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这条路(上)

【01】
当这个世界还不那么喧闹的时候,当朋友的含义还不那么复杂的时候,我和她相识。
她几乎毫无保留地让我感受到友谊的滋味儿,绝不是那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浓厚,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同样是厚实的,更像一沓白纸,可以了解过去,可以书写未来,是一条逐渐清晰的路。
你相信吗——当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喧嚣的时候,内心的领地却可能越来越苍凉?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我有一位这样的朋友,一位像亲人一样的朋友。她在某个阶段过着这样的日子,平淡无奇,却暗含悲伤。我在一旁看着,偶尔听她转述,也感受着她周边的世界。她很勤劳,但是得到的那么少;她很善良,但是收获的未必同等值得珍藏;于是她只能很宽容了,至少要给自己留一块转身的地方。
世界再大,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当我在许多年后看到这条广告时,我想起她。
一个女人,为了曾经的、理想中的男人离开自己的家乡,几乎带着所有的希望投奔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这个对她来说是异乡的地方。她渴望扎根,谁要是能给她扎根的机会,她一样会心怀感恩。
几年后,当她自以为牢牢握在手里的爱情,就像蔷薇泡沫一般化为虚有的时候,她带着只有三四岁的儿子离开了冰冷的房间,那不再是她的家。然而她又能去向哪里呢?这个城市对她来说仍旧是异乡,她却无力将自己连根拔起。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她漂浮着,让自己尽量稳定。当还没有找到港湾的时候,这个日益繁华的城市成了她生命中的孤岛。她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港湾,在一个梦里,和另一个梦里奔波。
桌上的一沓白纸,真的可以代表许多东西,现在我要记下这样一条路。
【02】
我认识她的那年,她已经完全从“失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这种自我修复的能力多么难得,她依然美丽善良,身心健康。
相识的过程两三句话就能说清。那是我们全家都争相传阅的一张报纸,她在那家报社做副刊编辑。一个偶然的机会,攒了点勇气我给她投稿,并没有让我等很久,1999年3月17日副刊上,我看见了自己的名字。那篇《留白天地宽》在头条位置刊发了,只是将题目改成了《留一点空白》。当下,喜悦之情扑啦啦飞,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春天。虽不是我的第一篇文字,却是我心底认定的一个开始。
本想向这位未曾谋面的编辑当面表示感谢,还没等我打听到报社地址时,就在文联每逢月末的散文沙龙上遇见她。(我返回,细说这个场景,是,我要细说从头……)她当时长发披肩,身材修长,穿了一件米色风衣,像一阵风那样闯进门,手里厚厚一沓稿件和划版纸,谈笑自若。
主持人请她发言,她说,我们有这样一块园地,可以聊聊读过的书,自己写的字,多好啊。我向旁边的人打听,原来她就是我想要当面表示感谢的那位编辑。
沙龙散场时,我走上前自我介绍,让她看我刊发文字的剪报册。她认真地读了两篇,清清淡淡一句:好好写,我会让这个本子很快厚起来的。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年长我几岁,像姐姐一样关心我的“成长”,既有文字上的,也有生活上的。我们经常见面,慢慢成了朋友。她悉心倾听我的想法,我尊重她的意见和建议,从那天起,我们走上了亦师亦友的旅途。
她或许不知道、我也从来没说过感谢,她当年给我的鼓励和帮助现在已经长成一大片金灿灿的麦田。
【03】
去年在《很浅的黑白》中写下:当无所谓“沿着”的时候,你立定,向周边打量,似乎没有太多新奇的事物引人发出感叹。走到这一年,你忽然发现身后的路大致上都有了结果,或者转过身来也有一个相对牢靠的方向。
你问自己:还期望更多吗?比如说方向,比如说结果……
她在将近十年前可能就感受过这种状态。当无所谓沿着的时候,她果断地让自己立定。这么多年,她最让我敬佩的是那种绵延而顽强的韧性,像秋风中绽放的菊花,是凋零中的盎然,只有衬着萧瑟的秋的色调,那一大捧蓬勃的菊花才更显其明亮的气质。
其淡如菊,霜重愈浓。所谓的淡和浓一个向内,一个向外,虽内外有别,却缘于性情,是如同底色一样的气息。旧时经历不仅没有击垮她,反而给了她一种温室中不曾被人发现的美。眉眼中尽是坦诚、明朗、大方,还有女人中罕见的豪爽。
比如说刚认识时,我单位发了一个台灯,闲着没用,就问她:能不能转送你一个台灯?我本想她一定会拒绝,还想好一些请她留下的客套话。而她只一句,好。让我先前的准备白费了。她不会弯弯绕绕,总是直来直去,和她聊天特别放松。她的“不在意”正是敞亮的个性使然。在她眼里,不管遇见了什么,人们总是善意的。
她很少和我谈及从前的事情,我知道她心里并非像外在我们看到的那么快乐,在儿子面前,她必须坚强。
朋友中,她有极好的人缘儿。她不是谁专属的朋友,我只是朋友之一,她对谁都特别好。偶尔说起谁和她闹意见时,我说,要是和你处不好,那肯定是他的问题。她听了特别高兴,但仍有点保留地反问,你对我的评价也太高了吧?
