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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往冬天,2

作者: 那里 点击:535 发表:2024-02-08 08:57:13 闪星:6

  【第七场:信】

  回家路上/异国的窗前/海边的音乐厅/萧朗/寂寞公路

  【35】从飘扬的碎雪里往家走,雪里有温润的风轻轻吹拂在脸上。

  眼前一片纯白的世界,车很少,街道显得更加宽阔,穿着各色羽绒服的人们小心翼翼地在路上行走,像是许多年前的春节,宁静,而悠远。尤其是初一早上,天刚蒙蒙亮,人们就开始四处走动了,像是在一个安静的集市中闲闲地逛着。那时候,雪总是不约而至的,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来往穿梭的行人。雪,给了我们一个素朴的舞台……

  想起川端康成在《雪国》开篇说:穿过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走到人民路和中华大街的路口,想起今年八月份在这儿遇见的日偏食,那天傍晚我来买报纸。看见迎面许多人都在向西边拍照,转身一看,不期然就看见了如同月牙儿般的夕阳——红色的,硕大,柔软,边缘锐利,悬在高楼一角,很无辜的样子。在人群中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小学时我们在学校操场或大院里举着自制的墨镜,在水盆中看日全食,看着明晃晃的大太阳慢慢变成漆黑的圆,周围有毛绒绒的光……听说2009的7月22日还会有日全食,真巧,那天是我的、也是陈寺的生日。

  此刻,就是到了隧道的尽头吧,这一年我们穿山越岭,这一刻洁白如纸。

  时近午夜,2008转瞬就要走过了。


  【36】坐在沙发里,细读萧朗的信件,卡片上的字潇洒漂亮,三五行字,我知道那是他最想说的话。有时候,我甚至感觉自己可以从现实世界里全身抽离,有朝夕相伴的家人,有引人深入的小说,有朴素而明朗的音乐,有如同倒映的旧日电影,还有几位知心朋友,这些,就足够了吧。

  他们,几乎就是一个世界的容量,我不再奢求什么,即使相对于一生来说。

  萧朗五年前移居海外,他经常在夜晚回家的路上给我打电话,聊聊最近遇见的和感受到的,平平淡淡的,慢慢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收入不算太多,也不算很少。工作不太繁重,但也不算多么轻松。

  去年,萧朗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一个空间。他站在窗前拍了一张照片寄给我,他说:透过厚厚的玻璃和百叶窗,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现在的我终于知道,这里是异国他乡……

  很是平常的几句话,然而那一刻我却听到了淡淡的感伤,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鼓励吗?我们都是不需要鼓励的人,自会找到一个目标,坚持前进,只要前进就好。那么,安慰吗?我想更加无凭,更虚无。因为经常联系,我并不觉得他离我多远,甚至比身边的朋友还近一些呢。

  萧朗也时常向我打听其他朋友的近况,他记得的还是那时的人,当年的情境。而我对这些话题显然比他还陌生,他说起一个名字时,我需要想一想,然后说,他呀,早消失了……

  彼此置身不同的轨迹里,除了叙旧,还能说些什么呢?


  【37】只有圣诞节前的那天,他打来电话,好像一下子从过去时蹦到了现在时——他问我,听说你和谁谁谁闹意见了?我特别惊讶,因为是前几天的事儿,怎么算都称得上是刚出锅儿的新闻。他怎么知道的?我就问,你听谁说的,没影儿的事。他说,不会吧……你别再任性了,我觉得这是你的一贯做法。多年的朋友一路走过来,多不容易啊。我坚持说,没有。还说了几句漂亮话,其实只不过比先前疏远了……萧朗相信了。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真小,我确实想到了结束。可怎么会漂洋过海了呢?看来以后要小心从事,给自己留点余地,干嘛要这么黑白分明呢。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想改变的机会微乎其微。假如在下一次,和下一个人发生相同的事情,我还会立马转身。就算日后觉得可惜,那也在所不辞。

