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多，我遛弯回来，一直在外闯荡的朋友打来电话。

　　我问他在哪儿，他说，我刚和客户吃完饭，在名著酒店。我说，我知道那，这就过去找你，半小时后见。

　　这些年我们忙于各自的事情，很少联系，不过借由一些报导得知他现在很是风光，而我还在原地踏步。朋友圈里的他俨然空中飞人，今天山南，明日海北，完全不似当年的小朋友。见了面，他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不过状态没有那时昂扬，甚至有些颓靡。

　　互问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是老样子，他叹口气说不咋样。我问是工作上的事情么，他说不是。

　　就像那首老歌里唱的“你若不肯说，我就不问”，我承认这挺明智，不刺探，不深入，你懂的，边界感嘛。不过这也屏蔽了许多年少的莽撞，真切的关心，明明可能进一步的切口，却常常在退一步中保持姿态。 

　　在酒店大厅氤氲的咖啡香，和几乎通人性的智能灯光下聊天，聊什么呢，我们两人的年龄差注定没有相近的成长背景，而且所处的行业不同，聊天的话题不免经常流于玄虚。

　　他说，最近网上有一句话，很刀，准确说是一个问句，怀念过去是不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我笑，这太文艺了。很刀是什么意思，类似扎心吗。

　　看着他疑惑的样子，我想认真回答：我觉得刻舟求剑也好，见风使舵也好，怀念过去是一种能力，箭无虚发的那种，至少比没得怀念要好，你觉得呢？

　　他说，身在其中，我说不清楚。我说，不急，那就等等，等时间过去，你再转身看待这段经历，可能会瞬间想通，就像轻舟已过。

　　他说，有没有这种可能，许多年过去了还会困在同一个地方？我说，别信这个，人有自我修复和疗愈的功能，所谓趋利避害是本能，你想想再往前捯，你能记得的有多少，这不就跳出来了？

　　他说，那要是我根本不想跳出来怎么办？我说，那也别急，没人命令你立刻向后转，只是别太沉溺。事后你会发现，一段经历而已。经历过，深陷过的事，都值得珍惜，到那时，你会变成有故事的人。

　　他说，那没故事的人是不是更快乐？我说，很有可能。那你说一张白纸和一幅绘画作品哪个更快乐？当然，这不由个人选择。大浪淘沙，谁知道明天会翻腾起哪粒儿沙呢。

　　他沉默半晌，可能吧。他问，还写字吗？我说少多了，缺乏动力。他说，接着写吧，以后也给我写一篇。我说，要写小说还是记叙文。他说，都行，真实就好。我说，你再努把力，争取咱写一本名人传记。

　　相比十来年前的他，他那时爽朗，而不自信，现在的他，自信而执拗，这就是时间予人的成长。顺带的，小朋友变成了老朋友。

　　他其实是朋友的朋友，他是南方人，和邯郸没有多少交集。好多年前，在一个雨夜，他也是不约而至，电话里说来此地出差，几乎是同样的对话，我问你在哪儿，他说不知道。再问你周围有什么标志建筑物，他说，二厂俱乐部。我笑了，那就是家属院门口，等会儿，我去接你，五分钟。

　　那一夜在我家木墙下聊了许多，大约都是聊未来的打算，我的未来，他的未来，怎样使出浑身解数去实现。那时候我们有无限精力去畅想，去跋涉，并且相信不仅是空谈，而是可以抵达的下一站。万物蓄势待发而且尚且淳朴的那段日子，我们走在大路上，随便走走路都能走出豪情。真想念那时候。

　　因为时间的连线，想起那个场景，就像发生在不久的从前。于是，我们聊起了过去，我惊讶于他的记忆力那么好，他信手拈来的那些小事，我需要在记忆里打捞一会儿才能浮出水面。老友重逢，是一扇虚掩的叙旧之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开。

　　我们去了他入住名著的房间，我给他带了两罐茶，沏上茶，他说很好喝，问是什么茶。我说这款叫龙骨。其实就是制作普洱茶时多余的茶梗，本来是压在仓库防潮用的，不成想它在成就普洱的同时，自己也在慢慢发酵，慢慢晶莹，慢慢达成。于是原本的废料也登上拍卖场，被发现的那一刻，它应该是闪闪发光的。

　　他说，啊，还有这样的故事，挺精彩的。我说，是时间的功劳。

　　他又叹气说，是啊，交给时间吧，可能下次见面会好些。我说别总是叹气，争取该争取的，放下该放下的，一条路走不通了，不妨换一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像法国新小说、或者细微派里同一个故事不同的声部，由意识流的几个视角去看待同一件事物或事情，最后形成相对更为立体的认知。

　　他说，有道理，我努力。

　　我打开窗户，清凉的风吹进房间，窗帘微微荡漾。我说别想太多，早些休息。等明早我带你去对面的丛台公园逛逛，在山丘上吹吹晨风，透透气，你要是愿意聊，咱继续。他说，对啊，还记得那年我和你儿子在丛台打过雪仗呢。我说是的，故地重游，找找那时的状态。

　　他说，不一样了。我说，那肯定是，时间变了，但总有一些相对不变的东西。 

　　回家路上，想起刚刚在名著的对话，还有那句不知出自何种语境的句子。怀念过去是不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没变，当真有怀念。我觉得让我关心的不是长河，也非刻舟，而是那个“是不是”，似乎很贴心地留下一些允许商量的余地。

所谓余地，待等未来填补也好，或者任其留白也行，总归是大浪淘沙以后的千帆过尽，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