我们在一起时,她就像是家里的姐姐,宽厚待人,善解人意。她的家也成了我们几个文友阳光明媚的天地。我在她的副刊上发表了许多文字,全是头条刊,我从来没说过一声:谢谢。
我心想,这样的友谊还用得着说谢吗?我们来日方长。
以她为桥梁,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我从没有问过她,待我们散去她是否觉得有些孤单?在我们看来,她是大公无私付出,我们是心安理得接受。似乎她自身热情和能量充足,原本就是个不需要温暖、也不需要被关怀的人。她在强大的外表下,用仅有的温度去抵御一个人的寒冬。
这个城市曾是她的空城,但因温暖的品性,至少她的周围四季芬芳。
【04】
在我心里编辑是一份神圣的职业,给读者启迪,给作者引领。因为她,我的梦想进一步升级,我想成为专心耕耘的副刊编辑。也许年轻和心想事成真的成正比, 2000年春天恰巧就有一个机会。
我在报摊上看到当地一家报社出了子报,大约第三期吧。在路上给她打电话说我想去应聘,她说她正好认识那家报社的主编,可以介绍给我认识。以当年那股子劲头,我说想凭自己的能力去试试,行就行,不行就散了。她说也好,她相信我能一定能胜任。
第二天清晨,我带着已经很厚了的文字剪报册去报社前去应征。
大概因为紧张,临下楼还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去见该报社主编。主编读了两篇,什么都没表示,只交给我一迭稿件和几张划版纸,说你先编排个版面看看吧。她没有给我任何条条框框,想看看我心目中的副刊是什么样子。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简直太难了,看着密密匝匝的划版纸,直想一字一句地填空进去。早晨特地绕到她的办公室,请她看看是否合格。她只说第一回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去吧,祝你成功。我心怀忐忑地交出我第一份编辑作业,主编看完居然签字印刷了。那天下午,我就拿到了我编辑的报纸大样。
自此,我有了自己的副刊园地,我的第一个版面叫做《心迹留痕》。我成为编辑后,她不仅由衷为我高兴,而且手把手教我怎样划版,另外还帮我选稿,稿件不合格就从她的作者中替我约稿。有朋友说,这不是另一版的《百味人生》吗?我笑着说:是,这是我认为的最漂亮的版面。
刚开始时,我的副刊每周一期出报,逢周三交版。因为两家报社相邻,每周三我签完版面后就去她家吃午饭,不用约更不用请,到时候就去了。偶尔一两次报社有事,她还会给我留饭。要是她家主食不够了,她会给我发一条传呼信息:回家时捎俩馒头。那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她家中一员,绝不客气。她有一双灵巧的手,午休那么短的时间,她能做出很像样的饭菜。有一天中午她买了鱼,我怕她麻烦就说别做了,可是转眼间,一盘喷香的黄花鱼就上桌了,跟变戏法儿似的。
现在,想去她家吃饭了,就给她打电话说一声。她回,好,你可以跟送牛奶的一起来。我再问,什么意思,你家缺牛奶吗?她解释,就是说天一亮你就可以来。
就这么简单。真的,我们好像从没说过什么友情,日子就细水长流地远去了。
【05】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在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城市中买房安家了。
我陪她一起去看房子,是一个僻静小区的四楼,不太大,但房子很干净。她用多年积攒的钱一次付清了,本来该多高兴啊,可那段日子却是她最消沉的时候,不是因为房款,而是内心的——徘徊。
即将在这个的城市拥有一间遮风避雨的房子了,她忽然觉得很矛盾。那天黄昏我又陪她去看房,商量怎么装修,回来时我们走到十字路口,她的眼里有很浓的雾气。我几次问她怎么了,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心里觉得荒凉。
如果只是一位旁人,我会理智地相劝,说一些动听、且言不由衷的话。然而作为朋友,我却无话可说。我觉得当时任何语言任何权威都不能驱散她心里的阴云,只有她自己才能走出这狭长的小路。那天,冷,而且痛。像她多年以后在《自己的天空》中写下的:霓虹灯的背景里,公交站矗立在繁华的十字街头,显得幽暗,冷清,寥落……
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注定很难,有生活的艰辛,也有旁人的闲言碎语。她无法抵抗,只能让自己更加坚固,有苦,也只有努力咽下。有一次,她的儿子在学校犯了个小错误,我正好赶在家里。就对她儿子说了好多话,有批评、也有教导,最重要的是让他理解她的良苦用心。谈完了,我扭过头,她就坐在角落里默默流泪,她说,还没有哪个男人对他说过那么多话呢。那一刻,她异常弱小。
我真的不想将“外表坚强,内心柔弱”等语句用在她身上,我觉得这样笼统得近乎潦草的语句可以适用于任何人,尤其是女人。所谓坚强或柔弱只是相对而言,像性格中的两极,你我都有不肯示人的一面。她在我面前真实的流露,我想那是因为她足够信任我。想起2000年冬天,一个下雪的黄昏,我和她各骑一辆单车去书店淘书。到了红绿灯前,我回头看见她脸上有两行泪,她没有察觉。在寒风中,一幅很悲壮的样子。
她曾经也是北方文坛上、被众多伯乐看好的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她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日子,仅靠自身努力进入城市,然后凭借自己的作品成为文字编辑,文字改变了她的命运,也给了她一双隐形的翅膀。
她的文字和人一样朴素,可惜这两年极少动笔了。读她的《家有彩虹》,《又见桃花》,任谁也想象不到她独自承受的那些压力。她在一篇叫做《回味一点点》文字中,还试图在婚姻城外的断壁残垣中找出一粒岁月的珍珠,以此安慰匆匆流逝的时间,和曾经交付的青春,我满是辛酸地听她在文中一字一顿地说:
孩子很聪明,朋友很真诚。
【06】
2002年,搬家前她说要简单装修一下。
我去看她,正好听工人们在楼道说缺水泥了,我没有进屋就帮她跑出去买了水泥。回来她非要给我钱,我坚决不要,就说,这算是我送你的礼物,你看,我能为你的新家添砖加瓦,这多好啊。
说真的,我不知道送她什么才好,才能让她觉得快乐。人家说朋友如水或如酒,而我宁愿我们的友谊是水泥,随着时日渐远,越来越坚固。
还是她搬家的那年,我在外地批发市场看见一个特别漂亮的铁艺钟表,我觉得挂在她家墙上,应该很好看。只是这个钟表很大,并且支愣着,仅包装盒子就有一米见方。我下了火车直接打车去了她家。先试探地问,听老人家说送礼不能送钟表,你在乎这个说法吗?她说,不在乎。我说,那好,我已经买回来了,就放在你家门口。