  以往都是他快到门口时说声,到家了。然后听他进了车库,泊车,打开家门。我说,快点休息吧。他说,晚安。尽管我这边是中午,我也说,晚安,做个好梦。


  【38】那天,和萧朗聊了很长时间。按平常的通话时间,他应该早到家了吧。我就问,你今天绕哪儿去了,怎么还没到家?他说,我把车停在路旁了,现在坐在海边和你说话。我说,呵呵,你真够悠闲的。萧朗说,最近可能要换工作了,你帮我拿个主意。

  有人需要我帮忙,我挺高兴的。我让他细说从头,把其中的利害都看清了,再做选择。相比萧朗,我肯定比他保守一些,可能更在乎怎样让自己走得稳当。我劝他停一段时间看看。哪怕抱着必走的决心先潜伏一段,什么也别说,在这段时间里让自己悄悄放下所有,之后完美放弃。

  他说,瞎说什么呢,放弃怎么会是完美的呢?再说停不下来了,考虑三天,明天必须给人家回应。我说,那你想好了吧,我的建议和你不一样。

  萧朗说,我会考虑,明天该来的都会来。我也想让放弃变得美好一点。

  我知道萧朗心思缜密,和一般从事理工专业者、通常的粗枝大叶并不一样。我们同时岔开话题,他开始为我描述对面的一座音乐厅,透明的玻璃墙,许多工人正在门口做圣诞装饰,树上缠满了串灯,他们正在搬来一个花坛,看起来很沉……

  我说,你要不要过去帮忙啊?他说,啊?你怎么知道,我这念头只是一闪。我说,去吧,你是这样的人。去充当老外眼中的活雷锋吧。

  果真,经过我的激励,他说,好,那我去了。要是他们问我叫什么,我就说我叫雷锋叔叔,做了好事不留名。


  【39】想给萧朗回一封信,不是电子邮件,而是可以拆开展读的,真正的信,而且是在两年的交接点,这多有意义啊,说不定,不,萧朗一定会被感动得老泪纵横。

  突然,被这个想法鼓舞着,找出几张泛黄的信纸,那是在广告公司做设计时,以职谋私印刷的信笺,上端印有斑驳的银色字迹。现在没剩下多少了。

  前天,我梦见书房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有几条金鱼,在水培植物的根茎间游来游去。昨天下午,仿佛循着一个莫名的约定,绕到花鸟市场去买金鱼,可它们太大了。于是买了金、红相间的鲫鱼,一共六条。现在,它们和梦里一样……

  坐在书房的窗下,拿起笔,看着窗台上的小鱼,却不知从何说起。我不太会说祝福的话语,左右不过春安,或冬安,此刻我特别想和萧朗聊聊我们遇见时的“那个年代”,想起我们曾经唱过的《寂寞公路》:

  New York Dallas Los Angeles,寂寞公路每站都下雪,

  Sunrise Moomshake Heartbreaker,下雪街头独自行走,握不住一杯温热的咖啡……

  有时,想写一封长长的信。总想,总想,也就成了一个触手可及的托词。在下雪的夜里,在纸上漫步,同样是斑驳的字句。三个版本的《寂寞公路》,你最喜爱哪一种呢?

  读书时经常听同学谈理想,自己却感觉似是而非。其实心底就想做父母那样的人,一辈子本本份份,踏踏实实,或者开一家小书店,结交一些可以谈书的朋友。

  二十多岁的时候有过一段非常自信的日子,感觉春风得意的,只要愿意,哪里都可以到达。现在像是一块石头,一些很是坚硬的取舍,和伫立。有时候也不很清楚文字代表什么,行走又能代表什么。记得有一个朋友问我,飞,或不飞哪一个更快乐?我真的答不上来。

  让过去照进未来,或许现在就是如此。

  寂寞公路,哪里是尽头?有一次从世界地图上到你所在的城市,还用手比划了几下,看上去那么近,却是另一个时空,另一种生活,也是我想象不到的一些街道和场景。那里,有你来回穿梭。

  这个时间,你在喝咖啡吗?


