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   落(1.7万字)

　　（日）树下太郎  著    杨军  译

　　1

　　3月7日，星期天。早晨，守卫在新工厂混凝土路上发现了工藤幸夫的尸体。从现场状况判断，他是从新工厂的四楼阳台上摔下来、或者是跳楼的。没有遗书，但在他的上衣的内口袋里有一封女人的信，可以取代遗书。因此警方断定他是跳楼自杀。

　　那个写信的女人也承认那封信对死者可能会造成很大的打击。

　　为失恋自杀实在是愚不可及的行为。我平常就认为，除非是一时冲动，否则单单一个原因是不容易让一个人自杀的，只有两个以上的原因重叠，发生相乘作用才会有自杀的勇气，所以我认为工藤的自杀绝不仅仅是因为失恋。

　　是否另外还有原因？我想找出这个原因的欲望油然而生。同时也因为那个女人——佐田京子，在我看来并不值得工藤去为她自杀，虽然人各有所好。

　　工藤幸夫今年28岁，是个内向而略带些许沉默的男性。但看起来实在不像28岁，甚至他连走路的样子都显得老态龙钟。

　　办公室的女职员们好像都不肯和他接近，即使在酒家那种场所，女人们都不愿坐在他旁边。

　　他的工作情况相当好。

　　他对工作很仔细，从不拒绝加班。我以他的上司的身份说一句话，他实在是一个难能可贵的部属。

　　偶尔他会跟我说一些愚蠢的笑话，几乎都从《笑话大全》上看来的旧笑话，但是从他笨拙的嘴里说出来，却感觉到另一种可笑。

　　他不是擅长交际的人，但和同事大体上相处得很好。

　　在公司所举办的员工旅行宴会上，他献唱的歌曲总一定是那首“矶节”（民谣）。但他唱得“海”味太重，使大家听得味同嚼蜡。当然，如果没有人指定他唱歌，他是万万不会起来献唱的，他宁可坐在角落里，享受他自己拥有的轻松。

　　从“矶节”使我想到工藤的故乡是在大洗海附近的乡镇，也就是在太平洋的海风中长大的人，所以他的歌声仿佛来自丹田，十分稳重。

　　我相信他的内心也是稳得坚强的。

　　工藤在乡下高中毕业后到这家公司上班的。如此默默工作了10年，光就这一点我就能确定他的内心是坚强的。

　　他绝不是个会因失恋而自杀的人，一定另外还有原因——这个想法一直盘踞在我心里。

　　但是，如果我的想法没错，那么是谁迫使他自杀的呢？

　　我很想知道。

　　工藤留下了300多万日元的存款，这样的数字究竟是多是少姑且不论，他每个月辛苦努力存钱是不会错的。

　　2

　　发生这个事件以后，佐田京子也受到很大的冲击，几天都不见她到公司。经过10天左

　　右来到公司时，她提出了辞呈。佐田京子今年25岁，在女职员中算是能干的人。

　　她属于营业部。

　　她来公司两天办理交接之后，就以已经辞职的理由再也不肯来公司了。

　　3月29日，我知道她来拿离职津贴。

　　我暗中注意她离开公司的时间，确定她已经走出大门时，我从后面追上了她。

　　我服务的“根本纸器株式会社”在东京都练马区，靠近琦玉县的县界。走路到私铁需要十二三分钟。虽然有公车通往车站，但大多数的员工都走路到车站，因为这样能确实掌握时间。甚至利用出租车的人也比坐公车的人多。

　　这一天我也向着车站走去。

　　这是个阴冷、有风的天气。

　　在国道有红绿灯的地方她停下来。

　　我做出偶然看到她的样子向她寒暄。

　　“嗨！”

　　“原来是科长。”

　　佐田京子露出了微笑。她的脸比以前苍白，也好像瘦了一些。

　　“听说你要辞职？”

　　“已经辞职了。谢谢您过去给我很多的照顾。”

　　“哪儿的话……”

　　“我应该到您那儿向您告辞，但是我实在没办法……”

　　“不，没有关系的。”

　　我邀她一起去喝茶。这时已经快下午3点了。

　　我们并肩走着。

　　佐田京子写给工藤幸夫的信，内容概略是这样的：

　　请不要继续纠缠我，否则对你的将来会有不利的影响。

　　能使工藤为此自杀，也许信中的措辞十分激烈。

　　车站前的超级市场五楼是咖啡厅，如果天气晴朗，在那边可以看到秩父山脉——甚至从丹泽到富士的美丽风景。当然，即使是阴天，也还能看到武藏野的杂树林或神社的树林，这些一直留存到现在。

