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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凝的红圈圈

作者: 章熙建 点击:639 发表:2024-03-29 11:34:19 闪星:8

摘要: 此刻,我正凝视一摞泛黄的日历本,那一串串殷红如血的圈圈,宛如一组意蕴深邃的岁月密码,铿锵激越地诉说着一对英雄伉俪无畏战斗的血色传奇。

      战争,无可避免地带给世间万物无情的摧残。然而,总有一些晶亮印记会穿越腥风血雨,顽强而坚韧地存留下来,成为烽火年代弥足珍贵的鲜活注解。

       此刻,我正凝视一摞泛黄的日历本,那一串串殷红如血的圈圈,宛如一组意蕴深邃的岁月密码,铿锵激越地诉说着一对英雄伉俪无畏战斗的血色传奇。  

 一

     “来个一菜一汤哟!”

      1946年夏日的傍晚,成都少城公园西侧灯火阑珊,街旁的“努力餐楼”里,年近半百的女老板黄裳正沉思着擦桌子,蓦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店堂口响起。

       黄裳闻声抬头,只见眼前站着7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满布血丝的眼睛中透出沉沉的疲惫,其中的两个还靠拄着木棍支撑身体,显然是负伤尚未痊愈。  

       谙熟的暗号像一记小锤,在黄裳心头击起一个沉甸甸的回声——这是远途跋涉而来的“家里人”。她不动声色地把年轻人领上二楼的包间,并招呼新来的店小二赶紧端上卤牛肉、酱猪手、回锅肉等菜肴,还有几碗热腾腾的米饭。

     “不是点了一菜一汤吗,怎么上那许多品种呢?”店小二心中诧异不解。送完饭菜回到一楼的一刻,他看见老板娘正站在店堂口手搓着围裙,目光警惕地投向暗色渐浓的街头。那里,一辆满载着荷枪实弹的宪兵的卡车刚刚呼啸驶过。

      他不知道,此刻,温良淑静的女老板正在承担一项险厄而神圣的任务——当时的成都仍处在国民党白色恐怖笼罩之下,这家处于繁华街市的川味餐馆,其实是我党的一个地下军供站,而这几个匆匆来去的年轻人,正是华崟山游击纵队的战士,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战斗,此刻正昼夜兼程奔赴新的集结地。

       约摸1个时辰后,匆匆吃完饭的7个年轻人快步下楼,经过短暂休息和食物补充,英雄战士们立刻焕发了精神。在经过黄裳跟前时,领头的战士目光炯炯地朝她深深点了一下头,未发一言便出门健步而去。注视他们消失在街角,黄裳回到柜台拿起一根筷子粗的竹管,蘸上红印泥在日历上戳下7个小圆圈,这是表示“家里人”来饭馆就餐的记号,日历显示的时间是1946年8月18日。 

       那瞬间,一阵狂风掠过街头,木窗被刮得“吱嘎”作响,紧接着“咔嚓”一声响雷,一道闪电撕破灰暗的苍穹,大雨瓢泼而下。黄裳蓦地心口一痛,竹管猝然掉落,她的心绪霎时飘回了遥远的岁月,飘向那个给她生命注入灵魂的男人。

 

       时光回溯到1918年的初春,川西平原古城崇庆。

       清晨,城南街面上的“益盛荣”商号门前出现一个戎装威武的青年军人,就在踏进门槛的刹那,军人蓦然回首,朝着街对面的杂货铺深深地凝望了一眼。

       那一刻,正在杂货铺门口编花篮的俊美姑娘身子一颤。军人闪身入门,姑娘霍地站起身,那两道锐亮而温馨的目光,如同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的心房——

       10年前的1908年,元宵节刚过,“益盛荣”商号门前出现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学徒,天蒙蒙亮就踮着脚卸门板,傍晚又独自扛着沉重的门板打烊。

       那时,街对面杂货铺老板的独生女儿,也正踏着同样的节奏在照看店铺,相距咫尺,却是相望而不相闻。一天晌午,街头隐隐传来马车辘轳扎过青石板的声响,姑娘蓦然抬头,发现街对面的少年学徒正怔怔地注视着她,那束目光羞涩而炽热,姑娘心头一震赶紧收回目光,学徒也触电般地迅速垂目凝视账簿。 

       正值情窦初开,那次不经意的目光碰撞倏然撞开了姑娘的心扉。风起云涌的岁月,辛亥革命浪潮席卷古城,每逢爱国学生的游行队伍穿过街面,少年学徒总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胸膛挺起,双拳紧握,仿佛正吸纳着气势磅礴的力量。

       那时刻,尽管内心执守着一份矜持,但她羞涩而炽热的目光却难以抑制地投向街对面。这种情景循环往复,日渐深刻地錾进姑娘心田,忽然有一天,一个喜忧参半的预感冷不丁打她心底冒了出来:少年志存高远,商号留他不住!

