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田文
夜深了,我在电脑前整理这篇人物札记。题头图片下刚刚码出十几行文字,刷完手机的夫人便凑过来打趣了。
她瞄向我的屏幕:“嗯?图片上这年轻女子谁呀?”
我答:“一位西藏才女,追梦高原的文青,田文。”
“啥时候交往的?好像没听你说起过嘛。”
“认识很久了,却一直没见过。已经去世37年。”
夫人摸了摸我额头,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没见过,不在了,还又说认识,感情是在梦里相约啊!标题上这浪漫的‘玉叶’二字又有何深意呀?”
我笑侃回之:“玉叶者,古代云朵之雅称也!不是吗?莽莽天路除了静谧的雪山荒原,就剩天空蓝得透彻、多有变幻,也只有蓝天下伸手可及的白云最能昭示生命的律动。田文就像那里的一朵云,一瓣儿飘荡在喜欢她的人心底里的玉叶。”
夫人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她也飘在你心里了,小心附体哦。我先睡了,你俩继续隔世摆渡灵魂吧。注意身体,别熬夜太晚。” …
呵呵,知夫莫如妇。记得夫人还曾唠叨过:“退休离开西藏后,一直感觉你好像没在那里呆够,甚至有些亏欠。”没错,我一直想做些什么,以为无条件的偿还。于是想到了整理以前的日记和札记,写写那里的山水风物、历史人文、灵魂伴侣。必须承认,西藏虽离我而去了,缘分仍远远未尽。还愿,任何时候都不晚,也无期。
那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写了就可以还了,感觉便不再亏欠。人物篇已经写过了“风云战将”张国华、谭冠三、慕生忠,也写过了“绝世古贤”格萨尔王、文成公主、仓央嘉措,还有自己十分仰慕的“高原当代文学灯塔”毕淑敏、龚巧明、马丽华……今天,一朵云破空而至,该写写田文了。
相较而言,西藏知青的支边故事,是社会关注度的一个盲区。在“淘金繁华潮”方兴未艾的今天,他们大都被淹没于历史边角,与高原一样显得遥远和陌生。篇幅有限的田文故事,极难承载其多层内涵,却也是那个时代缩影之一瞥,对于理解认识半个世纪以来西藏建设发展的进程,当有以管窥天、见微知著的意义。
翻开履职藏地时的日记资料、博客文案,翻开田文,感觉里面的时间已经停止了,许多东西有点儿碎片化,却又仿佛还在徐徐流动。一如歌德所言:“千变万化,旧事依然。”
与这位德意志名流不能完全苟同的是,世事浩如烟海,故去者大多已经被时间冲走,那些流传下来的有独特性的人物即是历史的选择,也是现实的呼唤。田文是30年前中国的文艺青年、援藏烈士,她的生命之花绽放短暂,更像是惊鸿一现。她的故事却有很强的时代感,至今不乏现实价值。
最早知道田文,是在1988年的春晚电视屏幕上。佟铁鑫、张暴默、郁钧剑等六位国内极富盛名的中青年歌唱家联袂登场,用浑厚宽广的美声将一首《热血颂》演绎得激荡人心。歌曲本身的深邃内蕴与歌手传情达意的出色表演,引发了轰动效应,一夜之间漫延神州,成为传唱至今的华人音乐经典。但真正的高潮却来自于歌曲的间歇,当8位主持人中最让人意外的“不老男神”孙道临先生走上前台时,一段关于田文的故事穿插,从他口中款款而出。
这位已至古稀的老艺术家穿着西服,打着领结,精神矍铄,言词却深情无比:“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位普普通通的女青年吧,她的名字叫田文。”接着,一位大学毕业后放弃留京、告别父母、毅然去西藏支边的女青年被娓娓道来。孙道临说:“不久前在一次出差的路上,田文遭遇了山体滑坡,为了救人于难,她自己被滚落的石块砸中,永远地倒在了雅鲁藏布江边。边疆的人民深深爱着这位女青年,他们在她的坟墓上放了很多很多的鲜花和哈达……”