　　她要了一杯红茶，我也跟着要了红茶。

　　她表情呆滞地望着窗外。

　　看着她的侧脸，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女。

　　她的颧骨较高，眼睛发出着光亮。

　　“今后准备怎么办？”

　　“先玩儿一段时间——忘掉烦人的事以后，也许会结婚吧。”

　　她说着露出了笑容，笑容底下隐约有着阴影。

　　“我想，今天可能是最后一天和你碰面，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请吧。”

　　京子转头面对着我，调整了一下姿势。

　　“工藤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的？”

　　“这个——”

　　京子停了一段时间说了一句“大概是一年前吧”，她说话的口吻好像不太肯定。

　　“这么说是在去年的春天了？”

　　我这样说是要她肯定，但京子只是暧昧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真的纠缠得令你讨厌吗？”

　　“是，很……”

　　“你讨厌他什么呢？”

　　“全部！”

　　“原来如此。那么他真够惹你讨厌了。”我露出了苦笑。

　　但是，她回答“全部”的方式，不知为什么令我颇为反感。我本来是预料她会回答说“讨厌他阴沉沉”的等等。

　　“可是他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现在你也是受害者了。”

　　“没有关系，我已经25岁了，也到了该辞职的时候了。”

　　她有一点儿故作轻松的样子。

　　我一直送她到车站的剪票口。

　　前田悦子是科里的一个女职员。送走京子后我回到公司，用聊天的方式问悦子：

　　“佐田京子今天辞职了。你对她的印象怎么样呢？也就是说，做为同事的感觉。”

　　“不只是我一个人，大家都觉得她很爽快。”

　　“因为她是个老资格的大姐吗？”

　　“当然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她的个性好像很冷漠……”

　　“哦……”

　　“有一次她把跑进来的猫从二楼的窗口扔出去，其实她是故意把猫提上二楼再扔出去的。”

　　“原来如此。”

　　我想那是快进入老处女行列的女人经常发生的歇斯底里行为。或许她特别讨厌猫也是原因之一吧。

　　“你对去世的工藤君有什么感想呢？——也就是说，如果他追求她，你会有什么反应？”

　　“断然拒绝。”

　　“他有那么讨厌吗？”

　　“其实工藤先生对女生好像也不大关心。反正他是个视钱如命的人。”

　　“他爱钱？”

　　“我想他拼命存钱目的就是要结婚。这也无可厚非。工藤先生是高中毕业生，他曾说过，做一个永远的上班族实在是没有出息，以后要独力创办事业。”

　　“他是对你说的吗？”

　　“是的。他偶尔跟我谈话说的都是这一类，大家都听厌了，有时候就会出现尴尬的场面。”

　　前田悦子说着大声笑起来。

　　“我问你，你们女同事完全没有谈到工藤和佐田京子的事吗？”

　　“是，一点儿也没有。佐田小姐只要有人向她求婚，或她甩了男人，一定会炫耀似地向我们吹嘘一番，可是她从没有说过一句关于工藤先生的事……”

　　“原来如此。那真是奇怪。”

　　“我们也觉得奇怪。”

　　这时我突然觉得，说不定两人在发生事件之前还是过从甚密。因为越是亲密，就越对旁人保密。

　　“有人说工藤君在去年春天就开始追佐田小姐，你认为怎么样？”

　　“简真不敢想象。”悦子表示怀疑。

　　“为什么呢？”

　　“如果是去年的现在，佐田小姐和财务的尾泽先生正打得火热，根本不是别人能接近的状态。”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们的生活都相当富于戏剧性，只是不让科长或部长知道而已。”

　　“戏剧性……”

　　我不禁苦笑。这种情形我能理解。年轻人都有一点儿伙伴意识，尤其是恋爱问题，总是不希望那些“中年”的管理人员在满脑子的“理智”下加以干涉。

　　“至少工藤先生也应该知道那时候的佐田小姐和屋泽先生的关系，他根本无机可乘。”

　　“谢谢你。”

