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这条路(下)

【13】
每逢新年,常常会亲手制作贺卡送给几位老友,在她家里应该存了不少吧。
2010年春节前,她写了一篇《轻轻打开祝福》,记叙了我和几个朋友去她家暖房时、我给她留下贺卡时的情景:朋友打电话说,刚刚在我家小聚的时候,趁我忙于和其他人说话的间隙,他把一张亲手做的贺卡埋在书橱的某一本书里,作为送给我的新年礼物。因为离新年尚以日子计算,现在还不是打开的时候。朋友嘱咐我说,就是无意看到了,也千万别打开,一定要等到新年到来时,那样才好……放下电话,心里突然被某种情绪充溢着,一些感伤,一些感动,一些感激。一个人的存在,是有他存在的缘故的,被人爱和关怀,还有爱和关怀他人。这种表达,需要一些载体,一件礼物,一个电话,再就是年终的一些贺卡……
那些亲手写下的名字,那些曾经有过体温的纸片,和那些肩负着心愿的纸片的行走与抵达,一想到这些经历,会让人感受到,在寒冬,无法替代的友情把眼前的世界变得温暖如春;我无法界定友谊的价值,我只把它们看作内心的需要。如果一个人需要朋友的关怀,如果一个人需要去关怀一个朋友;如果一个人需要让朋友感受到真诚,如果一个人需要朋友的真诚;如果一个人在冷寂的路途中的信念来自于朋友,如果一个人给予一个朋友以信念……我相信,这就是友谊。友谊是那些能够在春天萌芽的种子,开着不灭的花朵,给寒冷的冬季一缕阳光,给黑暗的夜晚一盏灯火。
《记着这条路》中专门有个章节写了我们相赠的各种门类的礼物,写到这儿想起一件小事。有一阵子,她忽发兴致整理房间,竭尽所能地让房间清新整齐,所以把许多礼物、还有不是礼物的物件一股脑全部打包,并托黄大姐带给我。黄大姐心里可奇怪了,以黄大姐的谦和性格,不愿多问就给我捎来了。我收到这些东西也没多说什么,捡喜欢的摆到书架上。黄大姐看着我做这些,一脸狐疑(这表情真的很难做)。鼓足勇气问,你们,绝交啦?我不知从何说起,笑着说,没有啊。
多年老友,要是想产生点芥蒂什么的,也不那么简单。不曾在我这儿解除疑惑,可怜又可爱的黄大姐又去找她,忐忑地问,绝交啦?你们。她听了,大笑。打电话现场报道。我觉得朋友就是这样,她想送,我坦然接受就好。这是我们共同的、对“朋友”的认知。
聊过玩笑的趣事,再说稍微郑重的时刻。她在《岁月静好》中写道:每次到朋友家,都会有一些照片留下来,以示纪念。我愿意在朋友书桌前有午后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做一个微笑的表情。今天虽然一直有些阴天,但被朋友一家的热情温暖的感觉,仍然能够有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知道是怎样的情景,那天下午我们在阳台喝茶。窗外清风、和茶船上的清茶相伴,供佛的小桌上点了一支藏香,她突然说:这个时刻我有致幻的感觉,活着多好啊。
她坐在窗下书桌旁,特别主动地让我给她拍几张照片,以前几乎没有过。那天,她穿了一件粉色的毛衣,面朝阳光,对着镜头安静地笑着,我连按快门,定格下不会消褪的微笑,同时也凝固了那天下午4:10的阳光……
那些让人在冬夜想起,都觉温暖的时刻。
【14】
越写越长,关于时间和路也越来越近了。
上星期周日,约了她帮我介绍一位美术老师。她说中午参加一个活动,下午联系。这一等就遥遥无期了。周一,我出现在她的办公室,她先说对不起,我说,这不,立马来讨伐你了。
这几年很少见面,大多时间在电话里问候一声。来日方长,只要记着就好。如同曾写下的一段“总结”:我们在彼此最好的时间里相遇,五年、十年就这么走过来了,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一声感谢,无论以任何形式,而这些都属于我们认定的、属于不必的部分,而我们只认可那些想起、和记得的情谊。哪怕只是一场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默片。
