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故乡 ，我都喜欢在清晨五六点钟到树林里走一走。这是我四十年前养成的习惯，只不过那时是跑步，如今只是走走而已。

　　我的故乡是辽宁省朝阳市一个贫瘠的小山村，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清晨的树林里空气是极为鲜嫩的，并且分外脆爽。但是，即使我如何搜寻，物是人非的树林里，再也没有了我童年斑驳的影子。树林把我看老了，我也把树林看老了。极目远眺，白杨树整整齐齐地站立，没有丝毫个性地被一片一片的玉米地截断，颇有些虎落平阳的味道。不似我童年时参差不齐的白杨树遮天蔽日手拉着手，奔波几千里，牵连不断。那时候都是野生的自然林，如今早已经被砍伐后，人工种植了速生杨。那时候的树都是小叶杨，生长速度极其缓慢。要想成为栋梁，真的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因为我们这气候干旱，土壤贫瘠。但那时候的树和那时候的人一样，不急不徐，脚踏实地，自由自在，愈挫愈烈，绝对不像现在的速生杨那样玻璃心般的脆弱，经不起风刀霜剑，雨打雷劈，也不懂得什么是最高、最大、最强。

　　后来，我读了茅盾先生1941年创作的散文《白杨礼赞》。此文以西北黄土高原上“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的白杨树，象征坚韧、勤劳的北方农民，歌颂了他们在民族解放斗争中的朴实、坚强和力求上进的精神，同时嘲讽了那些“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仔细端详故乡的白杨树，我也觉得他们像极了我们当地的村民——勤劳善良，朴实无华，任劳任怨，无怨无悔。虽然我们这里是东北，和西北如何不会连成一片呢？尤其是在我家树林地头上那几棵“疙瘩树”，爸爸说他是“小老树”。这几棵小老树好像得了侏儒症的人一样，永远都不会再长大了，但他们却站成了历史的见证，并且还在见证着历史。爸爸之所以没有砍伐他们，是因为他们除了烧火实在没有什么用处，而家里用来烧火的木柴实在是多得不能再多了。而他们扎根的土地到处都是石头，连开垦成耕地都根本不可能。 他们也许一生都无法离开故乡，去见证外界的潇潇洒洒，不懂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他们却一直在坚持着，一直在守望着！

　　我曾经问过爸爸，这几棵小老树是如何形成的？爸爸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多少文化，无法给我做出满意的回答。只能告诉我这就是他们的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而人的命和树的命是一样一样的。我从小就是天生反骨的人，从来不相信命运的安排，即使现在我已经懂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就像当初哥哥和我考学的时候，爸爸认为识个眼把前的字儿就行了，考学有什么用呢？八十年代末在农村能考上学的实在是太少了。哥哥是第一个考上学的农家子弟。表姐是第二个。我是第三个。我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不知道故乡的小老树是怎么想的？

　　前几日，哥哥还在跟我探讨说，如果我当初毕业后不留在城里，回到农村现在早已经是镇长书记了，充满叹惋之气。确实，我们班的许多同学都熬到了一官半职，甚至我下几届的校友都在市内各大局担任要职。我告诉哥哥，我并不适合在官场上生存，我也并不羡慕他们。我是天生长着反骨的文人，不懂得趋炎附势，也不会卑躬屈膝，为几斗米折腰的事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在官场上怎么能混得开呢？我现在自由自在，潇潇洒洒地生活不好吗？    

　　我时常想起舅舅家童年时我的一个伙伴。那时候他身高一米，现在身高还是一米。人们都叫他小磕碜。若论起辈分来，他应该称我叔叔，因为他是妈妈同一家族的侄子的儿子。我们没有叔侄相称过，我们年龄相仿。但童年的印记，如同故乡的那片小树林一样令我记忆犹新。后来听妈妈说，他的父母很早就死了，他也没有老婆孩子。现在村里给他安排了一个搞卫生的活，一个月能开一千多呢，完全能够自食其力。难道人的命和树的命真的像爸爸说得那样，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吗？我真的想再跟爸爸探讨探讨。可爸爸有些老年痴呆了，不仅仅耳朵完全聋了，有时候连我也不认识。

　　终于有一天，我在电视剧《我的阿勒泰》中，找到了答案。李文秀讨债没有讨到，却意外地牵回了一头骆驼，问母亲是不是自己还有点儿用？当时的背景便是草原上矗立着几棵高大的树。母亲对李文秀说:“啥叫有用？生你下来，是为了让你服务别人的？你看看这个草原上的树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 便叫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上自由自在，也很好嘛。人，可以一事无成，但绝不可以失去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自我的追求。”我始终认为人对自由的热爱，人对自我的追求才是最重要的。成功并不是所谓的升官发财。

　　今天，我又回到了故乡的这片小树林。最早迎接我的还是地头上的那几棵小老树，佝偻着身躯，并不似其他杨树那样规规矩矩。他们只是想把自己站成一棵树，屹立不倒，他们无法开出花来，也无法结出果来，甚至也无法像一棵树一样直插云霄去招摇，但他们每年都会吐出叶子来证明他们还活着，并且顽强地活着。阳光从树叶间筛了下来，印在我的身上斑斑点点到处都是，我也成了故乡的小老树。人出生在哪里是无法选择的，但人出生在哪里便会有一半埋葬在哪里。虽然如此，但我们却可以选择像顽强的战士一样，以自己单薄的身躯抵挡着风沙，任由风沙蹂躏、折磨、踢打、摧残。最终不改，坚定不移，顽强不屈，自由自在，向阳而生。      

　　致敬！小老树！      

　　感恩！小老树！

　　挺住！小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