　　我了解了大概情况，所以谈到这里便结束了和前田悦子的谈话。

　　前田悦子的话比佐田京子说的更令我相信。京子说工藤从去年春天就开始纠缠她，这大概是谎言。

　　我想工藤本来就不会喜欢佐田京子那种女人。

　　3

　　在4月1日开始生效的人事中令中，我突然晋升为“仓库部长”。听起来仓库部长好像不是热门单位，但管理一切在库品或调整等，所以这是相当重要的职务。

　　我感到很高兴，但有少许的意外和担心。

　　我今年38岁，四年前在所谓的“挖墙角”风潮下，我就像被挖墙角般来到这个公司。从股长助理、股长、科长，一路顺利升级，我认为这一次的“跳槽”还算是明智之举。

　　去年奉命担任总务部管理科长时，我就决心要在这个公司干一辈子了。

　　现在从升科长不到一年突然升部长，难免感觉太快了。我并没有特别了不起的业绩，而且公司中部长级的人都在50岁左右。

　　拿到人事命令去见川路总务部长时，我坦诚地说道：

　　“我感到很意外。”

　　“不会的。”川路部长大方地笑着说道，“你是有实力的人，我认为这是很瞬息万变的人事调动。不久之后，也许你的职位会超过我，那时可要请你高抬贵手多多提拔了。”

　　“部长，您开玩笑了。”

　　“不，这不是开玩笑，我们是三流公司，特别感到缺乏人才，需要有你这样的人来奋斗。”

　　部长很磊落地笑着说道。

　　4月3日晚上，总务部为我举行欢送会。地点是在池袋的餐厅。

　　川路部长显得非常高兴，还唱了他最拿手的“今天分手”。突然因听到了工藤的死讯，所以欢送会没有到达高潮就结束了。

　　我约了岩濑股长继续去喝酒，因为我感觉到他似乎还有话要向我说，只是不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我谈而已。

　　我们到常去的一家酒馆，面对面坐下。开始时岩濑还说“科长这一次晋升证明了公司也开始采取实力主义，这是令人兴奋的事”等等，可随着酒意的加深，他的眼睛冒出光泽，语无伦次地说道：

　　“可是科长——不，对不起，部长。”

　　“叫我科长或部长都没有关系。”我苦笑道。

　　“我可以谈个重要的话题吗？”

　　“请说。这个地方连女服务生都没有。”

　　“那么我就说了。我说的话也许对您的晋升好像浇冷水一样，但以我的想法，科长这一次荣升，我认为目的是要科长离开总务部。”

　　刹那间我酒意尽失，突然清醒起来。

　　“是谁说的？为什么？”我的语气不免紧张起来。

　　“我也不知道是谁要排挤您，但我知道为什么。为的是去年购买的琦玉县K市的工厂建地，也就是那1.5万坪的土地。”

　　“这土地又怎么样呢？”

　　“问题在地价。科长，那块地我们公司是以实价的两倍买进的。”

　　“但那好像是不得已的价钱。那和一二百坪的土地不同，因为是1.5万坪，所以就必须卖那样的价钱。”

　　“是吗？我看科长对土地的事好像知道的不多。”

　　“也许是那样的，可是……关于琦玉工厂的建地是董事会决定，我根本管不了这件事。”

　　“可这件事有问题。”

　　岩濑仍然双眼灼灼，发出轻微的笑声。

　　我沉默不语。

　　“虽然只是我的推测。”岩濑又继续说道，“大概有一位高阶层的人怕科长发觉这件事，才让科长荣升到其他的部门去。”

　　“……”

　　“总之，那块地的价格实在是太不合理了。”

　　他这么一说，我也突然有同感。

　　“那位高阶层的人物是谁呢？”我刺探地问道。

　　“说不定就是董事长。”

　　岩濑大笑，含糊不清地说着。

　　直接交涉这笔土地买卖的人，我知道是川路部长。川路也是公司的董事之一。

　　“对方的不动公司董事长，听说也是只老狐狸。”

　　岩濑又说着，可是我已经想着其他事而出神了。

　　4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我在中庭看到了尾泽。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您好。”

　　尾泽是个很随和的青年。

　　“我想问你一件私人的事。”

　　“什么呢？”

　　“希望你不要以职员的立场来回答。”

　　“当然可以。”

　　尾泽以熟练的动作拿出一支烟递给我，自己也拿了一支。他用的打火机是进口货。

　　“是关于佐田京子的事。”

　　“她不是辞职了吗？”

　　他的口吻让我觉得很轻浮。

　　“就因为她辞职了才方便谈她的事，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呢？”

　　“是很好的玩伴。”