当我搬家时,我带着爱人提早就和她约好了一起去早市挑选外贸棉布,从窗帘到床单,从沙发罩到台布,买了足足十几种花样的棉布。轮到她在阳台上操劳,做了全套的家居布艺,不仅棉布要提前下水,而且做好了还要用电熨斗熨平。她还送我几块很粗犷的棉布,是我喜爱的方格图案。并剩下的格子布给我做了睡衣,这些年真是越旧越好看。
另外顺便说几句,我们的礼物可谓多种多样,绝对考验别人的理解能力,诸如单位发的香皂、压力锅、她自制的葡萄酒、我腌制的整坛子咸蒜、还有她做的辣椒酱、我煮的花生和毛豆等等,都是我们之间可以坦然相送、并大方笑纳的“礼物”——这些礼物几乎可以代表我们对朋友的理解,简单,实在。
这个城市也许还不是她的归宿。她只是在这儿工作,抚养儿子长大成人。2004年左右,她说在老家买了一块宅基地,盖了几间房子,还要种几棵樱桃树。想起一句话:无论你走向何方,故乡都是你的最后一站。那么,她是在为自己以后的晚年做计划吗?可是,晚年?我从未觉得这个词和她有什么关联。
那年夏天,我在去单位的半路上接到她的电话,问我是不是愿意想和她一起回老家?我回,当然。就把自行车锁到路边的树上,打车去了高速路口,和她一起去了千里之外的老家,去看她的新建成的房子,很大,也很舒适。回来路上,我们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涌动的树,她突然对我说:你要记清这条路啊!等我老了,你要来看我的……
她说得很平静,我的泪水悄悄流出来。把目光转向车窗外,窗外是寂静的村庄,一种土黄色的暮气渐渐洇染开来,在蒙昧不清的视线里,家家院子里的大树青葱、茂盛——我在记路,那一条肯定还会前来的路。那条乡间小路两边有怎样的院门,门前种了怎样的果树,树下,有我怎样的一个朋友。
【07】
有一段时间,我们联系很少,只是偶尔打个电话或一起吃顿饭,还是那么亲切。也许就是因为去她家吃饭的机会少了,每次到她家都是忙前忙后的,也知道她不是因为客气,但总不如家常便饭来得舒坦。
她的儿子长大了,是个英俊少年,个头儿早超过我了。儿子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很欣慰。她的精力几乎全部投到儿子身上了,儿子是她的希望和寄托。
那些年,她也一直在“封闭”自己,很少参加聚会。晚上常常守在家中看一部又一部漫长的电视剧。我尊重她选择的日子,但仍想替她分担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微薄的心事。
这么多年只有一次,许是实在难捺吧。她打电话让我去找她,她在朝阳路的某家美容院等我。去的时候一个女孩为正为她做脸部护理,她微闭着眼睛半躺在床上,我坐在门口椅子上等她。我分明看见她的泪水从眼角儿涌出来,划向两边。女孩手里拿了纸巾,都来不及为她拭干,小小的房间,三个人都没说话,寂静如海。许久以后,她坐起来,只摇摇头说:咳,别在意,让你见笑了。
极其偶然的机会,她和我聊过一些心事。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难过,但是不再追问,我知道她想告诉我的一定会说,而她不想说起的,我不会问。掠过这一个片段,出门走了一段路,她又记叙谈笑风生了。我知道,她把什么偷偷按下去、藏起来,而我当做没看见,假装是一次偶然。多年以后,在我家我用蓝牙传给她一首《要幸福啊》,歌里唱到:谁的青春时光没有一点沙,看着你的脸庞,熟悉那种伤疤,仿佛所有过往忘记别人的喧哗……
我说,这首歌你一定要好好留着。歌者幽幽唱来,第一句歌词应是“一点傻”,我觉得一点沙更有意思。大浪淘沙,谁知道今天卷起的是哪颗沙粒儿呢?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要幸福啊,是我对她的所有祝福。
近几年,只要有假期,她就会回老家陪伴父母,每年春节更要提早买票,随着春运大军滚滚洪流中回老家过年。我总在新年钟声敲响之际,打电话给她拜年。听遥远的村落里阵阵鞭炮,心里默默说一声:好好的,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相处多年的朋友,有时就成了亲人。直到现在我也不会说什么感激的话,但是心里会有这么一个人,遇到困难会想起她,遇见快乐的事情也会找她分享,姐姐一样的朋友,或朋友一样的姐姐。
如今,我很少为她写稿了,我希望我们只是朋友,只是这样单纯的友谊,而不必负担什么编辑和作者的关系。纵然是朋友之间,大多数人也是有所求的,从其他许多无利不起早的事上,我能看得异常清楚,像等价交换一般。但是,我面对她的忘我赠与,我能回报的只有更多地付出,而不是额外的得到。
我会问自己:能够相互给予力量的人有几个呢?而纯粹的朋友,一生能又能有几个呢?
【08】
时间飞快地旋转,我们都在渐渐长大,同时也在慢慢变老。
几年前,为她写过一篇文字,题目是《喧嚣中的苍凉》,只有753字,给她以后也没问过她感觉怎么样。后来,她竟然极为大方地刊登在副刊上,虽然文中没有提及她的名字,但许多相熟的朋友都知道写得就是她。有人问她难道不在乎吗?这都是你的隐私。她说,这篇文字很真实,我在乎真实。
近两年,我的记忆力很差,但我多么不愿意忘记这些值得收藏的片段啊——我记得我怕我将不记得。好不容易找到这篇文字,我想重新写一遍,借助纸笔再次回望这一段温暖旅程。可许多时候妄图改写旧时文字,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不知道该留下什么,该删去什么,至于用怎样的方式去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更是全不在规划之中,但我相信,什么样的故事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叙述方式。这些平淡无奇的故事,是这些年里的点点滴滴。
我无法改写什么。从前的文字只占了第一和第五小节,除了删去几行稍显华丽的排比句,其他差不多一字未动。我想,还是任其保持原样吧。渐渐承认,有些人不要轻易落笔,有些事不能匆忙写下,不然写出来的文字无法更改,倒白白稀释了那份温醇的情意。
2004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送儿子去学校上英语课,这个地方离她家不远,我想去家里坐一会。那时,她正准备洗毛衣,我说,我来吧。她没有阻拦,于是我撸起衣袖就开始干活了。洗完毛衣正好儿子下课,没说几句话我就走了。我们就是这样的朋友,愿意给的尽管给,可以接受的全部接受。丝毫不想留一点余地似的。
这样的朋友真的很少,却也因此值得倍加珍惜。常想起那首老歌里的问句:风雨的街头,招牌能够挂多久?爱过的老歌,你能记得的有几首?
交过的朋友,在你生命中知心的人啊有几个?
