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燃烧的记忆(三)
三、幽黑森林行路难 今生难得再体验
我们的连长三十五六岁,是地道的山东大汉,古铜色的皮肤,出发前似乎连胡子都没来得及刮,一米八五的身高,站在队伍前,真的像座黑铁塔。他声音洪亮的说:
“同志们这一路辛苦了!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是不是在想,我们比规定到达的时间提前了十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可以让大家就地休息睡个好觉了。在领任务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火场就是战场,火情就是敌情,时间就是胜利!上级派我们出征拯救大兴安岭原始大森林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如果把这次扑火行动比喻为长征的话,我们这才刚刚迈出了第一步。 比这更艰苦更难熬的日子还在后面,大家一定要做好长期吃苦长期作战的准备。刚刚接到上级最新行动命令,全团马上继续徒步行军大约四十多公里,尽快赶到指定区域,配合兄弟部队在指定时间内完成对前方火场隔离带合拢的任务。”
连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是我们走进大兴安岭的第一仗,怎么样,大家有信心打赢这一仗没有?”
大家立刻回答:“有!”
连长:“声音不太整齐也不太宏亮啊!怎么,才一天一宿的汽车颠簸就把大家的精神头颠没了?”
大家听连长这么说,知道连长这是在激大家,赶紧再次一起震耳欲聋的齐声高呼:“有!”
这次的声音不仅明显高了,也更加整齐、响亮而有气势。
连长看着大家满脸隐藏不住的略带疲惫的神情高兴的说:
“我就知道咱们连的兵个个都是好样的,绝没有孬种!”
接着,连长开始交代具体任务。15分钟吃“晚饭”(吃的就是大家手里的烧饼),再用15分钟卸车并整理个人所携带的各种工具物品。因为任务紧急,部队必须急行军火速赶往指定地点,而且是夜间急行军,所以每个人的行装都要整理好,最重要的是分配给每个人的灭火工具是必须带好的。当连长宣布此次行军里程大约有三四十公里时,大伙还觉得区区这点路算不了什么,也就几个小时的事,于是走进巍巍大兴安的第一次森林夜行军,在大家胜意浓浓的心劲下开始了。
前边我已经介绍过了,十八站是一个鄂伦春族人聚居的地方,90%以上人口为鄂伦春人。尽管当年的鄂伦春人早已经尝试放下猎枪,开始定居,迎接“新生”。但是,由于多种原因,鄂伦春人从狩猎向农副业的转换完成的并不好,当年还处于不断尝试寻找生产出路的年代,所以,基本上仍在为维持基本生活而奋斗!在这种情况下,当地乡政府能为我们上千人准备烧饼,已经是很神奇的事情,也是尽了全力了。我们无从知道烧饼的面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烧饼是谁辛辛苦苦烙出来的,因为鄂伦春人肯定不会烙饼,每人五张饼,全团就是七八千张啊!我们能想到的就是这饼来之不易,感谢的话不知向谁说,只能默默地在心中告诉自己,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完成扑火任务,保护好大森林和这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用实际行动回报政府和人民群众的全力支持!