　　“有肉体关系吗？”

　　“部长，你也真是的……”尾泽微翘着嘴笑着。

　　“我是认真的。”我低沉着嗓音郑重地说道，“希望你能坦白告诉我。”

　　“……”

　　“去年的时候，听说你们正在热恋。”

　　“其实是她来追我的。”

　　“当然会有肉体关系，对不对？”

　　“对不起。她实在……”

　　“不用向我道歉，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她有没有要求你和她结婚呢？”

　　“有。但我立刻拒绝她了。”

　　“那么，她怎么样？”

　　“她像是很伤心的样子。但她并不是处女，我现在这样说，以后她就没有再提结婚的事。”

　　“你是说以后你们仍保持往来吗？”

　　“部长简直和刑警问案一样了。”尾泽笑时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对不起。”我笑着道歉，“但是我还想问一件事，她有没有对你谈起过工藤的事呢？例如工藤纠缠她，使她烦恼等等。”

　　“没有，一次也没有。工藤君自杀之后，我才知道他在追求佐田京子。”

　　“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如果那是真的，从佐田京子的性格看，她应该会对你说起工藤追求她的情况吧？”

　　“这样是没错的。”尾泽轻轻点头表示了同意，“她总希望在别人面前像女皇似的高傲。” 

　　然后就是沉默。

　　“部长！”尾泽的态度突然转换成严肃而认真。

　　“什么事？”

　　“工藤知道我和佐田京子的关系，在他眼里，我和京子应该都属于受他轻蔑的人。奇怪了……”

　　“不错，这一点就很奇怪。”

　　我向他道了一声谢谢就回到了办公室。

　　这一天，到下班的时间后，我来到了新工厂阳台上，这时已经到了晚霞时刻。

　　我站在可能是工藤坠落的地方。

　　不知何时尾泽站在了我的身后。

　　“部长，你怀疑吗？”

　　“什么？”

　　“工藤死亡的事。如果他不是自杀，那真够可怜了。”

　　“……”

　　“他只是比较爱钱，其实是做事认真的人。”

　　“嗯。”

　　“把一个人从这里推下去是很简单的事。这栏杆的高度还不到我的胸口。”

　　“而且他甚至没有留下遗书就死了。”我的声音显得干哑。

　　后来我和尾泽没有继续交谈，可能彼此都不想深入这件事。

　　尾泽停了一下说道：

　　“我知道佐田京子现在上班的地方。”

　　“什么？她又上班了？”

　　“她说是好玩的地方。是在新宿的酒吧。我真怀疑她只是到那儿寻开心去了。”

　　西边的云霞已经染成了粉红色。

　　尾泽把京子上班的地方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给我。他看起来亲切诚恳，但我知道他企图在我之后去追查此事。

　　5

　　虽然是仓库部长，但我的办公室还是在总公司大楼里，只是每天仓库巡视一两次。总之，我要随时掌握数字，为使数字能立刻通知其他部门，我需要在总公司有办公室。

　　当我转到仓库部，准备按部就班去了解工作时，我发现情况似乎对我甚为不利，科长级的人对我这特殊的晋升极不友善。

　　“你要加油哟！”

　　还有年长的科长故意来煽火。

　　我感受到了一种屈辱。

　　我多次想：还不如留在总务科当科长来得自在。

　　4月10日晚上，我感觉精神甚是疲倦。下班途中想独自喝酒。

　　几杯下肚，有了相当酒意之后，突然想起要去京子上班的酒吧转一转。借着尾泽绘的那张详细地图，我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到那家酒吧。

　　那是一家只有15把凳子的小酒吧。

　　京子坐在客人之间，喝着加水的威士忌，样子似乎十分无聊。

　　京子一看到我，就像得救似地跑了过来。

　　“啊，科长……”

　　“你看起来好像很好嘛。”

　　京子看来显得十分清爽，或许是因为酒吧里其他女人都是浓妆艳抹的缘故吧！

　　我们并排坐了下来。京子猛喝加水的威士忌。

　　“你喝这么多酒，不要紧吧？”

　　“不喝酒就无法睡觉。”

　　“你还把工藤的事放在心上吗？”

　　“那是难免的。”说着，她又轻浮地笑道，“川路部长还好吗？”

　　“嗯。”

　　“他每天都去上班吗？”

　　“嗯。”

　　“奇怪，我打电话去，他每天都不在公司。”

　　“你打电话给川路部长有什么事呢？”

