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我和老万相约：去我们曾经生活过的矿区工人村转转。

　　故地重游，变化很大。砖混结构的多层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二十层的高楼。十多年没来，有种焕然一新的陌生感。

　　老万家以前的楼房已经拆了。我们在附近转了转，也没遇见一个熟人，他有点悻悻然。来到东区，幸好我住过的那几栋还在，又在楼道里见到老乡根柱。

　　根柱早先住在西区，怎么也搬这里来了？我正好奇，从旁边的院子里走出一老太，手里拿了个碗，朝根柱直比划。我一看是蒋大娘，她家的前院，对着我那栋楼的单元门。从前上下楼碰见了，都要和她打个招呼，只是她脑子受过刺激，时好时坏，这回竟又不认识我了。

　　蒋家庭院收拾得很干净，当中摆了一张小方桌，蒋师傅坐在轮椅上，女儿文燕正给他喂饭。文燕见到我只是笑了笑，我和她不算多熟，当年我搬这里来，她已嫁人了，听说男人是个大老板。不过，见这情形，现在和根柱弄一起了？果然，根柱一说话，印证了我的猜测：“文燕，和你讲过多少次，别给老头吃肉了，要不，半夜他又得拉一床。”

　　“不见肉，他不肯吃饭，咋办，饿死他？”

　　“好吧！反正晚上陪他的是我，倒是熏不到你。”

　　“活该！”文燕噗呲一笑，差点将筷子上的一块肉捅到老头鼻子里。蒋师傅一脸不快，拿眼睛直瞪根柱。

　　为了不影响他们吃饭，我们只好告辞。根柱不让走，说多年不见，非要请我们喝一杯。说实话，我和根柱关系一般。听说当年他的女友，被同是老乡的余林拐跑了，此后，他性情大变，不但不和我们老乡之间来往，还不再谈情说爱，一直孤身一人。现在和文燕走到一起，从内心我替他高兴。他要请我喝酒，自然不好薄他情面。

　　工人村中心广场就有饭馆。人不多，我们要了个小包间。

　　三人一瓶白酒喝完，又来了一箱啤酒。根柱怪能喝，我和老万都不是他对手，他只好自斟自饮。当然，不能光喝酒，我得将心中的疑惑解开。尽管根柱对老万不熟，有点吞吞吐吐，但在我的话题引导和啤酒的助攻下，他还是乖乖地将和文燕的事，说了个清楚明白。

　　原来，根柱居然认蒋师傅做了干儿。我搬来的几年间，他刚好被矿上劳务派遣到山西。十年前，文燕和丈夫离了婚，不久父亲又中了风，她就打市里搬了回来。根柱从山西退休回来后，常来帮衬，两人日久生情，就走到一起了。根柱说：“我看她实在不容易，就过来搭个伙，一起照顾两个老人。”

　　“照顾老人是假，贪恋美色是真吧！”我调侃道。

　　“年轻时她还行，这会都快六十了，还能美到哪里去？”根柱又开了瓶啤酒，给每人倒了一杯：“再说了，三年前她又查出乳腺癌。”

　　“不简单，我觉得你挺高尚！”老万端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

　　“唉，有啥高尚？”根柱已明显有点酒意了，声音变大道：“我说我是在赎罪，你们信吗？”

　　见我们一脸懵圈，他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双眼有些发红：“不信？索性告诉你们也无妨！文燕有个弟叫文宏，你们知道吗？”

　　“这我知道，早年在一次事故中遇难了。”我马上说：“他母亲也是那时候受的刺激！”

　　“是的，可你们不知道，那天本该他轮休。”根柱站了起来，双手摁在桌子上：“他是替了别人一个班。”

　　“不会是？”老万有些犹疑地说，“他替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没错，正是我。”根柱两眼直愣愣地望着老万：“头天下班，我向班长请假。班长说人员紧，不给批。正好文宏也在，他对班长说，明天该我轮休，我让给根柱吧！哪知道，我是被那余林摆了一道，他告诉我：次日上午，我女友要在会堂和一男的看电影，让我去抓。听他的话，我换了班，就去那里等，谁知勾引我女友的男人，居然就是余林本人。”

　　“好嘛，贼喊捉贼！”老万插嘴道。“为了啥？”

　　“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报上一辈的恩怨，说我父亲当年曾经抛弃他的姑妈。”根柱将拳头重重地捶在桌面上。

　　“这么狗血？”我惊奇道。

　　“哎，他作弄我也就罢了，阴差阳错，却害得文宏替我丢了性命。那天掘进头坍塌，埋了四个人，最后救活了仨，就文宏一人没了。”根柱已经泪流满面，他的一双泪眼哀苦地看着我们：“你们说，我的命是文宏的命换来的，现在我替他照顾姐姐，给他父母养老送终，该不该？”

　　我和老万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一原载于2024年7月16日《中国煤炭报》太阳石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