夜行军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真实的踩在了大兴安岭原始大森林的土地上。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刚刚走进茂密的原始森林时,由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尽管原始森林高大的树木枝条繁茂蔽日遮天,但还是可以恍惚辩清眼前的物体轮廓。大约半个多小时以后,天完全彻底的黑了下来,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全团一千多人的大部队此时正在翻越一座山梁。在大兴安岭的密林中行走,又是没有一丝月光的情况下,如果再没有照明绝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所以行军过程中,部队要求都把白毛巾拴在自己的挎包上,以便后面同志看到。很多人出发时都带了手电筒,所以很多人都打起手电,虽不能照亮整个森林,但那无数的手电光在起伏的原始森林里蜿蜒,时隐时现,却也是相当的神秘又壮观。那光亮照在前进的路上,亮在大家的心里,给人以温暖和勇气,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从十八站出发前,连里就要求全连战士每三个人编为一组,行军途中前后固定位置,以便路上能够相互照应。5月中旬,大兴安岭夜间的温度最低能有—15℃度,从嘴里呵出去的气都是白色的雾状,地下有水的地方已经结成冰。森林里根本就没有路,参天大树一棵挨一棵,树与树稍稍稀疏的地带夹杂着一人多高的灌木丛,让人感到几乎无缝可钻。厚厚的落叶腐质土覆盖下的林地处处隐藏着险情,虽然土层的表面似乎被薄薄的冻了一层,但是人走上去还是会一脚下去就陷进大半只鞋。部队行进途中,前后距离超过两三米,后面的人就看不到前面的白毛巾了!所以大家都拼命紧跟前面的战友,即使鞋带开了,也不敢停下来系好鞋带再走。“跟上”“注意”“有坑”“树根”等口令和提示不断从队伍前面传到队伍后面,大家深一脚,浅一脚的快速行进着。为了节省手电筒的电池,不能人人都打着手电,前边传来命令,要求每隔十人允许使用一支手电照明。我想,一定是首长想到了在山里转战的日子绝不会是短时间的,必须节约手电的电池,以备不时之需。而在没有月亮地的森林里,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到前面的人影的情况下,为了行走安全,大家也想出了各种办法。有的像盲人走路一样找一根树棍前后扯上,有的用绳子把前后几个人连上,有的扯着前边人的后衣襟......与其说是急行军,不如说是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走。“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走在前边的几百人把本没有路的原始大森林里硬生生的踩出了一条路,不过这路被几百人踩过之后,本已经上了冻的腐殖土便成了泥泞不堪的“水泥”路,大家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在“水泥路”上行走,不时有人脚下呲溜一滑或被什么东西一绊,就会摔上一跤,然后就是满身满手黏糊糊的泥浆。还有林内的树根像绊脚索一样密密匝匝,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绊倒,一旦前边有人倒下,后边的看不见冲上去,一倒就是一大串。不少战友在黑暗中摸索行进,有的还会被挡路的灌木枝条划破了脸,有的被尖刺扎破了手。也有的不慎崴了脚,找个树棍当拐杖继续前进。偶尔有人用手电照一下,但怕违反命令又耗费电池,赶紧关掉。我在想,我们是走在全团中间的队伍,前边的战友已经为我们扫除了很多障碍,踩出了道路,我们走的还如此艰难,可想而知前面的先头部队作为开路先锋,走在最前面,每走一步,要付出多大的艰辛!
前边不断传出口令: 盯住前边的人,不要掉队,防止落入深坑或滚落山坡。战友们一个个深一脚浅一脚艰难的行走着。跨过一座高高的山梁之后,前行路上还有奇奇怪怪的山坡土丘连绵不断,有时还要攀爬五、六十度的陡坡。黑暗中,有时我的脑袋竟能碰到前面人的鞋后跟。反正什么都看不见,大家都在高度警惕的摸索前行,大喘着粗气,向前挣扎,惟恐掉队。耳边听到的全是口令声、喘息声、脚步声。走着想着,很快就成机械动作了。此时大家只有一个念头: 快点走,尽快赶到目的地! 不能掉队! 摔了多少跟头没人去数也数不清楚,走了多长时间谁也没人去问。只知道紧紧跟着前边的影子走、走、走……没多久一个个就全身燥热,气喘吁吁了。