　　“天机不可泄露。”京子嗤笑道。

　　“这样也好。不过，刚才你等于是坦白了你和川路部长之间有某种关联。”

　　“噢，说的也是。”京子又嗤笑道。

　　“你和川路部长在谈恋爱吗？”

　　“嗯。我就是因此才变成老处女的。我就是迷上了中年男人的魅力。”

　　“和财务部长的尾泽呢？”

　　“我喜欢他，准备和他结婚。但他只是当我是老处女玩玩而已。”

　　“那么和工藤呢？”我趁机逼进，接二连三地问道。

　　“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写那样的信给他？”

　　“那封信是别人叫我写的。”

　　“谁？”
　　“糟了！”京子做出惊慌而手捂住嘴的样子。

　　我从凳子直起身来。京子大概是醉了，才会顺着我的问题回答。

　　我从地下室走上楼梯时，京子追上来，紧紧靠在我身上说道：“我马上去换衣服，不超过3分钟，我有事想和科长商量。”

　　我决定先到外面等她。

　　不久，披着砖红色大衣的京子走了出来。这时是11点多，京子说她是来打工的，时间上比较自由。

　　我们走进一家小的烤肉店。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隔成了一小间一小间。

　　“我没有想到会造成那样的结果，虽然我知道那封信并不单纯是开玩笑。”

　　“为什么？”

　　“因为川路部长说只要我写那封信，他就给我100万元，不过，如果我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就绝不会写那封信了。”京子的眼睛里含着泪珠。

　　“嗯。”

　　“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密，我和川路部长……”

　　“难得你把这件事告诉我。”

　　“谁叫川路要背叛我！”

　　京子说着，用力咬着下唇，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老多了。“川路只给了我10万元，他说其余的以后再说。然后就没有消息了。他还恐吓我说，如果我泄露秘密就是共犯，他实在狠心。而且，我没有办法继续在公司做下去，只好辞职。说起来吃亏的还是我。我想向他要那些他答应给的钱，可是他都不在公司。”

　　“……”

　　“我被那100万元蒙蔽了眼睛。”

　　京子用手指轻轻抹去泪珠，然后装出了微笑。

　　“还是向警方报案好吗？”我对她说道。

　　“不！只要一想到警察或监狱，我就全身发抖。”

　　“你的心情我能了解。但是你也有被杀了灭口的可能，你会被安排成受不了良心的苛责而自杀。这样的自杀理由是成立的。”

　　“不要吓唬我。”

　　“我说的是实话。”我用严肃的口吻说道。

　　我作梦也没想到川路部长会是个杀人凶手。当然，我知道意外的人常会做出意外的事，在人类之中，这种事尤其常见。川路在丧失理智时会如同陷入泥淖一般，有可能再度杀人时，我不得不向京子提出警告。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若死了，我的身体也消失了。川路对我的身体是十分着迷的，不把这样的肉体……”

　　京子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这微笑也充分否定了我的警告。

　　我想，她太单纯了。

　　“为什么川路必须置工藤于死地呢？”

　　我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一个似有似无的情节，如果这案子和川路部长有密切关系——甚至他是主角的话，在我的想法中，这个世界和过去的色彩不同了。工藤幸夫的死可能牵到问题的核心。

　　临分手时，京子一再叮咛我“一定要保密”。

　　6

　　4月12日，星期一晚。我约总务部岩濑股长一起吃晚饭。

　　我没有义务替京子保守秘密，那只是我找到了她，使她说了实话而已。而且为保护京子的生命，不能把她的秘密也当做是我的秘密。

　　我把京子所说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了岩濑。

　　“原来如此。不管川路部长是不是直接下手杀人，光凭这个他就是一个够狠心的人。”

　　“大概是一时鬼迷心窍吧！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杀工藤？”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工藤也有令人觉得可怕的地方。”

　　岩濑开始叙述。

　　工藤常常一个人悄悄加班。平时不起眼的人，一到夜里也是无声无息的。总之，他的行动或工作态度都是静悄悄的。

　　“有时我以为夜里不会有人在公司，突然发现他一个孤独地在工作。有一次他突然走过来和我说话，把我给吓一跳。”

　　像这种经验我也有过。

　　有过几次我看到工藤一个人埋首于堆满资料的办公桌上。

　　“你的意思是什么？”我催促岩濑说下去。

　　“这只是我的推测，川路部长大概也发生过这类的情形。”