       果然,3年后的春日清晨,商号门前终于不见了少年的身影。一念成谶,姑娘心底却燃起一个信念:无论他到天涯海角,无论他到何时回来,总归等他到永远!孰知这一等就是整整6年。而今,当年的瘦削少年变成了健硕青年,粗布长衫变成了挺括军装,而时值豆蔻年华的姑娘,也已跨过了20岁的年轮……

       晌午时分,“益盛荣”老板娘提着一拎点心来杂货铺找姑娘父亲,进门时意蕴含蓄地朝她一笑。这场景姑娘已经历过多次,自打16岁起就不断有媒婆上门提亲,可她每次都是决然地摇头拒绝,她在执着地等待那份期待的幸福来临。

       那一刻,她心里仿佛有只小鹿在扑腾,她知道自己痴情而漫长的等待没有错,她坚信街对面那束羞涩而炽热的目光,一如她的羞涩与炽热一样坚贞不渝。

 

      “轰隆隆”“哒哒哒”,激烈的枪炮声响彻山谷,阵地上硝烟弥漫,山坳间的临时救护所里,脸上手上沾满血迹的黄裳,正忙碌着给伤员包扎伤口……

       夜空如墨,山涧边燃起了几堆篝火,树干间拉起的几根绳子上挂得满满当当,黄裳带着几个随军姐妹,利用战斗间隙为伤员们清洗血衣和绷带……

       新婚之夜,新郎交给新娘一首诗,那是他进入军营当晚内心思恋涌动的纯真道白——“女儿对门居,相见不相语;美目频盼兮,痴心愈皇矣;频频倩目迎,默默知心许;羞为厨下妻,愿作梦中侣;赖人长相思,寝室不能已。”

       读着情意缠绵的诗句,幸福如一股暖流溢满了黄裳的心间,她羞涩而甜蜜地把头依偎在夫君宽阔坚实的胸膛上。其实,直到老板娘提亲的那天中午,她看到少年学徒的生辰八字,才知道他叫车耀先,四川大邑县人,年长她两岁。

      婚后第二年,车耀先升任营长,黄裳带着满月的孩子来到军中,孰料正赶上战事爆发。黄裳把孩子托付给留守的警卫员,带着几个随军姐妹就奔上了前线,冒着炮火弹雨救护伤员,让浴血战斗的战士们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激励。

       然而,看似顺畅无忧的生活其实暗流涌动。1926年底,车耀先所在的川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21军,一批共产党人受党派遣进入该部,众多基层官兵由此接触共产主义,顿感耳目一新视野开朗,车耀先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黄裳朦胧地感觉到夫君的徬徨和痛苦,他时常夜不能寐,忽而起身披衣仰望星空,忽而又踅返屋中秉烛夜读。虽然只念过几年私塾,但天性聪颖的黄裳知道,那是新思想新理念在荡涤夫君的灵魂,引导他走向脱胎换骨的生命蜕变。

       1927年上半年,重庆“三·三一惨案”和上海“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接踵发生,终于成为车耀先与旧军阀彻底决裂的导火索。1928年深秋,已升任团长的车耀先毅然辞去军职,携同妻儿来到成都,并于同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

       隆冬雪夜,车耀先裹着寒风闪身进门,黄裳连忙帮他脱下衣帽,车耀先凝视妻子良久,嗫嚅着说我想开个餐馆,用来掩护革命同志……黄裳深情地凝望面容憔悴的丈夫,知道他连日在外奔波,最终选择倾尽薪金积蓄,设立党的地下联络点和秘密军供站,当即目光坚毅地回答:你说的做的都是大事,听你的!