激越的《热血颂》前奏又一次响起,孙道临手指左前方说:“看,这就是田文。”于是大屏幕上开始流过一帧帧照片:烈士田文年轻娇美的面容,她侧立于拉萨河边的影像,和同样年轻的丈夫相拥而立在布达拉宫广场的暖照,与藏区群众含笑交谈、旁边还蹲着一只黑色的藏獒小犬的温馨场景……
一时间感动如潮,英雄田文的悲壮冲击着每一位电视机前的华夏儿女。在那个依然崇尚忘我奉献的年代,人们热泪奔涌,一位年轻而平凡的女性,一夜间成为了中国脊梁的象征,时代精神的楷模,与热血颂歌一起植入了国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一首好歌惊艳了时光,同时也成为了一代人难以忘怀的经典记忆。今天,一个殿堂级的著名表演艺术家孙道临早已谢世,他强大的人格魅力却成了他曾经演绎的“永不消逝的电波”荡漾不息;而他口中的北京姑娘田文,从那一刻起无疑也成了我心底里永恒的一份震颤。
第二次走近田文,源于画家于小冬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幅作品《干杯!西藏》。画面集合了80年代拉萨一群对文化梦想无比狂热的年轻人,他们是西藏大地上文艺青年的代表,来自五湖四海。画中央前排醒目位置,配带着白色哈达的俊俏女士,就是田文。画风神圣、庄严,又似乎有些许的感伤。画面意象满含着象征意义:紫色的天空,猩红的桌布,俨然一个祭坛,23个人物就像排列有序的23尊雕塑,静静地依次站立着。没有斑斓绚丽的服饰色彩,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都像圣徒一样单纯、洁净,却又手持酒杯不失坚毅深沉,仿佛在吸引驻足的观赏者与之喃喃对话,聆听他们诉说自己少为人知的故事。
透过画面,人们看到了一个令人热血沸腾、充满了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的年代。他们是一个独特的群落,曾在高寒缺氧的天上西藏抱团取暖,顽强地进行着各自的生命探索,度过了自己最好的青春韶华。
当我的目光聚焦到田文那张知性美丽的面孔,还有那条雪白、耀眼的哈达时,仿佛那意象瞬间有了动感,脑海里不禁又一次闪现出高原的天空,闪现出那些滚动不息的云朵,闪现出“玉叶散秋影”“云朵正稠叠”“不染纤尘千般雪,冰魂雪魄万里征”等千古名句。那银色的哈达不就是田文最最喜欢的玉叶云朵吗?那番纯白,在我视线中毫不设防,仿佛在与清澈高远的蓝天缠绵缱绻,展示出极致的壮美。
我是军人,都说军人是铁石心肠,却也经不住那种特定意境的浸润,即使无畏的视线,那一刻也很难不被它撞击得柔软。“玉叶、云朵”,由此成为了我大脑链接田文的重要维系点,也成了拟订此文标题的灵感因子。
据作者于小冬介绍,画作完成时,上面的人有的已经牺牲了,有的则已经内调甚至出国海外加入了另一种潮流,所以这幅画成了一个时代的记忆,一帧西藏文学艺术阶段性又史诗般的缩影。
人们面对画作时的感慨如织似锦,感动、仰慕、赞美……而我更多了丝丝惋惜:“一段集体神话”落幕了,“一个用油彩画笔虚拟的聚会”散场了,只留下了婉约的田文,还有她左后侧的“眼镜女”龚巧明,成了永远长眠在那片土地上的两位烈士。她俩,隐身在了一个时代的顶点。
曾以《泣血的红雪莲》为题写过龚巧明,今天笔说田文之所以再次提及她,是因为她俩就像高原上的一簇“并蹄莲”。同一年大学毕业自愿进藏,同在《西藏文学》月刊工作,同为女性,同做编辑,同样才华横溢又富于棱角锋芒。而且都是在下基层采访调研途中殉职,且殒命地点都在尼洋河边……稍有不同的是:来自四川大学的龚巧明,1985年殉难时年仅37岁;来自北京人大的田文,两年后牺牲时只有28岁。世界屋脊高天大野宇宙洪荒,人类与那里的其它生物一样,真的像尘埃般渺小。