到达一座山顶传来原地休息的号声时,大家的内衣甚至绒衣都已经全湿透了,山顶上的小冷风一阵阵吹过,浑身马上就会感到透心的凉。这个时候应该是半夜光景,战士们一旦坐下来,不免一股倦意袭来,真想躺在地上睡上一觉。但是连长告诉大家,满打满算也就行进了一半的路程。于是大家顾不得又困又累,赶紧打起精神,喝口水,重整行装,抖擞精神继续前行。当我们走下山岭进入一个类似于丘陵的地带时,天边出现了鱼肚白,时间应该是清晨三四点钟,前行的路上又出现了茂密的偃松矮林。这种松树长得有点像开屏的孔雀一样,枝条呈放射性向外俯卧着生长,下面的枝条能有十几米长甚至更长。树与树之间的枝条又会交叉在一起,人在其中通过非常困难,部队的行进速度明显的慢了下来。因为先头部队在通过时必须把影响队伍前进的偃松的树枝处理掉,这是一个极其耗费体力和时间的活。尽管先头部队在频繁地轮换作业,还是无法提高开路的速度,因为没有油锯,所用的工具都是斧子、手锯之类的,无论是砍还是锯都十分耗费体力和时间。而且前方开路部队传回的消息,地方派出的向导明确告知,这是去往目的地最近的路。否则要再绕上很远的路,还未必好走。这样,整个大部队前进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原计划天亮后即可到达指定区域的计划无奈推迟了。还好,部队终于全部顺利通过偃松林,进入一条狭长的山谷, 路上的障碍物少多了,队伍的行进速度也快了起来。
当太阳露出了笑脸,照得行军的路上光亮炫目时,一条水面很宽的河流横亘在我们面前。为了让部队快速通过,河面上已经用几棵树干分别连接了两岸,搭建了几座“桥”。随着前面几百名负重的战士脚踩过树干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随着鞋底的摩擦踩踏,加之上面还有水,树干变得非常光滑,后面的很多战士在踏上树干时,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落到冰冷的河水中。所幸河水不算深,但是鞋和裤腿被河水浸透,近乎刺骨的冰冷穿透双脚仍然是疼痛万分。再往前走,被河水浸透的裤子很快有些变硬,走起路来互相摩擦的裤管发出唰唰的声响,伴随着脚步的行进有节奏有韵律,于是就有人诗兴大发: 冰冷裤腿唰唰声,伴着我们急行军,若是问我为什么,只为灭火建奇功......一首在文人眼里不屑一顾的打油诗顺口溜,把前前后后的人逗乐了,也把大家的苦和累削减了几分。
当全团到达指定位置时,时间已经是上午大约九点多了。所有部队原地休息待命。好家伙,一个团,上千人,在林中纵深若干公里的沟塘拉出一条前后都一眼看不到头的长蛇阵,蜿蜒在刚刚走过的河岸的一侧。
不是战友们放赖,实在是一宿的行军加上之前一天一宿的颠簸,真的是又困又累,极度的疲惫。夜晚黑暗中急行军,大家精神上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没有理由和条件放松下来。 现在到地方了,大家的精神紧张状态不自觉地就松驰开来,结果人也是自觉不自觉的“倒下”了一大片。
这时,连队党支部书记、政治指导员一边瞧着东倒西歪的战士们,一边有意喊着:“同志们,我们急行军走了一宿,肯定不是赶着来休息的。所以大家赶紧起来,歘着这个空档嚼巴一口随身携带的吃的,溜须一下自己的肚子,准备迎战接下来的艰巨任务。”于是,很多人解下行装,跑到河边,清洗路上因摔跤沾在手上的泥浆,返回后开始抓紧时间吃东西。
真的被指导员说中了,时间不长连长就带着任务回来了。全体列队,连长告诉大家,当下全团的统一任务就是最迟在明天中午之前(也就是24个小时内),在这里先开辟出第一层100米以上的防火隔离带,纵向与友邻兄弟部队形成合围对接。然后就地严防死守,同时尽可能的拓宽隔离带的宽度,确保隔离带能够真正起到大火无法跨越的作用,并等待前方指挥部的新的命令。
六十年代山里灭火,遇到无法靠前扑灭的大火时,距离火源地一定距离外开辟和点烧防火隔离带,等大火过来再要往前烧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可燃物,隔离了“来犯之火”,火势自然减弱或熄灭,这是防止火势继续向前扩大蔓延的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和措施,当然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大兴安岭山高林密,地势低洼不平。那个年代根本没有什么大型机械,即使有大型机械,也无法进山操作,只能靠人力预设防火隔离带。但是,人力操作,隔离带窄了,起不到阻隔的作用,宽了(至少要一二百米以上)其工程量之大是可想而知的。