【09】
时钟嘀嗒,纸上写满了字。有人把朋友比做路,比做灯,比做茶,比做桥,比做窗外的风景。我没有更好的比喻,她是我的朋友,我们是相互独立的两条小船,在时间的风里浪里一样地浮沉。
她有一张照片,是在她老家的火车站拍摄的。车站极其简陋,只有一小段站台三四股钢轨,证明她置身的地方是个火车站。那一刻,她坐在旅行箱上,身穿草绿色的T恤,牛仔裤,说不清那是在清晨还是夕阳中,一抹祥和的逆光洒在她身上。她稍微侧着,回头一笑。我以为,这张照片可以为她传神写照,一路上的风尘仆仆,全在这淡淡一笑中了。
2011年,她写了这篇《一个人的旅途》,我觉得,许多感怀与那个拍照、或旅途中的时刻相对映照:
回家的路显得那么漫长……这个时候,我会想到一些关怀,和一些爱。一个人走在寂静的黑夜里,思绪从前尘飘移而来,数着些脚步,开始体会温暖和感动。人的一生,就像不同的人一起旅行,会经历许多大站小站。每一站上车与你同行的,可能会不是不同的人。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从起点到终点一路同行,你们就一定是彼此的恩人。我这么想。
我不知道谁能和我一起抵达终点,但是我是多么感谢,那些注视我并向我挥手远去的人!无论是否能够相携更远,我却能在这样温暖的回忆里,按照自己的方向前行。
她说,老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樱桃树,树下种了许多草莓。她在说这些时,眼睛里满是柔和的光彩。那一年春节过后,她从老家带给我一大把从院子里收割的火红的小辣椒,带着蓬勃的枝叶,我插在粗朴的大陶罐里,直到今天仍旧如火如荼。
也许我们都有这样那样的烦恼,但是我们希望能够分享的是快乐,而不是悲伤。所以回想我们的来路,总是洒满阳光的。一种明澈的友情,这是两个人的荣幸。
2003年中秋,天快黑时她打来电话,急匆匆地说:南面的云很漂亮,你快去看看……我在想,一个守在高楼里看云的女子,她正在想些什么呢?
抬头看云,几朵流云正向着南方一路狂奔,各自翻卷、相互牵扯、不依不饶地结伴而行。几颗心急的星星早早儿地透出身影,在云朵里时隐时现。月亮已浅浅地浮出半空,前方还有时间无涯的旷野呢。
你一定要记着这条路啊!几个片段串成的文字也是一条平铺直叙的路,是在回忆的烟尘中隐隐约约的温暖的路。
月光下,我记得。
【2003-09-19;中秋】
仍旧记着这条路
2012,一封长信
逆时光而行,仍旧是一条路的景象——题记
【01】
轻轻掀过《记着这条路》里的一个个片段,也顺便从2003的中秋掀到2012年的今天。
清晨,梦见了很久没联系的朋友。我们似乎临时起意,要去某个地方。我说,我骑着自行车,可能没法一起走了,你先到那等我吧。她说我也没开车,正好一块走。她骑上车子,踏着马路砑子回头看,侧面映着阳光,照见她满脸的微笑。
那时候,好像是在中华路(南段),我们走在大路上。是啊,我们确实好久没见了,把刚才的梦编条短信发出去。她回,真好。
我挺怀念那时候。二十多岁年纪,活得甚是认真,每天写日记,挑适当的机会勤于总结,或翘首展望,对于喜爱的事物可以没完没了地做下去。浑身似有无限精力,去体验、去欢笑、去急着慌着向外发散。
晨光中,我记得,那是我们最好的时候。
【02】
昨天上午路过朋友的单位,在门卫处打了一个电话,她在。
于是就进去看她。她在厚厚的报刊资料中翻腾出一个用过的牛皮纸文件袋,正面用钢笔写着:那里作品及稿费。稿费呢,一直是她帮我领的,攒到某个数目一并给我。至于“作品”,打开文件袋才知道仍旧是那篇《记着这条路》。是她帮我投寄的,刊发在全是铜板彩印的杂志上,编辑为这篇文字配了很漂亮、也很贴切的大幅图片。刚刚播种过的田野,一条田间小路拐了一道弯儿深入到茫茫地平线,画面上方蓝天白云,阳光灿烂。我笑着说,这和你老家的那条路还挺像,只是路边少了两排小树苗儿。
她说,是啊,挺像的。她的目光望向窗台,窗台上是从我家移植过去的大片、大片的紫罗兰,长势正旺。她说,据我所知,一字未改。
这可是将近十年前的文字啊!这篇是在她的生日时写给她的,没想到她还收藏着,时常会翻看,并且那么在乎是不是一字未改。另外,我发现前文也有“其他差不多一字未动,还是任其保持原样吧”的字据。不说任何客套话,只说那一刻我心底感受到的,她珍惜,我也珍惜。
这篇文字曾刊登在当地报纸上,她让许多朋友读过。我的几位朋友也读过,有人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他问我,男女之间哪有纯粹的友谊?我说,爱人理解我们的友谊,其余谁说什么我毫不在意。还有人说,你有这样的朋友,真好。我借着称赞勇攀高峰:等着,回头我会写更好的“续集”。
我对自己说,先告一段落,而后才能另起一行。过去的,让它保持原样,将要写下的应是另一番景象。几次续写都没能过去的难关,我不再强求必须翻越。再有,要是你想写一篇长文,那这个确有所指、但又不很明朗的“她”不是个好选择,但前文已成无可更改的确凿,那咱们就一“她”到底,好吗?
