溪河依旧一路朝南,奔流不息,桑园内仍然枝叶繁茂,生机盎然。那片棠梨树,都已经长成粗壮的大树,亭亭如盖,果实累累。那块他们常坐的青石旁,有人掘出一口甘泉,经年累月,有一张姓书生在棠梨树下搭棚煮茶,供于路人歇脚止渴。有朝西而行的商队,他拜托打听西方的战事,有西归而来的旅者,他仔细询问长安的情况。开始,棠梨树林的四周,出现三两人家,几十年过去,渐渐形成村落。人们将此地唤着“棠梨张”。而今,书生已经老去,早就化作树丛中一堆土冢了。
“棠梨张,我的张郎!”
解忧在心底一遍一遍的呼唤。万里归程,耗尽了她的元气。她已经没有力气再东行故里,去琅溪河边看一看桑园,去棠梨树下拜一拜张郎。她实在是太累了。
此生别过,后会无期。唯有梦里,唯有来世。或许,只有等到她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她才能魂归故里,在桑园,在琅溪河边,寻找她丢失的曾经,那一千多个日子的爱情。那时,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的罪臣之女,不再做屈辱悲催的和亲公主,她不需要奉献身体,不需要牺牲爱情。她拥有了自由之身,她能够:想她所想,爱她所爱!
她相信,他还在树下等她,一直都在。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遍布全身,她颤抖着,用力抓住面前的白玉栏杆,两行热泪,从早已枯竭的泪泉里喷涌而出,一滴一滴,自长安城公主府的阁楼上滚落下来,伴随着沙哑悲怆的嘶喊,随风飘向远方。
“张郎,我来了。”
原载《华文月刊》2023年第6期
【编者按】解忧公主的故事,如一首穿越时空的史诗,在岁月的长河中奏响着爱与使命的乐章。从彭城的桑园到遥远的乌孙,她的人生充满了无奈与挣扎。与张家公子的爱情,在命运的捉弄下,成为心中永远的痛。然而,她以柔弱之躯肩负起国家的使命,在乌孙忍辱负重五十载,为大汉的稳定与繁荣做出了巨大贡献。当她站在长安公主府的阁楼上,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那满含热泪的呼喊,让人感受到了她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渴望。她的故事,不仅是一段爱情的悲歌,更是一部关于责任与担当的传奇。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