她打开电脑,让我看刚给姚的新书写好的序《莲花处处开》,文中写道:
在一座小城,以文字为生二十年,从一个文学爱好者,到一张报纸的副刊编辑,我把这看作是福分,是命运对我的眷顾;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城小报的副刊编辑,生活在自己世界的这段光阴里,还能用什么来实现所思所想,所情所愿呢?那些在不同时代发光的文字,那些越走越远的名字……
我觉得除了发光的文字,还有闪亮的记忆吧。那时正逢青春,这个城市有许多有名和无名的作者,我和姚经常在副刊上遇见。她写得很认真,从相识开始将这一路细说从头,有情有义。她说:本来写了一段当初我们相识时的过程,但因为是序言,所以最后删掉了。我笑着说,请你转告姚,就说我只把删去的、和我有关的段落拷走了。
许多文友紧密围绕在K的副刊上见面,尤其当新年或专刊时,几乎成了我们不见不散的欢聚。我们互相关注,任何一篇文字都可能是强悍的理由,促成一次次相聚。姚之前散文集名为《桐花满地》,那是最初的文字时光,是梦开始的地方。前言中详实有加地记下了姚的蜕变过程。再读,许多感慨无声涌来。嗨,这里也有我的记忆。
她谦虚地说,时间仓促,要不然还能写得更细。我说,先把文字质量放在一边,我能读出文中时间的沉积,只有这样的老友,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而这个,才最珍贵。
当然,在你我身边不乏很短时间里成为朋友的“机遇”,我觉得在这个年龄应该算是难得一见的机遇了。但我们没有经过时间的洗礼,没有难关的考验,很难说是怎样的朋友,不免有“一蹴而就”之感。还是说,在这个年龄已经很少有结交新朋友的愿望,不主动,还有点自闭,自然而然就走到这一站,也无所谓改正。就像她在文中提及崔健的那首歌: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一扇曾经敞开的大门,在你我不经意时已经慢慢关上了。很真实的一种状态,尤其近两年更加清晰。尽管外面的、新世界的讯息风起云涌,但不再和自己有关。甚至从很是实用的角度写过:等我们老了,开始靠回忆活着的时候,这些老友带来的、和留下的回忆已经够用了。
读完序言,我说,你看,你都没为我写过一篇这样的序言。她说,那是因为你不迫切。我笑着说,哪儿有逼着人家迫切的?好吧,那我现在就迫切请求,你写吧。
好吧,什么也别做了,请快写吧。
【15】
仍旧记着这条路。
不自觉地,我发现前面用了好许多“仍旧”,我喜欢这个词,虽然知道“依然”有着相同的意思。所有的词义都是相对而言的。我觉得后者较为浮飘,而前者明显厚实,就像手里的这个牛皮纸袋,即使旧了,但仍很结实。
这些年她给过我许多牛皮纸袋,有时里面是稿费,有时是为了装样报,有时是她推荐给我的杂志和书册……功用不一,都是同一个目的:先留着,等见到我时,当面“寄”给我。另外,相同的还有她的手写字体,一笔一划,不曾潦草。
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平常没有通信的机会,于是把这些纸片也当成了信。我从来没告诉过她,其实我给她写过一封信,只是没有寄出去,让这几张纸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信。那是2003年的春节前,她回老家过年,我突发奇想,想给她写一封信。我这人在个别情况下是个坚定的行动派,这一分钟有了想法,下一分钟就会付诸实际行动。
这封信,就是个别情况下的证据。想找出来对照一下,在满当当的抽屉里翻了半天。好歹一算也是九年前了,我不确定能找到。没成想我居然留了复印件,写信时间是2003年2月3日:
很长时间没有写过信了,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今年感觉稀里糊涂、跌跌撞撞地过来了,如果今后都是这样的日子,那么生命真的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第一次想到逃避,我觉得如果真能骗得了自己,未必不是一件聪明事。但终归不聪明,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越来越糟糕的情绪里慢慢煎熬;两种结果,一是越来越柔软,一是锻炼得非常坚硬。我想,我是前者,只不过不晓得在哪个环节发生了异变一样,变得特别脆弱;
相信我,这是无比真实的一段日子。至今我也不敢对自己保证说是完全走了出来。所以,我觉得这封信对我的意义就是,无比真实。在我的字典里,“情绪”或“脆弱”等字词绝少有现身的机会,那是我不屑于谈的区域。从来不会跟朋友诉说这些,也不会在偶尔为之的日记里留下蛛丝马迹,但是,那天,我特别想告诉她:
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刺猬,浑身是刺,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保全对生命的那点热爱。家里养了十几条热带鱼,整天看着它们游来游去,看着看着竟有些害怕,自己何尝不是在一个小小的鱼缸里绕来绕去?把自己绕得身心疲惫;
手拿这封没有寄出的信,竟不忍心抄录太多,此刻好像面对的是九年前浑然无助的那个人,他决定向身在远方的朋友诉说,他仔细地分析自己,让朋友了解自己当面说不出口的、糟糕的状态,他想自救,但无力达成。比如这一小段:
几乎不再设想什么明天了……不仅由于什么什么原因,而是对所有的生命产生了怀疑,我不想消沉下去,于是命令自己振奋、昂扬,至少维持表面上的快乐,等等等等吧,挺无聊!
显然,信的内容并不明朗向上,这是不是当年没有寄出的原因,是怕打扰朋友的假期,还是担心灰暗的情绪会传染呢?不得而知。诉说意味着变相的索取,说到底吧,我愿意承认,写信时我在求助,在向朋友索取安慰,这根本不是我平时作为。
写完信,大概是自己意识到了,所以收到抽屉里。这样的解释倒顺理成章。
【16】
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
我们都喜爱的、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说:人们回忆起的过去没有时间。不可能像重读一本书,或重看一部电影那样去重温……我觉得前一句完全正确,那些过去的片段是翻卷而来的,并没有很深的时间印记,也无需刻意地贴上什么时间标签,只是当我写下这些和友情、和路相关的文字时,分明感觉重读了一本书,重看了一部旧日的电影,而那些随着笔尖涌动的故事泛着皎洁的光。
想起有一年我们几个好朋友一起去唱歌,她选了周华健的《朋友》: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看她深情演唱,我忍不住凑前泼上一大瓢冷水:你这完全在念三字经嘛?要这样还不如唱黄品源的《海浪》呢:一个人,一只狗,一杯酒;一点点,一小时,一公里……你听好了,人家的歌词里不仅有一个人,还多了一条狗呢。
她没搭理我,仍旧深情唱完。只是后来她愤愤言道,每次去KTV都想起你说的三字经,自此再不唱《朋友》。写到这时,我查了一下歌词,别说,这两首歌还真有亲密联系,词曲作者都是刘思铭和刘志宏,只不过相互掉了个儿。
有人说:看风的,不必撒种;望云的,不必收割。
可是对朋友而言,我们在看风望云的同时也在撒下那么多欢笑和友情的种子,因此我们渴望收割更多的情意和感念,待等金黄的收获季节才会感叹,曾经风雨中的付出,多么值得。