两个青春活泼的生命个体,一起如此神奇地消融在了那片神秘的高原,令人颇多遐想。欣慰的是,曾经朝气蓬勃青春飞扬的“龚田精神”,并未随时光悄然隐没于时代深处,而是化身高原的云朵雨露,继续温暖滋润着那片土地。
深度贴近田文,是我进藏工作之后的事儿了。伴随着青藏铁路通车的轰鸣声,我成了徜徉西藏、流云般游移在那条钢铁天路上的一名军代表。即将“知天命”的年龄,履新西藏这样一片谜一样的天地,领军一个团队,我自诩是“人生中了六合彩”。带领战友们跋涉雪线,像是同白色哈达媲美的“一条绿色飘带”。然而无论多忙,故去的田文始终是潜意识中的一个“遗梦”,是等待于内心深处的一份“补白”。
一日闲暇,特意踏进拉萨西郊烈士陵园。那里安葬着田文。
园子门面不大,走进去才知占地面积竟有百余亩,共安息着800多位烈士。管理员叫桑珠,问我“是祭奠亲人还是朋友”?我告诉他:“是一位没见过面的老友,会写书的年轻女子,牺牲30多年了,叫田文。”这番提示还算奏效,他想起不久前也有人来看过她,便引领我穿过一片小树丛,来到了陵园烈士纪念馆正南偏左的田文墓碑前。
白云如锦,蓝天如碧,陵园中秋草萋萋。田文的墓碑为西藏文联所立,汇集于大片碑林之中。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青春的亡魂,一位纯粹的扫眉才女的肃穆与孤寂。依照传统的祭奠习俗,我在她的陵前放上鲜花,以三支香烟代替香烛,举行了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只属于自己的怀思仪式。
默哀毕,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记起田文的另一位同事、今天仍在西藏文坛颇有影响的老将陈思桦,我的日记本里有他为她扫墓时留下的佳句:“家有闲人立黄昏,远在雪域粥可温。离愁别恨行人少,归来围炉敢问君。”是啊,《西藏文学》编辑部曾经是他们共同的家,如今家依旧,君安在?
拜谒亡灵之后的进一步寻踪,是又一番心灵洗礼的过程。随着西藏文联友人零零散散的口述以及相关资料的阅读整理,一个年轻却丰满详实的“田文人生画卷”徐徐展开了。
田文,青年作家,一名年轻的北京汉族姑娘,一个时代高原的书写者、记录者、参与者。
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期间,她品学兼优,温柔浪漫,却又有点儿天马行空特立独行,敢于挑战传统理念,处事风格干练果断。有个同班同学回忆往事说,当年的田文嗜读如痴,有两件事几乎让他“惊掉下巴”:一件是想买书没钱了,就会去献血,换回二三十元去买。毕业前为了买的更多,也为了完成系里的献血任务,竟然短时间内连献了3次,名字还上了学校的“光荣榜”。另一件是想借阅一位男生的书,那本书她特别喜欢却到处也买不到,男生把书高高举起笑着逗她:“想要吗?磕个头就送给你。”谁也没想到,田文竟然二话没说,跪在地上就磕了一个响头。猝不及防的男生吃惊地张大着嘴巴,却又被深深降服感动,只能忍痛割爱,恭恭敬敬地将书双手递上。
生活中,一个知识女性、在读大学女生,能把纯真无邪演绎到如白纸一张却不是在演戏,田文堪称“一姐”,绝无仅有。
1982年毕业分配时,她获得了一份其他人眼里很优越的工作——留在北京、履职国家卫生部机关的一个杂志社。凭她的才华、她的美丽,本可以在那里得到一般人想要得到的全部,可她不是一般人,先是自愿放弃,继之申请进藏。那份看准了就做、绝不欺本心的执拗,是骨子里的与众不同。