最大问题又取决于风向,风向一变,前功尽弃。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大兴安岭扑火一共分成两条线,第一条线是森林武警部队和林业工人,其中不乏专业扑火队员负责直接扑火,因为他们有与山火多年打交道的丰富经验; 第二条线是我们野战部队,主要任务是赶在火头的前面,提前开辟断火道,也就是防火隔离带,阻断火势的肆虐蔓延。我们的部队担负的是第二条线,根据指挥部命令在指定地点和区域以开辟防火隔离带为主要任务。 而且必要时防火隔离带还分两层设置,确保将大火彻底阻断,起到绝对隔离大火蔓延的作用。
营里分配给我们连开辟的防火隔离带位置就在我们站着的脚下,距离大约是长2000米宽100米。已经有人在地上做出了隔离带起点的标记。我们看了一下地形,这里是两座山之间狭长的山谷,离我们站立的地方不远是一条河,河水的水面不宽,河床的背阴处还有没化完的冰碴。可能是因为春天的雨水不多的缘故,但是河床边的茅草却十分的茂盛。五月的大兴安岭冰雪初化,春天刚刚来临,河边的草木零星有一些泛绿,当然还有簇簇含苞的映山红点缀其间。
连长召集全连集合,大声的部署任务:“以河水为界,一排以河水上游的三角旗为起点,向下游方向500沿米开辟隔离带! 其他排从结合部起沿溪水流淌的方向向下游顺延! 隔离带的宽度是从水面边缘开始向外延伸最窄100米,质量标准只有一个,就是让隔离带内没有任何可燃物,完成的最后时间是明天中午12点之前,听清楚没有?”连长的话干脆利落,简明扼要,其作派俨然一位战场指挥官。
接着连长补充道: “具体的作业方法就是首先砍伐隔离带之内的高大树木和灌木乔木,用镰刀割掉隔离带内的高棵杂草,然后再在距河边100米远的内侧清理出一条2米宽的小隔离带,最后统一点火将整个隔离带内的所有可燃物烧光烧净。不然,这么宽这么长的隔离带,要清理到没有任何可燃物,在时间上我们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到的。”
考虑到那个年代,部队进山灭火所用的工具都是最普通的常用工具。所以,上级在安排开辟防火隔离带的线路一般是,尽量避开高大林木所在,一般都是沿山底河水溪流、沼泽、灌木等地段,减少部队劳动强度,提高作业效率,争抢灭火时间。
记得我们排分到的地段是以灌木小乔木为主的地段,兼有十几棵零散高大的水曲柳和桦树。
连长分配完任务后,排长便把三个班的班长叫到自己身边。刚想一起商量这活儿怎么干,二班的班长也就是我的班长抢先说出了他的想法。我的老班长叫张志友,河北承德人,从小生活在山里,性格特别粗放豪爽,身上有一股永不服输的劲头。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班的各种奖状挂了满满一面墙。老班长是1960年的老兵,去年组织上本来考虑给他提干,鉴于他因公受伤被搁置了。今年已经定下来了,干到年底他就可以退役回家了。部队出发前连长还劝他留守,可他却说:“因为我是老兵,又是一名老党员,所以我有带领全班执行好艰巨任务的义务,我只要穿一天军装,当一天班长,就要站好每一班岗!”
班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建议把这块地从上游到下游分成三段,这样,每段大约170米,然后我们二班负责最下游那一段,剩下的这两段是一班和三班的。”
三班的班长姓苏,他反应挺快,马上看出了张班长的小心思,立马说:“我不同意,这不公平!”他用手点了点张班长的胸前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思,我看了一下,这样一划分,西边那一段大树还有灌木乔木最多最难啃的地段就成你们班的了,凭什么?”一股年轻军人专捡重担挑,永不服输的劲头在这位年轻军人的身上猛然爆发出来。一班的赵班长这时也嗷嗷的附和着表示不同意张班长的建议,三个人为此争执不下。
【编者按】大火无情人有情,纵观历史,大兴安岭火灾多次的发生,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这些已经不重要,也无须追究,后人需要记得的,正是作者笔下的那些抗灾英雄,在那样的原始森林里,经受着灾难与生命的考验,这些,才是我们需要纪念和记住的。所谓灾,一定是给国家和人民的财产生命带来严重损害的,是许许多多的英雄用生命在保护,曾经的往事总是会远去,而英雄的精神是永不磨灭的。感谢作者书写这些文字,让后人去追忆那样一段历史,去纪念那些英雄。推荐阅读。编辑:李金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