 

    “噼噼啪啪……”1929年初春,成都三桥南街爆竹声声,一块书写着“努力餐楼”的匾额挂上了一栋小楼的门头,一对无畏的革命者拥有了新的战斗阵地。

       黄裳伫立餐馆门前,久久凝视着丈夫手书的“革命饭、努力餐”宣传标语,“努力餐楼”的馆名取自孙中山的遗嘱,更透出车耀先选择以红色革命拯救中国的坚强斗志,他的计划得到党组织的支持,并被任命为中共川康特委军委委员。

    “来个一菜一汤哟!”餐馆开张伊始就天天顾客盈门,可忙碌中的黄裳却时刻渴望听到这亲切的声音,这是车耀先为餐馆设定的联络暗号,南来北往的战士们只要报出暗号,就能得到免费就餐,并获得医疗救治、转运武器等保障。

       腥风血雨的岁月,险厄如影相随。“九一八”事件爆发后,邓颖超、吴玉章及“抗日七君子”等重要人士时常来餐馆碰头密谈,黄裳总是默默地安排饭菜,然后一直站在店堂口望风,机智地处置特务盘查窥探等险情,确保二楼安全。

       有了坚强后盾的支撑,车耀先毅然以持枪与握笔并举的姿势冲锋陷阵。1930年5月,“努力餐楼”迁到少城公园西侧后,车耀先即与罗世文联手成立成都国语研究社和注音符号促进会,并创办《语言》会刊、《大声周刊》,发表大量揭露国民党顽固派倒行逆施的时政评论,成为成都抗日救亡运动的先驱者。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针对蒋介石大肆鼓吹“一个大党”“一个领袖”“一个国家”的谬论,车耀先撰写了《几个口号的认识》战斗檄文,以犀利笔锋对其独裁野心予以猛烈抨击,迅速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并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的称赞。

       车耀先的战斗虽然不闻硝烟,但那些针砭时弊的密集发声,却如一梭梭子弹直飞敌人心脏。黄裳感受到周边弥漫的杀气,也听到夫君掷地有声的回答:“我早已经是国民党黑名单上的人,与其选择躲避求生,不如选择向死而生!”

       1940年3月,国民党顽固派掀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军统特务头目康泽联合川康区爪牙策划了成都“抢米事件”,车耀先和罗世文等相继被捕入狱。

       风雨飘摇的岁月里,黄裳再次陷入了痴情而漫长的等待。


      “来个一菜一汤哟!”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50年初,这天晌午,3位年轻军人进入“努力餐楼”,站立堂口的黄裳听到那声久违的暗号,连忙领着他们上到二楼包间,领头的干部语含尊敬地说:“嫂子,我叫王维舟,特来告知车耀先同志的情况。”

       原来竟是身负特殊任务的信使,黄裳激动得双伸手紧攥着身上的围裙,眼中霎时盈满了泪花:“10年了,你们终于来了!耀先…….耀先他还好吗?”

       王维舟语调沉重地说:“车耀先同志,已于4年前在狱中不幸遇难……”

       那不啻为一声晴天霹雳,黄裳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继而趴在桌上失声啜泣起来,良久之后才抬头抹把眼泪,喃喃自语道:“4年前,那就是1946年……”

      “8月18日……”王维舟轻声地接了一句,眼见黄裳情绪渐趋稳定,这才简略地讲述了车耀先入狱及牺牲时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

       车耀先被捕后,蒋介石授意戴笠诱劝车耀文“洗心革面、归顺党国”,戴笠接令后,立即用军用飞机把车耀先押到重庆。在得知周恩来亲自出面与蒋介石交涉,谴责国民党顽固派破坏团结抗战局面,要求立即释放车耀先等同志后,戴笠赶紧将车耀先从重庆秘密转押到贵州息烽集中营,进行所谓的“自新改造”。

       处心积虑地试图劝降车耀先的戴笠,指使特务软硬兼施,采取诱劝—折磨、再诱劝—再折磨的方式,循环往复地变换这个过程,但结果是毫无用处。

       气急败坏的特务动用老虎凳、辣椒水、电击等种种酷刑,又把遍体鳞伤的车耀先关进狭小铁笼子里,让他伸不直腿、站不起身,但得到的仍是那句大义凛然的回答:“还有什么招数,尽管用出来,但结果就一个——徒劳白费!”

       1945年底,车耀先等70多名政治犯被转移到重庆渣滓洞监狱,他与罗世文、韩子栋、许晓轩等共产党员秘密组建狱中党支部,与敌人继续斗争并策划越狱。1946年8月18日,车耀先与罗世文等被秘密处决于松林坡,时年52岁。


       投身元元无限中,方晓世界可大同。

       怒涛洗净千年迹,江山从此属万众。

       愿以我血献后土,换得神州永太平!