她说:“我不喜欢单调的平地,不喜欢缺乏起伏和波澜的一切。年轻是我的本钱,我喜欢像云朵一样飘在山顶、亲历风霜雨雪的感觉。”
她还说:“生命世界,我们每一个个体如此卑微,像沙粒那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随时都可能消失。还能剩下什么呢?只有精神。去西藏,需要超常的精神,所以我不想碌碌苟活,不想轻易老去,希望一直精神抖擞地年轻着。”
事业最青睐有准备的人,她仿佛早已经为赴藏书写人生做好了准备,义无反顾。
在民族出版社学习了一段时间的藏文和藏族日常生活知识,而后她便辗转出发了。从北京到西藏,两个星期的长途跋涉,艰苦卓绝险象环生,那是心理上“自找苦吃”的一次次灵与肉的争斗与统一,但她并没有打退堂鼓,而是一次次地战胜自我,塑造着自我。乘坐的大客车穿越青海省格尔木至五道梁、沱沱河一带时,开始出现高原反应,吃不下睡不着;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拉雪山时,晕车、呕吐不止,完全靠随身携带的一点水果提供能量支撑到了拉萨。
出人意料的是,落户拉萨后几乎再也没有出现过高反不适。她笑了,笑得很灿烂,脸上洋溢着“征服者的自豪”。
不愧人大学子,诗书藏腹自伶俐。她先是在《西藏文学》任刊物主编、文学评论编辑,以犀利的笔锋弘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讴歌翻身农奴。为劳苦大众服务是她笃定坚守的创作方向,文学评论更是她的专业强项,西藏文联评介文学团队时,曾对她使用了一个当年比较时尚的词眼——“一颗闪亮的新星”。她与朝夕相处的同事龚巧明和马丽华一并,给西藏文艺界带去了一股清风,被同仁们戏称为“西藏文坛三女侠”。在她们的耕耘下,《西藏文学》一度十足火爆,以至于连一贯“牛”气冲天的北京《人民文学》也会高看一眼,每期都留出专门的版面让来自西藏的作品炫目。其中田文的小说《回声》、散文《失落的梦,寻觅的悲哀》《我凝视这高原的黄昏》、文学评论《舒展着的边缘》等成名作,让不为人知的藏地苍生走出原始的旷野牧场,呈现于内地都市的丽人华庭。文字虽写于80年代,至今依然鲜活生动,深受青年人的喜爱。
她决意扎根西藏,奉献自我。在那里,她以一口流利的藏语,与藏族同胞亲如一家。曾以记者身份驻村扶贫帮困,在民族团结第一线倾情投入社会调查,以文化人的开阔思路和“无冕之王”的职业特质,提出了一些兴农强牧繁荣藏区的合理建议。因为性情活跃人格透明、思维超前言辞不媚、爱恨分明又不卑不亢,也受到过一些误解和委屈,但她不是随波逐流的平庸之辈,仍顽强地守善砺心,用一腔热情诠释了支边知识青年的责任担当。
有人说,她的奔赴高原,是为了追随先她五年进藏的恋人——“北京知青10人支边小分队”的队长叶农而去。这话对又不全对,因为她对家人和朋友们早有真挚且浓烈的表白:“爱他,也爱西藏;嫁给了他,就嫁给了西藏。”她直言“西藏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她,那里有其它地方没有的东西,能够点燃超越两性之爱本身的另一些人间大爱。可以让人自然、真实、洒脱地活着,勇敢、热烈、无私地爱着。没有精心的算计,没有虚伪的掩饰,坦坦荡荡。”
她没有说错,特殊环境派生特别的文化氛围,也打造特别人格,她就是拥有特别人格的那个女子,看似我行我素,从不唯唯诺诺。