记着这条路,还有多少路需要、渴望被我们记住?在那些纵情而发散的时间里,我们遇见,相约要走很远的路;在那些绝无勉强、毫不刻意的念想里,没留下印记的都已经悄悄溜走,该留下的都已经留下深深锲刻的痕迹。
想到朋友,总想起人来人往的甬道里,擦肩的、继而交错的身影,拉长的身影如同水草在近岸的灯影里慢慢飘摇。原本陌生的你我走在自己的路上,不论是出发、还是回来。在分明凌乱的场景、和杂沓的脚步声中,准确地相遇,继而整齐地叠加,之后同走一段路。为什么必须是甬道呢?因为不管你我置身哪个方向,要去哪个地方,我们的背后都有明亮、温暖、甚至是强烈的光……
这是我以为的“朋友”,如张爱玲所言——本想只引早一步、晚一步,但仍不过瘾一般企望有始有终——于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以我片面的了解和认知,假如我们可能成为朋友,那么一定会拍拍肩膀重重地问;嗨,你来了真好。就像两个久别的人。我们谁都不是荒野,否则再多的荒野相加应该是更加萧瑟的荒野,而我们的前路尚有无涯的青青翠竹。
当我们相遇的时候,我们各自随身携带着晨风、青草、有花和大树的小世界。
【17】
将近十年前的那篇《记着这条路》因为她的看重和钟爱,而成为完整的“作品”。
很多朋友读过,尤其是在她家聚会时,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她会领着朋友去书房,边走边说:快来,我想让你看这篇专门写给我的文字,你快看吧……这几乎成了她独家的、不愿舍弃的“保留节目”。
可能正因为、或仅仅因为她在乎,才一直想要改写《记着这条路》,用经过了这些年,可能会稍微成熟一些的文字去写、去叙述仍在稳步前进的友情。这么想,也在这么做,确实在零散的时间里记下一些片段,仍沿着过去的那条路,多了一些描述,把文字中的去年、前年等站在那个路口时的路标,改成了相应的年头。另外还有一个愿望,我想重新构造,将过去的场景和如今的感受两相对照。只不过和我想要的样子还差很远,没拿出来给她看过。
不得不承认,时隔多年以后有些东西无法续写,也无法被修改,这些、那些已成定局。
只是仍旧在延续的、愈发深厚而温醇的情意,引领我一次次回到旧日的文字,过去的时间里,自2009年底开始,一次次自不量力地继续和删去,一次次徒劳无功地努力。用了半个下午时间,我对照刚刊发出的文字将那些辛苦改写的片段,怎么费心改过来的,又怎么费心改了回去。
我惟一想要留下的是当初那种叙述的、平实的语气。
回到那封没有寄出的信,信首称呼是“为师”,信末落款是“兄弟”。若别人看了一定会非常奇怪吧,肯定会纳闷这是源于怎样的称谓和人物关系?可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稀奇,平日里我们就是这么“论资排辈”的。写下这句话忽觉无比端正,你看“为师”是资格,“兄弟”为辈分,而论过也排过、顺理成章的“结论”是:她既是良师,也是亲人。
在那封没有寄出的信中,写给她的几句话:非常高兴认识你,从你身上我觉得学到了很多东西……但要具体说是些什么,好像一时又说不清楚,坚强有韧性,还有宽容大度等等吧。希望我们能够做一辈子的朋友,直到很老很老,就像上次跟你回老家时,你说也许将来我还会去看你,我想我会的。
从最初只有753字的《喧嚣中的苍凉》到4000多字的《记着这条路》,感觉从某个地点向前走了两三站地,再到这篇更为漫长的续篇,终于有了“一条路”的模样。并非单纯的字数和长度的累积,而是有转折、有停靠的站点、还有花和大树,最关键的是有上坡,也有下坡——是我想象中的一条路。
不想单另再起一个新题目,我情愿这些字句能形成一篇完整的文字,时间只是简单的连线,而其中的故事相互贯穿,有相连的部分,但更多的是以后——这同样是我想象中的、一条路的模样。
不同时间段落写下的三篇文字,我想都是同样的心意,我想送她一份尽量完美的“礼物”。现在,我觉得快要完成了,也许不完美,但是很完整。
就让这些文字成为一封信,好吗?