  【第八场:许多年】

  短片三章,和一段开场白/一大片透明的天空,或苍穹/一个叫“许多年”的男人

  【40】进入2009,我倾听着西山脚下铁路的声音。

  收到几条新年短信,全都不是自己写的,这个我保证。为了避免自己流于煽情,大都会选择别人创作的更为煽情的短信内容。就像去年,我发给所有朋友的都只有三个字:新年好。

  有人回,什么啊,干巴巴的。我再回:至少原创。

  玩过的花样再玩就没意思了,于是我把甲发来的短信转给乙,把乙的转给丙……以此类推,完成了工作,想喝2009年的第一杯酒。没想到忙中出错,未待细看就转发出去的短信里还埋着炸弹呢。丁在短信里说,谁是丙,你什么时候改名字了?我沉着应战,新年要有新气象,这是2009的新笔名。

  想着顺便把手机的短信清理一下,把“有用”的抄录下来,其余的一概删除。类似的工作每两个月一次,清空以后的手机感觉轻盈了许多。翻阅到泥儿发来的信息,她说:“办公室的窗外是成都的合江亭,有着尺度适宜的水岸,有阳光的时候,看着水缓缓地流动,凭空多了对文字远去的感慨。”

  这条得抄下来,很重要。边抄边想,真的远去了吗?明知道也不会有准确的答案。其实,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时日远去的一种遥望。大多的时间,我们把此刻的日子梳理齐整,仅仅是为过去的记忆腾出空间。


  【41】那时候——许多叙述,许多文字都可以归结为“那时候”,一些在回忆的角落静静气息的片刻。我还在寻找一种语速,使之从容而缓慢地道来。关于文字,除了安静,我想还有一种全心浸入的决然。写自己的字,让文字拥有自己的声音——那时候的目光,款然呈现。

  听过一首歌,歌词里有许多“除了”,我不知道歌的名字,可是相信歌者是在悉心地逐一排除之后,一定会发现自己最为贵重的部分。某年。某人。或某段记忆。

  他唱啊,唱:除了,除了,除了……除了悲伤,没有什么值得忘却。

  其实我们的一生也在逐渐排除吧,不管你是否愿意。排除那些经过时间的淘洗,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后对仅存、或希望留存的部分,愈加珍惜。比如一些故事,一些过客,或一些逐渐暗淡的情感。


  【42】思想起——是可以绵延到现在的一些经过精选的片刻,比如,我们在风中告别,直到你我学会了飞翔。

  再比如岩井俊二的影片《莉莉周的一切》中,十五岁的莲见对心中的偶像说:这是一大片透明的天空……这是苍穹。

  至今,那些念想仍在挽留我,而我随时可以遇见老歌里的情景,在许多声音里我和告别重逢,似是不老的承诺。法国梅西安钢琴作品《对圣婴的二十凝视》,全曲长达两个多小时,他为每一个乐章写下简练的文字:

  如星星在凝视,凝视自己,至高处在凝视,时间在凝视……最喜爱第17章的标题:静默在凝视。一直念着这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

  一个人的时候,更容易和感动不期而遇。


  【43】许多年——或许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他姓许,叫多年。

  但我有诺言,尚待实现——美国桂冠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句:树林美丽,幽暗而深邃,/但我有诺言,尚待实现。/还要奔行百里方可沉睡。

  想一个词语的前后两段:半途——而废。其实,我们都在某一条路上的半途,不知道哪里是真正的开始或结束。而废呢,就是很明确地设定了终点,接着往前或往后的路途变得毫无意义,一个决定中途下车的人,或许暗含着过往日子的所有决定,最后,划归到一个明澈的点。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我还有诺言吗,或者说还有怎样的梦想?这让我迷惑。或许,还仅有一点期许吧,很清楚这仅够维持不远的旅程,即使这样,我依然感恩。