1985年,龚巧明的殉难使许多同事笼罩在心理阴影之下。田文进藏也已满3年任期,按照政策可以内调回京了,但她一点也没有犹豫,选择了继续留下。理由很简单:这里是一片真正的净土,藏族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舍不得离开。她陷落于对清澈高远的大山大湖大草原自由世界的膜拜、对生命真谛价值取向的追溯、对精神家园灵魂故乡的寻觅,以至于沉醉不知归路。她在采编路上尝试着与高原上的动物和植物进行两极对话,想象着将来有了孩子也常常带到这神奇的大自然里来,用眼睛和心灵与牦牛、羚羊嬉戏,与雪莲、格桑花儿交友。
但她结婚4年没要孩子,年迈的姥姥不止一次劝她:“文文啊,生个孩子吧,趁着姥姥还能动,帮你带大了,回到北京也能有个小人儿叫你妈妈呀!”田文笑着回答:“姥姥,幸福的到来不怕晚,我也想做妈妈呀,得等事业有个脉络了再生宝宝。”
她开始了进一步忘我的冒险实践,经常挑战生命极限区域,奔波于无路的山涧峡谷、石屋毡房,步履与牧人僧众的歌谣经声同频共振,心脏与转山转湖的藏胞童叟一起跳动。一路采访一路艰辛,高寒缺氧风雪无阻。在一系列心灵救赎中,她坚定地断言:“不久的将来,中国文学创作的巅峰一定是在西藏。”
住在“太阳的家门口”,她似乎真的同西藏有着某种不解之缘。因为不喜欢以前京都的繁华喧闹霓虹炫彩,所以除去了不喜欢的,西藏让她塞满了喜欢,并且执意要喜欢到最后。
她极地炼狱多经磨难,以文砺心铸魂,笔耕不止作品不断。每每写作到深夜而兴奋疯狂不已,竟然为了安神静心还学会了大量抽烟。烟是最廉价的那种低端货,心却与喜马拉雅同高,在那片高到了极致的世界屋脊,这是一种怎样的自然而然啊!不一样的生命积淀,让一个芳华女子的内心深邃强大,作品隐不住人性之光、雪域厚重,字里行间盈满了对于生命的思索、灵魂的拷问。柔善的北京姑娘蜕变为高原歌者、文坛“女侠”,助力西藏文联掀起了一阵又一阵强劲的“高原文学风潮”,又像一杆不凡的文学灯标,导向着时代文青们前行的征程。
她认定:“来到西藏,是一趟未尽的旅途;路的尽头,是独属于时代的心气与情怀。”于是她既发力于自己创作,又热情于培养新人,带出了许多步其后尘扑向高原的“文学小青年”,特别是引领成长起来了一批藏地本土的文学爱好者。因为有她一众文青领跑者,雪域佛国不仅昌盛着传统的佛教和民俗文化,也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新文艺气氛,作品既充盈着“糌粑和酥油味道”,又流溢着“时代的风尚新潮”,迎来了雪域沉睡后苏醒的春天,甚至一度对新时期的中国文学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可她自己在高原采访写作了只有5年多,便意外地倒下再也没能站立起来。高原,真的是生命极限之地,人身浩劫之途。伴随极限挑战的总是凶险莫测与生命代价。她写了许多,却自觉出品太少,一篇《随风飘去》,还有那篇刚刚开了个头的《易贡纪实》,成了她生命的绝笔。
1987年9月3日,组织安排田文去林芝波密县的通麦镇和易贡乡搞社会调查,那里是尼洋河与雅鲁藏布江的交汇处,海拔相对较低,盛产雪山绿茶、多种蔬果和各类山珍野菌,生态产业前景非常广阔。然而要到达那里,就要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米拉雪山,穿行长达几十公里的“通麦天险”。文人墨客曾在那里留下“车过帕隆道,险处不许看”的警世绝句,“亚洲第二大泥石流群”也频繁在那里出没无常。
同很多不幸者一样,行车途中,她也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雨洪灾,恶浪卷着泥石流由山顶倾泻而下,一位被巨石砸伤腿部的藏族老人倒在路边。本已脱险的田文,不忍丢下老人自己离去,毅然返回到位于塌方区的汽车旁,准备为老人取药包扎,不幸的是又一波塌方轰鸣着袭来了,一块被自然伟力撕裂下来的飞石落地后又反弹而起,不偏不倚击中了她的后脑……风雨中,那句“别害怕,我来救你离开!”的关切呼喊,是她留在人生28个春秋末端的诀别之声、最后遗言。