既然有想法,不如趁现在开始,就从这个用过的、异常朴素的牛皮纸袋开始,就从此刻(2012年7月22日)开始,倒叙——开始。
我知道,这将是一段温暖的旅程。
【03】
先从没走出多远的去年开始。
2011年9月,当这份连接许多读者的报纸迎来创刊25周年之时。尽管时间跑得飞快,似乎就在转眼之间,这份可以映照来路的报纸已经创刊25周年了。一期一会一路行,想想和这份报纸相伴的日子,走过的路上又有多少花和大树变成了故事,依然生长在我们的美好时光里。
记得这份报最初创刊时,我家楼下就有一座墨绿色的报亭,逢周三下午就排起了长队,大家都在等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因为近水楼台,我总能先睹为快。一份报纸全家轮流看,爸爸会在节目表上标注好必看的京剧,妈妈喜欢评剧,姐姐爱着电影,而我则在刊发了优美散文和诗歌的副刊上流连忘返。
还记得当年的副刊叫做《学步桥》,那些文章在我和同学们手中传递,很快地就成了作文课上的范文,从来没想过有那么一天,我会写文字,我的文字也能刊发在这份报纸上。当然,更想不到,我会和这份副刊的编辑能够相识、甚至成为朋友。
再往后,我参加了铁路工作,开始为路内报纸的副刊设计题图、写讴歌司炉工作的小诗。心底悄悄藏着一个梦,就是努力学习、好好锻炼,等将来有一天能为心爱的报纸画插图、写文字。几年后,当我鼓起勇气投稿时,我已经在一些报纸上开始发表豆腐块文章了,是那种切好的、即将下锅的豆腐块儿。那时的副刊已经改名为《百味人生》,似乎容量更大了。我寄出的第一篇文稿是《留白天地宽》,大约五六百字,之后每个周三都在等,等一个可能,等一次惊喜。
自从在这份报纸上发表了《留一点空白》以后,我的文字常常“占据”副刊的头条。我庆幸自己迈出了这一步,我的世界划出另一道轨迹。我走进报社大门,认识了诸多敬业的编辑老师,看他们组版、画版、校版,似乎一切都和版面有关。尽管他们身居幕后,但每期版面就是他们的作品。25年,1300份报纸,我想象着:要是整齐码起来,该有多高呢?
报社二层楼的编辑室就像是一个家。果真是一期一会,期期不落地串联起那些闪着微光的日子。12年里,我在这张报纸上发表了二三百篇文字,见报后,常有朋友打来电话说,嗨,这期有你的文章。妈妈也常在和街坊邻居聊天时,假装不经意地指着电视报说,喏,这份报上有我儿子写的东西……
那时的微笑,那时的场景,还有年轻的骄傲犹在眼前,葱茏而馥郁。
【04】
时间,往前回旋。
去年春节将要放假的前几天,一大早为她的副刊写好了一篇文字,赶在她中午下班前将邮件发出,几分钟后想打电话确认一下收到没有?她笑着说版面已经排好,马上就要开印了——就在这一刻,我忽然心生感慨,类似的时刻究竟有过多少次了?
朋友约稿,我赶稿,然后在进印刷厂前一刻交稿。她总是在草绿色的划版纸上会为我预留好合适的“空间”,就像一片开垦完毕、等待耕种的土地。真的想不起来有过多少次,却也无法计算。那时候,电脑尚未普及,当然也没有电子邮件这么快捷的方式,我总是骑着单车风尘仆仆地去报社交稿,报社和印刷厂还有一段距离,要是时间来不及了我会直接去印刷厂。至于交接地点甚至都不必约,只要看看时间就知道她会在哪儿等我。
从背包里拿出几页印有草绿色格子的稿纸,总是顾不上说句话,她转身去机房录入、排版……这回换成了我在门口等,有时在盛夏的大太阳下,有时在冬天的西北风里,只为了在“第一时间”看到朋友精心编辑的、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大样。
总是,总是……我发觉连着用了好几个总是。无论何时何地,我觉得早就不再是编辑和作者之间的稿件交接了,而是朋友能够给予我的无限信任。同样的,我无比珍惜。
想起她在《一个人的旅途》中所写:一个人走在寂静的黑夜里,思绪从前尘飘移而来,数着些脚步,开始体会温暖和感动。人的一生,就像不同的人一起旅行,会经历许多大站小站。每一站上车与你同行的,可能会不是不同的人。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从起点到终点一路同行,你们就一定是彼此的恩人。我这么想。
好吧,我想接着说:我们在彼此最好的时间里相遇,五年、十年就这么走过来了,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一声感谢,无论以任何形式,而这些都属于我们认定的、属于不必的部分,而我们只认可那些想起、和记得的情谊。
哪怕只是一场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默片。这回,我想和2010年岁末的《慢慢微笑》有所“绵延”,于是,《慢慢想起》……
【05】
在七月流火的盛夏回想细雪飞扬的冬天。
那大约是2000年,我们买书最多。我们经常骑单车去书店,遇见装了读秒器的红绿灯,总是一路高呼着5、4、3、2、1、冲……同时像箭一般冲过去。现在想想那多不安全呐。可那时候管不了这么多,我们都还年轻,对这个世界来说我们有无限精力。
那些年,我几乎是逼着她买了许多书。单独去书店时,要是遇见自以为是的好书,总是马上给她打电话,快来,我发现了×××书,在书店门口等你,火速的啊……而她总是速速赶来,我带领她来到书架前,用手指指,喏,我都放在这一片儿了,你挑吧。
不了解的人,一定会以为我是这家书店的托儿呢。而她无比相信我,总是拎着书乖乖交钱。这么多年以后,我还真的忘了问她:那些由我选定的书,她是否真的喜欢?
有一次,北风那个吹吹,雪花那个飘飘,在她办公室我们讨论要不要按原计划去书店淘打折书,后来以为什么不去为结论。是啊,为什么不去?不仅有好书,并且在打折。那还等什么呢,咱走着。
当我们骑到人民路和光明街路口时,这回我冲锋在前,轮到我享有号令权大喊5、4、3、2、1了。她慢腾腾地没有跟上来,可时间不等人呐,我回头看,却见她脸上两行热泪,而她自己浑然不觉,仍对我笑着说,别急,马上。
终归没赶上绿灯,她停在斑马线以外,我叉着腿站在道路中央。在《记着这条路》中曾一笔带过说到“在寒风中,一幅很悲壮的样子”,此时我仍旧记得那个俨然特写的“镜头”:就在漫天飘洒的风雪中,她站在红绿灯前,脸上挂着两行热泪,丝毫不曾察觉。想起一首老歌儿:忽然忘了挥别的手,含着笑的两行泪。用于此时竟完全贴切。等我们过了路口,我没问她为什么哭,而是很讲求“策略”地问她,你怎么脸上有两行泪?