       听完王维舟的叙述,黄裳已是泣不成声,那一刻浮现脑海的是车耀先入党时写下的诗句,诗以言志,他终于把一腔热血洒给了毕生追求的壮丽事业。

       抹去泪水,默默爬上阁楼取回一只藤条箱,里面赫然装着几十本线装日历。黄裳找出1946年的那一本,当翻到8月18日那一页时,双手禁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是日历上7个殷红的圈圈倏然唤起了遥远的记忆——那个乌云翻滚的黄昏,那声撕裂苍穹的霹雳,那阵如锥扎心的剧痛……

       当年夫君喋血刑场,心心相印的妻子瞬间有了感应,只没想到敌人真会对一个抗战功臣举起屠刀。想到这层,黄裳泪水盈眶,眼前的红圈圈倏然幻化成一团团猩红血迹,她仿佛看到车耀先在枪声中悲怆倒下,胸膛鲜血如注……

       呵——我的耀先啊!黄裳双手紧揪着剧痛的胸口,丈夫把这些陈年日历视若珍宝,时常翻看抚摸说:南来北往的战士惊鸿一瞥,红圈圈或许成为他们留在世间的唯一痕迹。殊不知,他摸着摸着竟把自己也化成了一个红圈圈。

       看见黄裳神情异常,王维舟取过几本日历一看,内心不禁大受震撼,这竟然是“努力餐楼”一份特殊的战斗日志,红圈圈成为了烽火驿站22年间承担特殊使命的完整记录。车耀先身陷囹圄,黄裳毅然走到前台,此后的10年间,柔弱之肩独自扛起丈夫的未竟事业,一如既往地延续着“一菜一汤”的传奇。

       那一刻,细细审视日历本上密密匝匝的红圈圈,虽然穿越漫长的岁月烟云,却仍然殷红如血,王维舟不禁心潮澎湃,这就是一个万千战士赴汤蹈火的真实写照!这就是一对英雄伉俪前赴后继的血色屐痕!他委婉地提出要将日历本带回去呈报首长阅看,黄裳闻言身体骤然一颤,继而像是要与深爱的人分别一般,将日历本紧紧地搂在怀里,眼中泪光闪烁,良久后才依依不舍地松手交给他。

       1955年,成都市人民政府对松林坡刑场展开发掘,并将烈士遗骨移入新建的歌乐山烈士陵园,周恩来亲笔题写了“罗世文、车耀先两同志之墓”的碑文。

       令人唏嘘的是,黄裳因积劳成疾,已先于烈士陵园落成前一年辞世。她没有看到那座耸立于草坪上的巨大石刻雕像,车耀先与罗世文并肩伫立阳光下,坚毅的目光深情地眺望远方,他们用生命热血追求的崭新世界已化作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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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我总会被章熙建的散文所感动,他虽然退役,依然以军旅作家的忠诚,挖掘着那些深埋历史的军人英雄故事。今天我们读到的这篇《血凝的红圈圈》,讲述的车耀先烈士的故事极为生动,文字语言画面感极强,像在观看一部关于英雄和爱情的电影。车耀先小时候是“益盛荣”商号学徒。街对面杂货铺老板的独生女儿黄裳却对他心生爱意。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车耀先是川军中的一员,妻子也在前线为救治伤员服务。婚后第二年,车耀先升为营长。没多久,车耀先所在的川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21军,一批共产党人受党派遣进入该部,众多基层官兵由此接触共产主义。蒋介石叛变革命后,已升为团长的车耀先毅然辞职,携同妻儿到成都,并加入中国共产党。接着夫妻俩开了“努力餐楼”,作为党的地下联络点和秘密军供站,并以“来个一菜一汤哟”为联络暗号。在这里,车耀先夫妇接待了无数革命同志。邓颖超、吴玉章及“抗日七君子”等重要人士也时常来餐馆碰头密谈。车耀先还与罗世文联手成立成都国语研究社和注音符号促进会,并创办《语言》会刊、《大声周刊》,发表大量揭露国民党顽固派倒行逆施的时政评论,成为成都抗日救亡运动的先驱者。他们的行为,早已成为蒋介石的眼中钉,军统特务头目康泽联合川康区爪牙策划了成都“抢米事件”,车耀先和罗世文等相继被捕入狱,两人最后牺牲在重庆渣滓洞监狱的松林坡。车耀先时年52岁。所谓的红圈圈,是指夫妻俩的“努力餐楼”接待过的革命同志在日历上的计数。如文中所说,“这就是一个万千战士赴汤蹈火的真实写照!这就是一对英雄伉俪前赴后继的血色屐痕!” 在2024年清明节到来之际,我们向烈士们鞠躬致敬! 推荐阅读。编辑 宋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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