【18】
就让这些文字成为一封信,好吗?可以从任意段落读起,而后放下,想起那些难忘的记忆多么难忘。我会在她生日那天先发到她的邮箱里,发条短信告诉她:
嗨,你有一封新邮件。你自己看就好,不要发表,更不想让人评论。
世界再大,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就能找到……当我看到这条广告时,我想起她。写字过程中,有许多愣神和闪回的时刻,我们走在大路上、在她老家的屋顶上看夕阳、在后院亲手摘下熟透的草莓,在山里和朋友们野炊,在我家阳台喝茶时,在她家阳台帮我缝纫窗帘和床单时的时刻,还有,还有在外地偶遇某家陶瓷店买了那么一大堆杯子和碗碟,一路心怀忐忑、丁零当啷啷地回程……
许多东西在走过以后,才慢慢体会出温暖的滋味,就像暗房里逐渐显影的过程;我想友谊一定要标注上时间的概念,就像咖啡必须有温度。
想起这些年的交往,真是资料充足,笔下顺畅。一个骨子里散发温暖的人逐渐来到眼前,根本不用花费心思和布局,就从最先涌到笔端的故事开始,不惜放弃似乎很有必要的时间线索。就像随意从记忆的银幕上任意截选一些仍旧葱茏的画面,放在桌边如同宝丽来相片的色调;就像从身边汩汩涌流的河水里,随手舀起一些晶莹的浪花儿。
这世界越来越喧闹,朋友的含义越来越复杂而无常,像我这样总是逆潮流而动的人,愈发急迫地想要一种纯粹的友谊,如她所言“寂静地放射着迷人光芒”的那种友谊。
我渴望细水长流的友谊,甚于大江大河和浪奔浪流。对上暗号一般,只要认定是朋友我会用心交往。我有一个“标准”,当他忽然春风得意之时,在对人的态度或姿态方面是不是有很大的变化?若还和平常一样,我会接着往前走。否则,我会撤退。这个标准未必正确,许多人会有完全相反地举动,即使并非熟悉的朋友,人家也会冲破重重阻碍,迅速站到身边。
很高兴,她不是这样的人,甚至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说越来越忙,身边的交际应酬越来越多,常约常没档期,但她记得还有像我这样的朋友,2012年7月她带着大学放暑假的儿子回老家,在路上发来一条短信:记着这条路。
是啊,变化中的世界,变化中的你我,丢不掉的是这条路,从1999年《留一点空白》开始,我们在此相遇。仍旧说有幸吧,有幸遇见有幸同行,不管是一首老歌、一封长信,还是一条渐行渐远的路,而那条路边曾经的小树苗儿,现在已长成参天大树了吧?
我们刚认识时,我20多岁时,她30岁,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个站台,而今我们都在40这趟列车上,也都在经历时间和年龄予人的种种教化。那天听一位朋友说,咱们都是40啷当岁。忽然感觉很可笑,但也羡慕人家年轻的心态。可能,我们的心态远远不及。记得有一回我聊到自己的年龄,她突然睁大眼睛,发问:啊?你都这么老了?
我可喜欢这种语调了,真的。另外我理解这种疑惑,这是忘掉时间的一种“发觉”。
【19】
2012年中秋前,我给她做了一张红绿相间的生日卡片,浓重而醒目的搭配,写了两行字:打开信封,中秋月圆,是我们相识13年之后的月亮。想起《记着这条路》最后一句:月光下,我记得……
写得越长,想起的越多。这篇文字我不想感动谁,这仅仅是一些留下回忆的片段,一些想起来仍旧会慢慢微笑的故事,一场场逆时光而行的景象,一段段在风中、在雨中仍旧温暖的旅程。当年和她相遇时,我身边尚有好几个“最好的朋友”,而今呢,在许多年里随走随散,她成了惟一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说、想必她也不会知道,是她让我感受到纯粹的友情是如此美好。
既然所有付出和得到,一切都值得,所以我们不说感动,也不必相互感谢,我想把这些放在心里,放在无需张扬、也无可言说的某个地方,等流年远去,可以细听回声:
——你要记清这条路啊,如同一句叮嘱。
——仍旧记着这条路,我想是一声回答。
【算是后记】
——你要记清这条路啊,如同一句叮嘱。
——仍旧记着这条路,我想是一声回答。
【01】差不多到深夜了,和老友一次长聊。白天时间太琐碎,不是我忙,就是她忙,打一通电话都被杂事拆解得零零碎碎,总是对不到一个合适的时间段落。现在应该都安闲了,正好接着被频繁打断的话题来一回久违的长聊。