  也许,在可以安然沉睡的那一刻,我会说,生命的这一程,我早已走过。

  这一次,应是重逢了。


  【44】远处的火车在雪里穿行,时而传来一两声鸣笛,喃喃的,如同孩子的自言自语,潮湿,绵长,还有些青涩的味道。莫名所以地想起一句诗:三月风清,带来本地的流水行云。

  有一部十七分钟的电影短片,名字就叫《火车》,开场白火车 (424).jpg这么说:

  从我家到铁路,八十米,

  我们住的房子和铁路是平行的,

  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两道铁轨,

  火车经过的时候,杯子里的水会抖。

  我喜欢火车……

  我把这段话当成诗来读。最初听到时我几乎觉得自己的内心在说话呢。影片中火车汽笛的声音被无限扩大,其实汽笛在风的掩护下更像草原上的长调,被风吹得无限悠远,牵扯着钢轨外少年向往而忧伤的目光。

  漫长的铁路两侧,八十米之外有许多家、许多孩子,如果将记忆串在一起,会是一条更为遥远的铁路。

  曾经的铁路,曾经的日子,我在千里铁道上的奔碌,如风,已经远去了。在许多时候甚至很少想起,此时,那种气息却无所不在,好像已融在身体里的记忆,想起那段经历,也就随即回到了旧时的茫茫长夜里。

  许多年——或许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他姓许,叫多年。


  【第九场:老去的声音】

  风中告别/笑着再见/深蓝色的床单/或星空

  【45】应该说去年了,去年这时候的日记里写下:好像很认真地做完了一件事情,开始写更安静的字吧。那是十年的结集。

  十年——再读袁紫衣刊发在2002年《万象》杂志上的一篇文字,总有彻骨的寒凉,她说:

  仿佛只有有记忆,有故事的人可以在巴黎闲逛。——才配。等着路过的风景,和你心中那点密不外宣的东西逢着了,挤着了,撞着了。哪怕有时还会有点疼。需要慢慢地揉,把到了眼眶里的那一点眼泪挤回去。我一直不能够想象没有记忆的人可以喜欢巴黎……

  这些只是引子,我所至爱的仍是结尾的那一大段文字,像和一个人诀别,也像是喃喃自语,个中的滋味只有独自细细品尝了——

  很早很早以前的一天,我们在风中告别,他带着戏谑的口吻说,这一走就真的不再见面,或者我们十年以后?十年,如果把生命的戏谑当成一种约定,这将是永劫不复的悲哀。十年快到了,我终于不再年轻,而我的记忆也正在慢慢老去。像一杯咖啡,需要在午后的阳光里慢慢蒸发去它的香气。冷了之后倒掉或拿开,始终——与我无关。

  淡淡的语气,闲话家常一般,就把既成以往的十年打发掉了,她说了许多个“慢慢”,或许其中衍进的速度真是那样吧,一点点地挥发,一丝一缕地消磨,如蚕食。

  虽然她口口声声说的巴黎,但终究还是必须放下了——“有一种地方,它让你理解甚至爱慕,却让你无法得以亲近。”虽然念兹在兹,但终究和巴黎无关,繁华而荒凉的城市只是借题发挥的遁词,一座城市禁不起这样的重托。她想说的,惟有告别——当你年轻的眼泪落于我渐老的微笑之上——让我们笑着说:再见。


  【46】十年将尽,而我终于不再年轻——这样的时刻,你还能为谁写一首忧伤的歌呢?在昏暗的舞台上,手指抚过琴键,就像那段聚光灯下落寞的歌谣,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在唱:

  当初的坚定,延续到如今,不愿像颗流星,盼望着永恒的约定……我的故事还有谁肯听?

  十年只是一段复杂的旋律,找不到一个知己,回忆里竟然都是你的背影,我唱的歌还有谁肯听?