这时她才发觉,用带着手套的手摸摸脸,顺便甩甩头发说:没事儿,迎风流泪。
前一句轻描淡写,后一句掷地有声。我没听说过什么是迎风流泪,但在我记忆里几乎将其当做一个响当当的“成语”全盘接受。很长时间以来,我对她的印象定格在那一瞬间:含着笑的两行泪。那绝对不是她平常示人的形象。她从来不是会在人前埋怨或诉苦的那种人,她从来都是把可能、也一定会有的委屈和困难埋在心底。
这些年,作为朋友我会保持朋友间应有的尊重,和各自独立的空间,她不愿说的,我肯定不会问。但我觉得自己应该像、也更要是一个兄弟那样,这是我给自己的“定位”,总要为她做些什么才好,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劝慰或开导。
她不曾给我多少这样的机会,印象中好像只有几次。有一次是给她打电话时,正赶上她因为工作中受到一些不公待遇,有所爆发。我对她说,这些真的不重要,你想想一天24小时,工作只占三分之一,你自己的生活占三分之二。你的精力也该按照这样的比例分配。你首先不用付出那么多,其次才不会有太多的失落……
劝人的话每人都会说,但这并非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有我为例,我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这些年,效果良好。在电话里我听到她长舒一口气,说:别说,还真挺管用的。
听她释然,我挺有成就感。这是为数不多的、让我发挥了兄弟效能的琐事之一,当记下一笔。
【06】
在阳台微型的丛林里,回想青草蓬勃的春天。
大约是2001年左右,那时“我的文字之路”遇见空前的障碍。倦怠,萎靡,不愿写字,也写不了字,对于她的约稿也是能推就推。
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就是不写了。她没有急于帮助我,她可能知道我不需要。那天黄昏,我们在报社门口遇见,她似乎毫无来由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有句名言说,让你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不是因为路太远,而是因为你鞋子里的一粒沙。
伏尔泰名言?我没有查阅,宁愿用记忆中她的原话。她就是这么说的,不写东西也没关系,只要你觉得开心。把你以前的文字给我看看,我得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隔几天,我给她一沓子旧稿,她接过去没说什么。又隔了半月,她递给我几本杂志,是外省的、非常有名的文学期刊。
我竟然从目录上发现自己的名字,并且有两篇,《布衣蜡染》和《游牧北京的文人》。惊诧地看着她,她说,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你看,这么有名的作家和编辑都能认可你的文章,证明你有自己的优点。写你自己愿意写的东西吧,你要做的,就是剔除那些华丽的辞藻,让自己更踏实。
左右不过几分钟时间,但我觉得她异常镇定地为我锲刻下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我说不清是什么,是方向、是心态、还是更加深奥的什么道理?不知道,反正是留下深深痕迹的一种“存在”。
她看我并未反对,打那以后隔三差五地就能收到外地的样刊。不用猜也知道是她不由分说地将我的文章投向祖国各地。当时没有所谓经纪人的概念,但她却为我做过这些完全符合经纪人职业设定的实际工作;当时电脑尚未普及到家庭,她在单位将我手写稿一字一句地录入电脑,然后打印,寄给她觉得味道纯正的文学杂志;当时还没有手机,我们用显得很高级的汉显BP机联系,诸如×××杂志发了你一篇文章,×××来约稿信啦,等等等等。
经纪人、电脑、手机只是当时的环境或道具,当我写到这些时,仿佛它们为那段日子圈定了一块确切的区域。在这块区域内,她不遗余力地给了我浑然忘我的帮助,让我重拾对文字的信心,并且矫枉过正般一发而不可收。这是我屡改屡犯的错误,我总是往两个极端之外穷追不舍。
那两年的发稿率节节攀升,即使保守计算也能定格在600篇左右,一个让人惊奇的数字。我用稿费买了第一台电脑,开始向广大世界进发。一方面她当然为我高兴,另一方面却狠心把我从自我膨胀、“浮躁得可以”的半空拽了回来。她说,你要再这么写下去,一定会走偏的。这不是我认识的你。
很严重了吧?我觉得是。回头、反思、再出发,很短时间里完成一系列动作,果然脚步稳健了许多。连脚步都能感受到的,你说,还用问谁吗?
这不是一封表扬信,也无需认定先进事迹,这些是她为我做过的,而我从未说过一句感谢。现在也不会说。我知道,朋友愿意给,是因为她认为你值得。反之,亦然。
还有更远的路可走,所以那一句感谢实在不算什么。你看,我自己消解得多好。虽然我们没有统一过口径,也没有对目标方针达成一致,但我相信这是我们认定的友谊。
除了这点相信,你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07】
在一沓白纸黑字前回想我第一本散文集《山在那里》出版前的夏天。
那是2007年6月,我写完了后记,等这件事板上钉钉了才告诉她。她当时那股兴奋劲儿,真比自己当上副主编时还要高兴。
她向我要求能不能把《记着这条路》收录到书中?我回还用说吗?她连说那就好。书稿交出就全权委托给编辑,最后的篇目并不由我决定。等样书寄来已是年底,当我拿到书时才发现删掉了整整一辑关于朋友的文字。
那天早晨,我们一家人从邮局出来就去了她家,我什么都没说,把样书递到她手里。她说,我有点眼花,不过每一页都会好好读的。她拆开信封,先去找那条路。她的遗憾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我才知道她多看重这篇写给她的文字。经过自我调整,她转眼就忙活出一桌丰盛的饭菜。
我能看出她的遗憾。但同样的,什么也没说。中午,我们在她家喝酒。她拿出自己酿造的好几个品种、颜色深浅不一的葡萄酒,我喝得天旋地转。她拿走十几本书,向相识出版社的主编、作家和亲朋老好友极力举荐。那段时间她常给我打电话,几乎是固定版本:嗨,快到××饭店来,××主编在,别忘了多带两本咱的书。
这是我熟悉的语调,和熟悉的“咱”。那时候,她是一座坚实的桥梁,将我引见给她许多性情相投的老友,合并同类项一般,我们很快也成为朋友。
有一次她问我:我有位特别好的朋友陈下周来看我,我能不能带她去你家坐坐?我说,当然,你的朋友我当然欢迎。