　　“嗯，你说吧！”

　　“如果川路部长带了一名客人回到办公室时，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不，川路以为空无一人，就和那名客人开始密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如果他们谈一阵后才发现工藤也在办公室里，川路部长和那位客人一定很慌张，因为工藤把密谈的内容都听到了。”

　　“嗯，这样的推测很合理。”我点头表示同意，这样工藤被谋杀有了理由，“那么，那个和川路部长密谈的人会是谁呢？”

　　“那当然是那个不动产的董事长。川路部长一定从那里拿到不少回扣。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甜头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工藤死得真够冤枉的。”

　　我苦笑着。我虽觉工藤可怜，但与他平日的阴阳怪气比较之下，更觉讽刺极了。

　　“但是，”岩濑补充道，“上面所说的都不过是我的推测罢了。”

　　“这我知道。可是我觉得那是很有可能的。川路部长和那位不动产董事长想要做具体的交涉就必须有资料，而资料却在公司里，所以两个人一起回到公司核算，这是极有可能的事。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即使压低声音说话仍然清晰可闻，所以工藤当然是听见了。”

　　我心里逐渐形成一个情节。

　　川路决心要置工藤于死地，因此利用“恋人”的信件……一定是如此。

　　“部长，该怎么办呢？”

　　“什么事？”

　　“是不是应该报警？佐田京子等于是向你自白了。”

　　“没有用，如果佐田京子在警察面前不肯说出川路部长的名字，那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是会被看成自杀事件。”

　　因为没有证据。

　　可是，难道就让川路逍遥法外？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后果。

　　“岩濑君，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但绝不能放松戒心。”我说，“总有一天他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7

　　4月17日星期六，时近中午。佐田京子打电话来：“上次的谈话请你忘记吧，求求你了。”她说道。

　　“那是办不到的，它已经在我的脑海里了。”

　　我当然要据实以告，因为那是人命关天的事，而且还涉及谋杀。

　　“部长，我知道，所以我求你。”

　　“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呢？难道你已经拿到其余的钱了？”

　　“哇——”电话里传来京子奇怪的笑声。

　　“你怎么啦？”

　　“部长，你好像千里眼一样。”

　　“什么？”

　　“今晚，他要把其余的钱给我，全部……”

　　“地点在哪里？”

　　“这个得保密。”

　　“你当然可以保密，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

　　“他也许会把你杀了。”我压低声音说道。

　　“不会吧！”

　　“我想大概是不致于。但是你要考虑到，今后你就是他的眼中钉。”

　　“可是……”

　　“如果你一定要去，最好找你的男朋友在后面跟踪。”

　　“你别吓唬我！”

　　“我是说实话。”我忍不住大声起来，“还有，你必须为万一而准备，你要把工藤的事和今天以前的经过简单而扼要地写在笔记本上。”

　　“我觉得有一点害怕了。”

　　“所以我劝你不要去。”

　　她似乎迟疑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以坚定的口气说道：

　　“我还是要去的，请把我的事忘了吧！”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我对她说的话并没有白说，因为我确信她会因此而产生戒心——至少我确信这一点。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天晚上她坐上了不动产公司的汽车，除了驾驶的董事长之外还有川路部长。

　　他们不断地劝她喝白兰地，她装着猛喝，然后装醉。

　　后来他们带她到黑暗的绝崖上，想把抛进海里。京子趁机脱逃。由于是在黑夜里，只要能藏起来他们就找不到她。天亮后，她摇摇摆摆地走到国道上。

　　一辆载货卡车停下来，她说她要搭便车。据说她上车后只对司机说了一句“没什么事。”然后就昏睡不醒。

　　司机只好把她交给了警察。

　　8

　　公司里的人知道这两桩杀人和杀人未遂的事件后，心里都有些震荡，对川路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常听说现在是个人与人互不搭理的时代，但一件凶杀案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感情再冷漠的人也会有感受的了。

　　在我所了解的范畴内，川路部长以及佐田京子都是极普通的人，但凡人一旦和金钱牵扯不清时……

　　不，还有一个人，工藤幸夫。

　　据说，工藤在知情后曾恐吓川路，要求分享回扣。

　　所以他被杀了。

　　不动产公司董事长与川路共谋，把工藤从阳台上推下去。京子写的信则是在工藤摔死后才放进他的上衣口袋。

　　我心里盘算着：在不久的将来，我要再度跳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