她滚下山坡,跌入尼洋河浅滩,瞬间没有了呼吸。同行的友人们围上去呼叫不止,泣不成声;被救老人的家属双手合掌作揖,喃喃自语着为她诵经祈祷,在她身旁磕起了长头。
尼洋河,藏东南儿女的“母亲河”,当地藏胞称它为“神女的眼泪”,内里蕴含了多少敬畏、凄婉与爱意!可不足两年时间,田文后步前尘,与龚巧明牵手天堂了。一对姊妹花相继魂断一处,冥冥中好像是命定情缘,其实是意外的自然和合。
田文的遗体从林芝运回拉萨,放置于自治区人民医院太平间里,闻迅的北京亲人们声声哀号,撕心裂肺。一心想着早得宝孙的姥姥更是在电话中哭成了泪人:“文文啊,你就这么悄悄地走了,姥姥到底也没能见到想了多年的、能叫你一声妈妈的小人儿哟……”
父亲赶来亲手给田文洗身换衣时,突然发现她的身体仍然柔软、似乎还有些余温。已经七天了啊,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疑惑不解。那一刻的父亲多么希望女儿能起死回生,于是不停地呼叫着:“女儿,你是不想走啊!那就回来吧!”但医院多名专家赶来会诊复检,结果是:脉搏与心脏早已停跳一周,肌肤柔软只是停尸厢内外温度变化导致的正常现象。
西藏人常说:“人在高原走,命在天上游。”田文,真的已经义无反顾去了天堂,在她钟爱的西藏大地上缺席了,自由不羁的灵魂与雪山草原完全消融在了一起,永远。
我禁不住感叹:也许生命的价值体现真的不在长度,而在有意义的每一寸光阴。但毕竟从那天起,阴间多了一个田文,太过年轻;人间少了一名才女,太有遗憾。阴阳两界,都唏嘘不已。
寻踪田文足迹,我曾几度怀想:上世纪四十年代知识青年向往并主动奔赴黄土大山中的延安,是为爱国救亡追求光明;六十、七十年代知识青年背起行装上山下乡,亦有一些人昂扬进藏,是为响应号召大有作为;可就在八十年代,在这两批青年普遍潮水般迁徙回笼都市、有的走出国门寻梦西方世界的大背景下,田文们却主动放弃优渥的条件,逆行雪域支边,这不能不惹人思考。那个年代,改革开放大势所趋,有一个理想主义者,就会有一千个务实主义者,人们的价值观是普遍单向的,个人奋斗目标书的扉页上普遍只写着两个字:“自我”。但是中国毕竟还有田文们,还有如她这样的少数人存在,她们心灵的扉页上画就了放眼家国、又属于自己的“另类”的宏大蓝图。她绝不用固定的思维套路去解释生活,而要用纯真的自然之眼去看待世界,到那个被称做世界屋脊的雪线极地去险象弄潮。他们在长天大野里活得天真淡然,却又像喜马拉雅般屹立不倒,如雅鲁藏布般奔腾向前。细思翻然:虽年代不同,却热血一样燃烧,动机完全一致。他们都希望去远方寻找自己的理想,为未来淬火成钢。
她没有经历先烈们开山辟岭解救奴隶的那种神圣生涯,也没有参与过平叛卫疆那样的硝烟炮火,只带着一颗服务翻身农奴的文学初心,踏实地诠释着生命的意义。倒下时,没什么豪言壮语;站立中,发散着另一番生命悲壮。她的献身精神,同样令天地敬惋、山河仰视。
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人民政府、社会团体、田文的亲人、朋友、同事同学们,都在向英勇的田文致敬!褒扬之声如杰玛央宗泄下的天河雅江波涛,持续不断。据《中国青年报》载:近20年国家援藏计划逐步扩大规模,主动申请进藏的热血青年络绎不绝。特别是世纪之初由团中央、教育部、财政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联合实施的“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如火如荼,其中“服务西藏”被列为七大专项之一。目前已有上万志愿者在世界屋脊奉献青春,70%的人在市、县、乡三级创业。国家颁发给他们的纪念章上刻写着12个醒目的大字:服务西藏、扎根西藏、建设西藏。那是西藏人历经沧桑磨难、用大半个世纪的心血、汗水和生命熔炼而就的“西藏精神”。