  时过境迁,许多先前绚丽的色彩都纷纷暗淡了,许多以为飘逝的云烟却渐渐浮上来。  时间之外,十年之后,一个人回望当年的舞台,璀璨的灯火也在烟气中忽明忽昧,他轻声唱着:  我独自站在舞台的中心,再过十年我已不再年轻,回忆里至少我曾经有过最美丽的风景……

  算是安慰吗?自己给自己的、或给当年那个人的安慰,却很轻了。有些悲凉的意味,然而止于感叹。肯定不能算是骄傲,最美丽,应该是相对而言的,甚至并不存在。

  后面这一句无比真诚:我唱的歌还有谁肯听?答案不言自明。

  有时候,我想属于自己可曾有最好的时光呢?也许,仅仅是一瞬间。然而,不想说出,或写下来,就让那段时光留在记忆深处吧。

  我觉得,无限美好的愿望却是,过去所有的经过——像是那部叫做《最好的时光》的电影——所谓最好,需要十足勇气才能说出来。


  【47】窗外,如同松尾芭蕉的诗句:刈草覆茅屋,冷落残梗立旷野,点点沾细雪。

  当我们与过去重逢,其实也是在故作郑重的告别,一次又一次,那些刻意延长的告别。我一直向往清朗的文字,可只有当叙述记忆里的光影时,才能稍稍触及。

  我知道,我知道,记忆也会慢慢老去,也许还用不了十年呢——像失了人烟的家。  一切都成云烟,只剩下一段旧日的旋律,温故而知新。在这个城市,或这个夜晚,前一个梦和后一个梦在街角重逢。如北岛的诗句:

  我回来了——重逢/总是比告别少/只少一次。

  岁末的焰火,开了又谢了。或许不能说只开一次,但又有多少区别呢?再怎么热烈再怎么绚烂,不过数目而已。

  昨日,是个确凿的岛,还是一场生如夏花的焰火呢。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左右徘徊,对我而言或许更像是一册《记忆前书》,是眼睛和眼睛的重逢,是时间和记忆的重逢。

  我又听见火车的笛声了,远远的,软软的,那趟火车上不再有我。前几年,我时常梦见自己出乘,仍是个小司炉,不停地往炉中填煤……醒来,特别疲劳,好像真的跑完了一趟车。

  此时,我躺在深蓝色的床单上,依然有驿动的感觉,一站又一站,一程又一程,永无终归。


  【第十场:孤独的记忆】

  白色沙发/三个逆向而来的问题/记忆里的场景/出口,或借口/回归

  【48】夜,太静了。打开电视,转到音乐频道,正在播放一首歌的MV,被导演演绎成电影里的一段情节,女子旁白,男人作答:

  ——你觉得孤独是什么?

  ——回不到快乐的过去。  ——什么会让你孤独呢?


  ——来不及的告别。

  ——你怕孤独吗?

  ——孤独不可怕,但它是破碎的,会在你身边四处蔓延……

  我觉得这三个问答题应是逆转而来的,先有“答案”,再反向填补的问题。问话显然比较低级,回答尚属诚实,一个切实而飘渺的版本——于是,小说里的男女主角开始有了温度,在迷失的城市里,慢慢寻找出口。

  我总是把出口和借口混为一潭,一些自以为是的,似乎悬在前方的出口,未尝不是宽以待己的粗糙借口。

  当你把出口完全抛开,于是,只有陷落,陷入现在以及更为古老的时空,一些声音旋即响起。


  【49】身处乌有之乡——有人说影片《玻璃城》里的男人孤独而冷血,我并不同意,反而觉得这么说有些浅薄。他,选择了孤独,只因为难以掠过的清醒自知。

  在保罗·奥斯特的动人自传,《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中说:他穿越层层迷雾,开始了神秘的追寻。一幅隐形人的画像,一部回忆之书,一段跨越时空的隐秘家史。他说:因为惟有孤独的黑暗中,记忆的工作才会开始。