从1999年3月到如今,已经15年的老友了,我们无话不谈,想到哪聊到哪儿。今天的对话不同以往,似乎更密集、更流畅、不曾预备地收获了更多的感慨,最重要的是她传递给我坚持的力量。传递,可以是物质层面上的给予,也可以是精神世界里的馈赠,如同接力棒一样,他传递给我,我再传递给你,就像是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良性循环,这多好啊。此间的鼓舞或鼓励也显得不值一提,人家直接传递的是力量,是光,是灰色底子上的一团火……在这个物质至上的年代能够传递给你精神力量的人不应该加倍珍惜么?在这个物质至上的年代能够传递给你精神力量的人不应该加倍珍惜么?由此,我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升华?是的,没想到如此板正的字词在这儿还有用武之地,且不容替代。
这些年我感觉K一直在赶路,没有歇息片刻地成长。等轮到我不经意间发现彼此差距而感慨时,仍见她大步流星走在大路上,她的前方应该是繁花似锦。这是她应得的,所有。
【02】她一直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对那些意不在此的人和事,她听从内心的声音,懂得怎样去拒绝和抵抗——这多么难得。我经常做的是排除法,先择出去自己确定不要的东西,剩下才是可能的、需要进一步选择的部分,择来择去,很可能所剩无多。
关于选择,我觉得这源于她渴望平淡日子里真实的点点滴滴,不管是得到还是失去,她都要最真实的那种。时至今日,她不担心付出,也不畏惧失去,依然爽朗而赤诚;另一方面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来之不易的幸福和快乐时刻。尽管生活中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如意,但也要努力记住自己快乐时的样子吧。
当她为某件事或某个人有所困惑时,她会先问自己究竟是否值得,而后会征求朋友的意见。而我觉得在她产生困惑的同时,其实心底已经有了确切答案,只是不自知,或者想听听朋友从相对客观、或旁观者角度怎么看待而已。至于取舍,她从来都有自己的主见,但绝非刚愎自用之人,别人无法改变她,而让她愿意、或甘于被改变的人还没出现。这么多年以来,她这种特质不但丝毫未改,而且还在反复加深,她不会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或意不在此的人而纠结。当她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说某件事或某个人到此为止的时候,她就像一个英雄。
你十分欣慰地看到K越来越强大了。作为多年老友,你觉得自己担得起这个“欣慰”。虽说还达不到无坚不摧的境界,但是除了她无比在乎的部分,诸如血浓于水的亲情、相依相伴的友情等等这些可以代表美好的情感,她已经不在乎任何打击——这些本不是她想要的,不在一条路上的事物,或许可以忽略。
【03】从她的言谈话语中,我感受到坚持的力量。她坚持要等一个(不管任何方面)能够发光,能够在精神世界引领自己(若有,她宁愿跟随)的人。我忽然发觉她这种坚持已不仅仅是坚持,而更像一种信念,凭着这种信念,我相信她能走更远的路,而她相信只要努力耕耘就能等到秋收满仓的金秋时节。当她站在田间垄头满心喜悦的时候,她就像一个老农。
在她身上确实有老农和土地一样朴实而坦荡的品性。很早以前,你在一篇文字里试着描述过她这种品性:当无所谓沿着的时候,她果断地让自己立定。这么多年,她最让我敬佩的是那种绵延而顽强的韧性,像秋风中绽放的菊花,是凋零中的盎然,只有衬着萧瑟的秋的色调,那一大捧蓬勃的菊花才更显其明亮的气质。
有许多时候,我为朋友感到骄傲,今夜尤甚。我一向认为我的朋友比自己出色,隔着并非一步之遥,我在和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学习理解,学习怎么给予,学习坦诚接受,从某种不易被察觉的角度上说,对朋友的否定也是对自己过往和历史的一种否定,不是么?因为通过这么多年的交往,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这也算是你对“朋友”的认识,因为看重,所以珍惜。
【04】一个不了解我的人(因为如此,所以陌路)曾问我,在交友中付出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值得吗?我想了想说:不能这么计算,即便是从自私自利的角度看,首先是我需要,我需要这样的关系,需要来自朋友的问候和温暖,没法衡量谁的需要更为迫切,这种交往不同于互惠互利,甚至不需要回应,也不需要对等,但结果往往是得到大于付出。
交朋好友有其特殊的时效性,就像是过了这村再无这店一样,遇见就遇见了,没遇见也不能强求。别以为任何年龄段都会有出色的朋友出现在你面前,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儿。另外,我不可能保证自己任何年龄段都是敞开的、或能够敞开吧?