我无比接受这种直来直去地交往,在她身上我能充分感受到这种无需理由的信任。她张开臂膀,让我融入她的友情,她的朋友圈子。真没想到这次见面时,我和陈编辑一见如故,更是直接促成了我的第二本影音书《纵情声色》的出版。
此时,想对两位好友说声谢谢,竟觉轻飘飘的,但愿往后能够回报点滴。
【08】
在一壶深厚的黑茶前回想起那个总是乌云密布的秋天。
2007年春末,我家里发生一些变故。她当时在外地。这时候,多么希望所有的朋友都在我身旁啊,在一伸手就能够着的距离,哪怕只握一握手,拥抱一下也好啊。
于是,埋下一点遗憾。之后,我陷入了一大段俨然常态的、无力自拔的日子,整天手拿遥控器锁定MV音乐台,老歌听了一首又一首。朋友间的情意都还在,只是所有的交往好像一下子不知被谁果断地按了暂停键。这个过程如今想来都是恍恍惚惚的,记下的并不是很多。
写到这儿,却也不愿意回想,自己到底经过了什么。
那一段时间是空白的,尽管她偶尔给我打电话,我总说还好,再等等吧。记得那年她去普陀山旅游发来一条短信:站在金顶之上,祝福朋友。我正走在路上,看到短信,心里一热。当一个人决定转过身去,纵然朋友想帮他,也无可作为吧。自相识以来,那是我们最为“疏远”的一段时间,连平常的聊天也变得不那么容易。面对朋友,我不会去“散布”这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不良情绪。而面对朋友的盛情,我也会常常拒绝。就像父母从小教导我的,当你无力去给的时候,那么也不要轻易接受。
这种教导在当时很长一段时间里,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就像一条挣脱了斑斑锈迹的铁链子,牢牢锁住了我。当然,周围时常也有一些值得庆贺的事,但是并没有冲淡心底积郁的、不良的阴影。看来,我还需要做好长期抗争、打持久战的准备。
整个秋天都陷在自我封闭的状态中,很稳定。而她呢,默默地看着我,我渐渐不清楚她在想什么,这个过程同样漫长。我又关上了门。好像偶然露了一个头儿,又马上转身回到闭锁中。尽管我从来不肯承认这是一种比较严重的自闭症,但是很可能,就是。
只能一个人再慢慢走出来……终于,五年过去了。我可以安静地叙述那段过程,好像走着、走着忽然被袭击、被击中,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虽然不愿细想,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记下来,至少能够说明,即使在友情的天空下也不总是阳光灿烂,会有乌云、有雾、有狂风,有大雨,而这条路上也会有泥泞,有坎坷,但只要彼此有共同的心意,那么你们一定会拨云见日,等来蔚蓝的晴空。
【09】
慢慢想起,想起那部韩国电影《春夏秋冬……春》。
这回我们将来到2008年,正好是初春。我喜欢散步,每次散步会走出很远,沿着城市北边的河流,两岸柳树摇曳,刚治理过的河道清澈宽阔。那天,忽然想给她打个电话。本来一个小小的举动,或轻轻按下几个号码,对我来说却重得像一个决定。我决定打开自己,回到老朋友中间。电话打通了,听得出她异常高兴,她说,我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可能正因为这样,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
我说,没关系,好像过去了……我们聊着,聊着,我就走到了她的家门口,我问可以上去看看你吗?她说,欢迎欢迎,重出江湖的人,快点来吧。似乎,两根断了的钢筋就被这个平常的电话、这个平常的日子重新焊接上了。这期间,她并没有为我做过什么,但是她一直在等待。我想,我大概明白。
她在《活着》中说:喜欢史铁生的小说,还有他的《我与地坛》。后来写的笔记,不敢再看,怕看到痛苦。祈祷他到另一个世界,用自己完好的双脚去走路,用自己智慧的思想去写作和生活……和朋友同时读一些书,交流体会,真是美好。每天算着时间,任何时间用于发呆、打盹对于生命都是奢侈的浪费。
几年后,她写过一篇《岁月静好》,记叙了我们一起包饺子的情景:提前约好去朋友家做客,中午12点整,来到朋友家楼下。总是因为记不住到底是02还是01,左边还是右边,按门铃也就会出错。乱按一通,反正有人给开了楼宇大门。在一个城市,周末有朋友相邀,和朋友的家人一起围在桌前包饺子,到底是件令人开心的事。茶是不可少的,话题自然是文字,碟片,书籍,人生……
是啊,我都记得。越是熟悉的朋友,哪怕是亲人呢,可以分享许多快乐,但伤痛却不能分担。因为这种伤痛与彼此来说,都是相近的、类似于感同身受吧。
她搬新家后对我说,那个铁艺挂钟都生锈了,你有时间找点油漆帮我重刷一下吧,我还想用……
对于我来说,重新感受到朋友的温情。偶尔一起吃饭,偶尔一起喝酒,还记得吗?在展览馆南侧的那家“听涛小轩”,留下过许多脚印、许多记忆的地方,只是我们都刻意不提那些难过的事情,相继摆出一副不畏险阻、勇往直前的架势,春夏秋冬又一春。
【10】
有人说,朋友如酒,时间愈长愈见真醇。
此时不如把“如”抛开,且来说酒。她喜欢黄酒,我喜欢啤酒,不过这些年在她的熏陶下,我也开始接受黄酒。她喝酒很爽,并不是因为贪杯或酒量有多大,只是性格爽快,喝酒也是同样。简而言之,性情中人的个性,在她身上十分显著。许多人都有或多或少的两面性,有的甚至很强烈,不用透着光也能感到对比分明,而她一统江山似的完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的绝不违心。可是在交朋好友上,她这种喜欢的界限又可以放到很低的刻度上,绝对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刻度,她对任何朋友都没有苛求。
她写过一篇《想象,是守望的炉火》,文中说:我想,如果相遇,就该是心怀感激。无论亲人,还是朋友。如果因缘能让你我注定成为亲人,那就相亲相爱,彼此温暖,共同面对风雨,共同分享彩虹;如果因缘注定让你我成为知己和朋友,那就相互关怀,彼此牵挂,直到岁月的尽头……
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初衷,和每一个走近她生活的人交往,不求得到,不吝付出,而我并不是一个特例。她对每个可能成为朋友的人都很好。
她介绍我认识她身边的朋友,我发现朋友们和她并没有太多相同“特质”,如热情、敏感而坦荡,身边的追求者也很难碰到同一“套系”之人,但我尊重她的选择。后来看到一些事,我觉得她没有得到相对公平的待遇。她总说,没关系,朋友嘛……在这方面我可做不到,一向任性为之,感觉好的自大踏步前进,感觉不好的立马转身开路。这是我们的“分歧”。