  The Invention Of Sotinde,无非是一个人,慢慢在我们眼前走过去,然后消失了——这很自然——像是所有的人生。

  还有人,他们并不心甘,我们眼看着他努力、抗争、永不屈服,可是他“失败”了,最终不得不放弃……这让我们更加难过,像是目睹了一次悲壮的生命过程。

  现在好像大家都在振臂高呼:不放弃,相对于最终结果来说,有所行动才是最重要的,无需展示。

  一些人,好像曾给自己一个“出口”,他和别人不再一样,于是,他有了从这条路上“逃离”的可能。当然我们以为危险的,他觉得是自由——包括对待仅此一次的生命,他也会苛求这份堪当自由的抉择。

  这样的出口是否必要,它能否给你暂时的出离,之后能不能还沿着原路回来呢?这还真不好说。这样的人,他可能比别人感受到更大、更深重的压力,哪怕那些压力在精确的天平称量下不差丝毫。这样的人,他不会预计未来,哪怕是明天要做的事情,因为这个晚上什么都会发生,一切皆有可能……正因为他自己设定了这个偏离轨道的“出口”,他可能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一心一意地走到长路尽头。

  这样的人,他不再等待别人安慰,或不再需要给自己任何借口,反正,那个出口也是道路一种,可以踏实走上去。想起马克·麦尔锡在《老无所依》中长长的语句,他说:  当我进入你的生活,它就结束了。你的生活有开始,有中间,有结束,现在,就是那个结束……

  与其说文中的“我”是一位俯瞰尘世的全知者,不如说他就是那个自我设定的——出口。

  偶尔,深夜,他会念诵马丁·海德格尔的句子:虚无使一切虚无。


  【50】当所有的旅途交织成命运,那么,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走到今天这一站,为此,我笑纳。吉他的弦音微微颤颤,夜色深沉,自顾自弹了一小段。在一支烟的余烬里,草草计算得到和失去。

  我早已远离那个冬夜里汗流浃背的司炉,我不需要速度。当这个世界加快旋转时,反而慢下来。我用双脚丈量城市的街区,丈量既往的旅途。

  那一幕悄然散场,留下了坚实的臂膀,懂得了回忆是怎样的滋味。去年写了《冬天的心》,也全是张开双臂的画面,在高山上,在浓雾中,在大雨里,在海边,在蓝天下……以一种盛放的愿望。再往前,是那篇只有场景的《寂寞书写者》,简简单单地排列,以沿途所记为序,一些路过的、或唤起的片段——我渴望记叙这样的场景。

  我觉得,这也是一条路,我可以静静续写下去。那些隐含的影子,在持久的凝视中,醒来。

  寂寞,或许可以略去了,只剩下书写者的背影。他不能再给予你什么,他的前方没有预想的读者,而他的身后却有一束清亮的目光,这是我此刻所能理解的力量。


  【51】找出复印的那两页纸,细读一篇文字。昨天上午去买报纸,在书报亭翻阅一本文学杂志,只有这两页吸引我,我就问卖报的女人,你说,假如我只想读这一篇文章,是不是值得买下整本书。她回答得异常干脆,不值。我给你纸笔,你抄下来吧。我说,太长了……


  本来我是想让她劝我买下来的。在这家书报亭买了许多年报纸,和他们夫妻很是熟悉了。她说,你去复印吧,旁边就有一家打印门市。这篇文字是于坚的《暗盒笔记》,让我动心的是这一段:

  写作也是白日梦,写作是一种回忆,对往日的回忆。回忆不是回放录像带,而是虚构那些失去的时间,重建当下与往日的联系。你自以为是在回忆事实,其实事实已经销声匿迹。回忆就是动心,回忆是通过语言对往日心领神会。回忆可不是建筑界对旧物的修旧如旧。回忆其实是记忆,记忆是一种升华,记得哪些,遗忘哪些,来自作者的心领神会……

  好一个心领神会,回忆也是一种能力,浸入愈深,愈能感受到旧日的气息。怀念也是如此,当你置身怀念的时候,往事和你在捉迷藏。

  有道是,真作假时假亦真。有一句歌词似是对答:亦真亦幻难取舍——就像保罗·奥斯特在回忆录《The Invention Of Sotinde》中对虚构小说中的偶然和现实生活中的偶然所做的评论:

  在小说作品中,人们想当然地意味书页上那些语词背后,有个有意识的头脑,而在所谓的现实世界中,当这些偶然发生,人们并不作假定。虚构的故事完全由意义组成,而现实的故事除却自身之外缺乏任何含义……存在同等想反的诱惑,把世界看成仿佛是想象的延伸。


  【52】大地,树,小路,镜头平静游弋,从远处疾驶而来的汽车,一缕青烟。他在赶路,公路如柔软的丝带。街灯闪烁,火车穿城而过。他在等火车经过时,大雨倾泻。

  雄浑的乐曲声,咏叹。

  他回到家里。转天,孩子问他,爸爸,小溪为什么不流了,是干涸了吗?他说,是啊,从前溪流从这儿留下,经过我们的屋子一直流到山谷里。

  溪流,有朝一日或许会干涸、消失,而记忆却不会。不管多少年以后,即使已经是遍地沙石了,他也会记得这条从童年流过的溪水,多么清澈,多么欢畅——这是俄罗斯导演安德烈·萨金塞夫的影片《将爱放逐》开场的一幕,在他静默的长镜头里,山路荡漾,野草金黄。之前的《回归》也有相近的气质,画面美到惊心。瞬间的冲动,和历时久远的无力感,透过剧情有了弥漫的状态。

  午夜,向一杯咖啡索要暖意。一格一格的影像,像是不经意夹在某页的书签,当它们在风中散漫飞舞,满纸的语句旋即展开,一波一波深起来。

  我渴望记叙这样的场景—— 


  【第十一场:翅膀的痕迹】

  陈寺/声音,或丢失的声音/翅膀,或飞翔/心上下/放浪

  【53】看过一幅黑白照片:一望无际的荒野,一个男人站在当中,举着电影录音师专用的麦克风,他在收集荒野的声音。天是白的,地是灰的,人是小小的一点墨色。真想听听他录下的——独处于时间之外,独处于世界之外的——声音……

  凌晨三点,想听一段现代的、明快的音乐,可找了半天家里没有预备,拿了一碟融合爵士来充数。听了许多年的音乐,在无意写下的文字中才发觉:当音乐淡化,或幻化为某种声音,才能离内心愈近。

  电影《春逝》和《邮差》中都有收集声音的剧情,尤其是后者,那些声音,或关于声音的描述是最为闪亮的一笔。几年前就买了《邮差》的影碟,一直没看,只知道与聂鲁达有关的一部电影。一直有点误会,我以为是他本人的传记片呢。何况,他的诗中就有这样的句子:像一个乡下少年拿着一张歌唱的电报翩然而至。

  去年才看了这部电影,好极了。诗人要回国了,说再见时他和邮差拥抱在一起,片中的聂鲁达是个慈祥善良的老头儿。诗人走后,邮差沿着浅海湾散步,寻找暗喻的出现。左顾右盼,终于在洁白的本上写下自己的第一行诗。

  他还想到了一个特别绝妙的主意,他录下了海岛上的许多声音,准备寄给远方的诗人。

  1、海湾的海浪,小小的浪。/2、滚滚的波浪。/3、绝壁上的风。/4、灌木间的风。/5、爸爸忧伤的鱼网。/6、教堂的钟声,哀伤的圣母。/7、岛上布满星星的夜空。/8、未来儿子的心跳。

  我时常想,在这样的声音里,应该写下怎样的文字呢。

  书房的木墙上贴了一幅喜爱的某箱包的广告,暗绿色的窗帘,银灰色的床单,一个老去的歌者,两盏盖了纱巾的台灯,一本摊开的书,一杯凉透的咖啡。他,抱着吉他。定格。

  一幅照片凝固的一个时刻。那时,曲终,人未散。

  面画下方有一行小字,引人深入:有些旅程难以言喻。纽约。清晨三点。蓝调C。


  【54】关于声音,我想最有发言权的还是陈寺,至少他目前离声音最近,而且一度也离声音最远,在几乎完全失去的时候——声音,自己又熟门熟路地找回来了。

  上星期,陈寺打来电话,说,快来我家,我让你看一个好玩的东西。我说,怎么变成老顽童了?下班吧,我过去。要不在你家解决晚饭?

