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这一天对于这座苏北重镇来说，是一个重要节日，善饮好酒者得以堂而皇之的呼朋唤友，可以是久别重聚亦可昨日再续，三五知己在露天排档赤背坦胸挥汗如雨，就着滚烫的羊汤，说着豪迈的话，喝着最辣的酒，眼见这满城的羊和做羊的都忙的辗转腾挪，一时膻气袅袅，酒色酽酽，汗蒸霞蔚，采喝星曜，阅人间烟火，观普天同乐。汗为舟楫暑为河，驱寒渡暑小阳春。

　　伏羊节之由来与发展，或于人之增益与相得自有好事者东裁西补，但入伏这一天便是进入苦夏，若无伏羊节这一契合，那真是纯苦无乐矣，也因了伏羊节，每每入伏都多了一份期待。酷暑之苦何解，无他，唯好友，羊羹，佳酿以渡。

　　幼年时并无伏羊这般渡暑精神疗法，那时的伏天亦如今天一般，更没有先进的电气设备来改天换地。一入伏，家里唯一的国宝级台风扇就开启了极限工作模式，好像是月仙牌吧，吱吱拉拉摇头晃脑的，有风但是很热的风，感觉它和高温早已同流了，刚洗完澡吹着还行，只一会儿就感受不到舒适了。这般炎热的天气里，想要快速进入睡眠那是奢望，更何况还有唱着歌且觊觎攻击的蚊子以及被它攻击得手后留下的奇痒难忍的大疙瘩。竹席、麻将席一开始睡着倒也舒服，一会儿就会因皮肤出汗而相黏合，让人之体感极其不适，只得不停地翻来翻去，于是第二天一定是顶着肿眼泡去上学。

　　入伏后夜间温度极高时，父母总会带着我们下楼去故黄河边上打地铺，当年故黄河还没有建成黄河公园，有路灯但不是太亮，河两岸很宽阔，河面来风微有凉意，是两岸住户夏日夜晚纳凉的好地方。黄河的水比现在活跃干净，因为有水库的原因，鱼虾挺丰富，有邻居曾在这里捞蠓虫时捕获到甲鱼。夜晚的河边人也很多，想找到舒服平坦的地方也不算太容易，得早早去。找到地方铺好席子我们一家便躺下了，爸爸妈妈把我和妹妹保护在中间，一家人便开始睡前例行夜聊。父母为我们打着扇子驱赶蚊虫，说着家长里短，此时天上星光隐约，耳旁河水潺潺，困意袭来，我便睡的不管不顾。早上醒来已在家中床上，父母其实夜深后都会将我们抱回家中。整个伏天便是这样一天天熬过去。

　　成年后去无锡求学，内心以为这座拥有太湖的江南水乡，它的夏日一定是碧荷无边水清冽，幽风沁体入梦深，可惜我想的有些简单了。无锡的夏天同样非常炎热，又由于水系发达和梅雨季节，空气湿度很大，这就让我爱出汗的体质得到了极好的发挥，整天汗流浃背，手绢不敢离身。宿舍空间很狭小，除了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和一张书桌，加上两排行李柜便几无空间，制冷和采暖设备校方是从不考虑的，伙食尚且做的怨声载道，何况这些小事。冬日的酷寒我们倒是可以两两结对挤一张床，用彼此青春的火力来勉强打熬，这夏天可就没有法子了。

　　蚊子在迂回轰炸，大蒲扇沙沙的拍动，偶有一丝热风吹进，让人更觉不适，汗出又干，干了又出，留下一身黏腻，让皮肉与竹席烀成一体，一翻身便感觉身上的肉仿佛从竹席上扯下，哧啦哧啦的，略有些凉意但不多。热的急了，便不停的往盥洗室跑，用冷水冲刷全身，冲完后借着身上水分蒸发时的凉意，快速入睡，热醒了再洗，洗完再睡，如此反复，一个酷热的夏夜也就熬的差不多了，第二天大家一起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地去上课，教室里倒是有风扇的，补个几节课的觉也总是心安理得的，虽然年轻，但吃不好睡不好也是很伤身体，老师们很体谅。

　　就这样熬到了期末考试前，学校终于良心发现，把教工食堂开放给学生打地铺，教工食堂是有吊扇的，装的很高，风力一般，但也聊胜于无，食堂自有的油烟味和饭菜的馊味融合的妙不可言，蚊虫亦很猖狂，但是仰头望着旋转的吊扇，感受着热风拂体，心里慢慢平静下来，想着在宿舍里苦苦窝着的，挥汗辗转，不愿到食堂打地铺的舍友，不自觉竟有几分优越感。

　　九十年代的夏日，正是蝉鸣柳动绿满城，平湖荷香听蛙声的季节，夏的生机给这座山水相依的小城添了几分颜色，虽然暑气依旧不减风采，但年龄大了，自会用开放的心态来面对生活，对于夏天，不再仅仅拘泥于热的感受，也学会了享受挥汗如雨，懂得了欣赏夏的繁茂。那时家用型空调已然开始走进普通家庭，主要以窗式一体机为主，简称窗机。我家其时住在顶楼。顶楼的好处就是视野开阔，通风采光好，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颇费膝盖其一，下雨漏水其二，其三便是极热。

　　每每入伏，这头上一层楼板经烈日一天曝晒，温度极高却散热极慢。傍晚以后，日虽落而息，然楼板却开始散发白日自太阳收存的热量，屋内温度便持久不下，宛如蒸笼，让人坐卧不宁。如是数日，父母终不耐，共议后拍板斥巨资购进窗机一台置于主卧。一番折腾后，空调启动，凉风拂体那刻，我突然意识到，以后的夏天将截然不同，科技改变了人生，夏夜不再苦熬。终于可以静心听虫声蛙鸣波翻柳动，静心看星萦月皓峰立竹摇。此时独坐阳台窗前，与家人品茗夜话，观窗外景色，凉意沁体，暑气不侵，其乐遥遥，仿遗世而独立之桃源，想及往日夏夜种种艰难，又念及当下，哑然一笑，于心中将夏之苦轻轻拂去。

　　数十年白驹过隙，夏之苦早不经于心。凡场所居所均有各类空调料理的四季如春，生活亦如此。这样度过了无数夏日，渐渐忘记了汗出如浆的感觉。而十数年前闻听到有寒气入体当发热出汗以驱之的高论，一时惊艳四方，各种出汗方法百家争鸣，以健康为名再行苦夏之风。百舸争流中，我苏北重镇独树一帜，伏羊驱寒得厨神彭祖点化，延绵四方，声势渐隆。

　　万种千般故事，今来趣意盎然。夏日繁盛意即人生最巅峰时，浓烈刻苦，弥足珍贵，当记。

　　未翼

　　2024/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