活着,难免有时感觉到孤单,一个人的时候,自己跟影子说话,那时候屋子显得很大,也很冷。于是,在我想象里总会涌动这样的场景,寂静冬夜,三五好友围守一处相互取暖,情意殷殷伴着寒夜暖茶,共同抵御即将飞雪的严冬。所谓世态炎凉自不必细说,周边世界不像从前那么清澈,面对混浊的世相,有时让人无法欺瞒自己的眼睛,能够担得起“清澈”或“纯粹”的人和情意没有多少了,而我有,不用再茫然四顾地寻找,或遭遇误打误撞的尴尬,这难道不算幸运么?交友不仅是眼前欢乐,也是“百年大计”。我没有世间的兄弟,但渴望有兄弟一样的朋友。
言尽于此。我承认很长一段时间疲于为生活、为工作奔忙,终日陷于一些没有头绪的事情当中,而忽略了从朋友那里汲取力量,传递心意,和怎样成为更好的自己……假如说交友也是一门功课,那么我现在亟待补课了。
我一直以为,“朋友”在我的生命中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章节。
【05】这些年在生活的不断磨砺中,K已经习惯于担当一个坚强者或引路者的角色了,谁知道遮掩在她坚强的背后有怎样的心事呢?K曾在一篇旧字后留言:感动,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只想有一个安静的时间,一个人,把亲情友情和爱细细品味,汇聚成最真挚的文字,记录最恒久的一种情谊。
在这个年龄,若想走进另一个人的世界,同时也邀请他进入你的世界真的很难,是一种双向的、互惠式地加盟。我感激上苍赐予我这么精良的朋友,可以拥有这么深厚的友情。此间的心意或许别人不会懂得,但也没什么要紧,我只代表我自己,对方也是如此,像是从甲地到乙地的单程火车那样,只要彼此通达与懂得就好。
宁远在《并不打算指导任何人的人生》中有段话特别好:30岁的时候说,“谢天谢地,我还在成长”。如今34岁了,觉得成长二字换成“生长”更恰当,谢天谢地,我还在像一株植物那样生长。
是的,纵然在这条路上经历那么多风霜雪雨,让我们不得不暂时停下疲惫的脚步,但我们都没有放弃生长之路上必然遇见的种种可能,我们这一路,不正是凭着仅有的允许自己把握的这些在漫漫旅程中去证某个可能,难道不是吗?我们还在阳光中、或暗夜里不舍昼夜地奋力生长,谢天谢地。想起曾记叙的那种“属于植物的时间”:生长着,这很重要。会生长许多年,会伴随你许多晨昏,喝许多回茶,听许多首歌,会写许多心里想写的字儿,人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让自己像普普通通的植物一样,看不见虚伪,听不到喧嚣,有太阳的时候晒晒太阳,阴霾时就看看灰茫中偶尔镶了银边的云朵……做一株最好的植物,守着风雨和晨昏,安静生长。
这段文字是额外的一章,只因她传递给你的坚韧和深深根植的力量,至情,至性。
【编者按】以文字为生,一切都因文字而起,几十年与文字友人为伴,走啊,一路向前,发现以文字为友的友人最长情,他们互相提醒,不论在现实里怎样不堪和风光,都不能忘记起步的最初,文字在岁月的深处发着光亮,已经形成一条刻在生命里的路,不用再提醒,当脚踏上这条路,就是在回家。拥有这样的友谊真好,一路看着你生根发芽开花,像一株坚强的植物,一直在生长,虽然“我”的步幅有些跟不上了,但还是心生欢喜,因为彼此都记得那条路,闪亮的日子还会有。作者为她写了将近三万字的散记,时间轴线却还只是停留在过去的一个时段,那时的过往有光,所以倍加珍贵。推荐阅读。编辑:梁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