自从读了这篇《我和邯郸》,我觉得开始有所理解:因为珍惜,所以才害怕走散和失去。她说:在邯郸,我成长并收获。友情和爱。亲情和感动。我从来都没有人在异乡的慌张和不安,我是那样从容地每天生活在这里,面对日出和日落,我是那样安静地走过春夏秋冬,从花开到花落,从清晨到黄昏。任何内心的沉迷,都无法动摇我对邯郸的感激之情;
在邯郸,所有留在记忆中的往事,在偶尔的偶尔,会寂静地放射着迷人的光芒,这种情绪会让我激动不已。它们是我珍贵的过往,它们是我岁月的珍珠,一颗颗,一颗颗,爱不释手。邯郸已经与我血脉相连,我是无法把自己从这里连根拔起了。有你们这些爱我的我爱的人在,我就有我的营养和光明。
感动之余扪心自问,尽管生于斯长于斯,但我对这个城市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此时或许应该像某种代言人一样,由衷高兴,并送上大大的笑容。我给她留言:扎根吧,给自己一个扎根的理由,因为这里的水土,因为这里的朋友。
我相信仍是我们共同认定的:朋友。
【11】
这些年里她搬过四次家,房子当然越来越好。
大概轨迹是从这个城市的南边迁到北边,从农林路核心地带的人民路,再到临河的展览路,前年她在城南的高级小区买了房子。我们入乡随俗,暖完了房子暖冰箱,竟然连沙发都暖过两回。我只搬过两次家,从城市北边搬到南边,好像不经意中错开了,我们相隔的路线几乎是市区直线距离。
但这不算什么,只要想见面总会见到的。但假如她更加勤奋更加努力,若想见面还真不容易。想起有一年,她很是委婉地对我说有迁回老家的心愿,已经和某家报社联系过了,似乎很有可能。我没说什么,但是心底忽然一空。
爱人好几次说我,你没有交长远朋友的福气和运气。每逢这样那样的欢送会必说,我渐渐承认。有人说,逆风时更宜于起飞,我想大概因为我以前的日子顺风顺水,所以这些年过早地贪图安逸了。而身边的朋友志存高远,总是在我们来往热烈时忽然决定远走高飞,要是飞美了、飞爽了常常忘了飞回来,一下子就落到了海外……我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已是常态。
她说,可能要离开这个城市。我不能挽留,不能阻止。除了祝福,我没什么可说的。听闻消息的那几天,我闷闷不乐。爱人问我怎么了,我说又一个朋友要飞了。她只迸出几个字儿:你就认命吧。
那,好吧。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有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再结识新朋友的愿望,不管付出什么得到什么,反正最后等来的都是散场,要是无比文艺地来形容或界定自然是:啊,一场空。
无论你走向何方,故乡都是你的最后一站。她是这么想的吗?后来不知为什么她没能成行。我没有问过她想走的原因,以我大致地了解,可能是前路看不到可以为之留下、为之努力的希望,提早落叶归根吧。是这样吗?
即便是相同的情节,但只能在某个时间段发生,后来我坚强多了。有一年朋友郭要移民加拿大,人家本来打算冬天再走,在中秋前我就为他送过行了,并深切告知走时不必通知我。好像经过这么一个程序,我会自动调整到分别以后的状态。等后来我在街上又遇见他,还挺奇怪:咦,他咋还没走?
至于已经在异乡、大洋彼岸安居乐业的朋友,只能从古诗里翻找能够劝慰自己的金玉良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12】
而今,她真的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繁忙而有意义的事业、安静宽敞的大房子、懂事的儿子也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一切都很好,未来还会更好。
这些年我觉得她那种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的能力着实见长,要是再没有这些能力,她会在更多的困境中滞留。有时,几乎是一种“铿锵玫瑰”的做派,不知她在背后经过了怎样的历练。
这些年她工作杂多, 虽非个人意愿,但许多时间都花费在其余的、与己无关的事物中了。都是爱写字的人,她用来写字的时间很少了。我看重她的小说,我觉得那种语言是天然的小说语言,沉着、扎实,略带一点点敏感的气息。是我试了多次、学了多年也没能掌握的。我总是催她,写小说吧,快写吧。等你成名了,我就专门写揭露你隐私的书,到时候你要花大价钱买我的沉默权。
本想在和文字有关的段落里聊聊她近年的文章,可是我觉得那样的话很容易陷入繁琐而浮光掠影的格局,我想要是换成一种对话的方式呢?她“几乎”所有的文章我都读过,因为了解,常常有触动。
其实写不写字、或者是否成就什么作品并不紧要,只要内心轻松快乐就好。
我觉得她这些年身陷事物之中,留给自己的时间极少。我看在眼里,却不好多说什么。不仅因为客套,而是知道她既然置身那个跑道上,难免身不由己。不像我,早早地远离了某个核心,情愿站在边缘去打量。彼此都是能拿得起放得下,都是心向自由之人,除了性格上的异同,我觉得更多属于不同的职业、岗位要求我们做到的吧。我觉得这么说比较客观。
记得几年前的国庆,我提前打电话约她来我家吃饭。她说,不,我要趁这个长假写小说了。我觉得很好,既然有写小说的愿望,那就别打扰了。没想到类似的、近乎光荣的借口被反复应用了好多次,直到几天前才告诉我小说写好了。我问,那一定是长篇吧?她说,哪里?短篇。
我们都笑了,同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常念常新的“典故”。(接后文)
【编者按】现今世界,男人和女人是否存在着至真至纯的友谊?答案是:有!这篇文字所涉及的情谊就是。这情谊深渥到灵魂深处,又不过多打扰,几十年了还“相濡以沫”,还“相看两不厌”,因为彼此懂得,所以才更加相知和体谅。编辑这篇文字时,我眼里升起雾气,被真纯的情谊打动了。女人最初好像都容易被“爱情”迷惑,她为了爱离家来到此城,后来却成了无根的漂蓬,她靠自己韧性和智慧努力在这里扎根,她用文字搭起一座座桥梁,作者的文章在她任职的报纸副刊也生了根,发了芽,他们的友谊也是在那时开始的,她像个伯乐,她给了作者很多激励,他为她写就的文字,更是见证了朋友间“懂得”的重要,就这样,从文字里走到现实彼此的心灵里,生活里彼此有关照,这关照让彼此舒心但不会造成过深打扰,就这么的他和她活成生命里的牵绊,她在乡里置下房产,让他一同去看,回来她的一句话让他破防,记住这条路,记得这条路,这是友谊里最高的信任!碎碎写,深深念,惟愿岁月静好,来日方长!推荐阅读。编辑:梁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