并非所有的死亡都是终结,有一些是新的开始,田文便是。凝视她的遗像,我犹见她坐拥天际,蓝天上有多少朵白云,就有多少田文一样的灵魂在召唤。唐古拉呼啸的风雪卷走了她的芳华,却隐不去她的笑靥。田文精神,永远横亘在了新一代支边者的心灵原野之上。
她的爱人叶农,的确也做到了不负时光不负遇见,也真的成了终老西藏的人。田文牺牲后,他一直仍在高原上守望,是48年前那个支边小分队里的唯一。林周农场的田间地头、藏族阿妈的家舍院落、西藏歌舞团的排练场演出厅里,都有他和田文的影子。现在退休了,叶农仍在开办讲座,给后人们讲述西藏的故事,介绍西藏的历史、地理、文化、人文精神和藏式音乐舞蹈、唐卡艺术,阐释文艺工作者在保护西藏文化传承方面所付出的努力。他与田文的爱,始于云端西藏,也要终结在那里。
笔墨流洒至此,我又在想:或许他们的行为过于超凡脱俗了,才注定早早便天各一方,让结局演绎成了一首凄婉的、爱的绝唱?我想起了古希腊断臂的女神维纳斯,想起了中国的后羿射日、女娲补天,难道幸福到了极致,剩下的就必须是毁灭与痛苦吗?叶农有句话似乎是很好的答案:“在西藏,无常就是有常。”
田文泉下有知,当该笑慰……
一阵空灵纯净的儿声轻轻响起: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娇娘俏丽的脸蛋
浮现在我的心房
啊依呀依呀拉呢
玛杰阿玛
……
朋友,您看到、听到了吗?这是被救老人的孙女卓嘎童真无暇的挽唱,清澈如泉水叮咚,宁静又哀怨悠远。
“娇娘”,藏语意“未曾生育的母亲”;“玛杰阿玛”,藏语中“阿妈”的介词形式。这首仓央嘉措的情诗,从小卓嘎灵动的歌喉里流淌出来,是生命天使献上的最正宗的天籁之音,唱给了熟睡的恩人妈妈田文,美到了极致。
歌声呼应着田文际会高天流云的英灵,轻盈飘逸如仙,也赋予了她丰富又特别的生命含义。
她没来得及生个孩子,卓嘎,俨然就是她生命的延续……
【编者按】洋洋洒洒上万字的纪实散文,我分三次逐句读完了全文,内心深受震撼,几度忍不住泪湿眼眶——这感人肺腑的万字散文中,倾注了作者对主人公田文多少敬重与深爱!田文,一名年轻的北京汉族姑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青年们纷纷进城找工作或者出国寻出路的大环境下,主动放弃优渥的条件,逆行雪域支边。她战胜艰苦卓绝的自然环境,砺心铸魂,用自己年轻的生命诠释了支边青年的责任和担当。田文是一个时代高原的书写者、记录者、参与者,“她没有经历先烈们开山辟岭解救奴隶的那种神圣生涯,也没有参与过平叛卫疆那样的硝烟炮火,只带着一颗服务翻身农奴的文学初心,踏实地诠释着生命的意义。倒下时,没什么豪言壮语;站立中,发散着另一番生命悲壮。她的献身精神,同样令天地敬惋、山河仰视。”作者与田文未曾相识,却对她的生命旅程如此熟悉,对她献身西藏的精神如此敬重深爱,“蓝天上有多少朵白云,就有多少田文一样的灵魂在召唤。唐古拉呼啸的风雪卷走了她的芳华,却隐不去她的笑靥。田文精神,永远横亘在了新一代支边者的心灵原野之上。”向田文鞠躬致敬,感谢天路老师将田文精神传颂。编辑:天海蓝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