  陈寺说,不行,就现在。晚上请你吃火锅。

  为了火锅的缘故,好吧。铺开地图,陈寺的家在城市的最中心。我觉得以他的心性,他应该不喜欢这样的商业区。他说,他需要在人群中……是啊,需要——许多时候,我们只能根据此刻所需选择——或许,他曾经走得太远了,他需要回来,需要站在十六楼的窗前看人潮如织,看半城灯火。

  到了他家,陈寺站在落地窗前。我说,有什么好玩的?他指了指窗,我说那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会像让我替你擦玻璃吧?他说,你再看看。窗户是挺脏的,可是在窗子上有半扇翅膀的印迹,很大。从侧面看,在薄薄的尘土中,半扇翅膀的影子非常清晰。

  我问,怎么回事?不会是你画上去的吧?陈寺说,中午我在窗下读你的《四季歌》,我先感觉出一小团阴影,往窗外一看,一只灰色的鸽子正朝我飞来,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呢,就听“嘭”的一声响,那只鸽子狠狠地撞在玻璃上,然后顺着玻璃往下滑,可能是被撞蒙了。特别像咱们小时候看的米老鼠和唐老鸭……

  我惊讶极了,怎么会呢?那只鸽子就算没有看清玻璃,但它飞的速度也太快了,它在寻找什么,它要去向哪里?

  窗上的羽毛居然可以数清,似乎当时很是壮烈。撞痕最深的地方,几根羽毛淡淡拂过,好像一种欲说还休的掩饰。

  陈寺说:这些年,我就是这只误飞误撞的鸽子,有太多看不清的东西,但还是顽固地往里闯,结果,也只能是这样……是你看见的。

  一阵黯然。他说得没错,一场准确无误的展映,挫伤的痕迹依然历历在目——只是陈寺自几年前悄悄放弃了飞翔。

  他,回来,沿着某种声音。


  【55】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鸟儿已飞过。

  我不知道鸽子的翅膀展开后居然那么大,边缘是尘土飞散的印迹,像颤抖的笔触。陈寺回来了,如从前一样安静地生活,但是他把许多许多故事丢在了过去。或者说,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安静,自成年以后。他在许多城市唱歌的时候,我在晨昏颠倒的铁路上跑车,都在风尘仆仆地赶路,或者,我还知道前面是哪一站,而陈寺并无打算。茫然赶路——同样晨昏颠倒。他写信时习惯标注上具体的时间,一般都是在凌晨三四点钟,那时,他的夜晚刚刚开始。

  我和陈寺是小学合唱队的成员,曾经穿着蓝白相间的海军衫一起唱《大海啊,故乡》,还是稚嫩的童声,中间的一段还要左右摇晃,以示在大海的怀抱里徐徐飘荡。陈寺曾经做过酒吧歌手,我在录音棚听他唱歌,后来写了一篇《心上下》,一个沉到谷底的片段。

  陈寺比我大一岁,我们的生日刚好在同一天,两家离得也不远。在合唱团的时候,他问我,你长大后想穿不穿喇叭裤?我说,想穿。那你想抽烟吗?他说,想啊。那样的年纪,互相约好了长大后一起穿上宽敞的喇叭裤上街,嘴角还叼着一支烟。后来,我确实买过一条喇叭裤,我不知道陈寺是否实现了少年时的理想,反正我穿上的时候,感觉自己特别老土。喇叭裤早过时了,从广州来的牛仔裤正闪亮登场。初三上半学期,我第一次穿牛仔裤,紧身的,站在校门口不敢进去,自我感觉有点“流氓”。

  那个年代不说“时尚”,统统叫做“洋港”。独领风骚若干年的军挎,喇叭裤,不准撕掉商标的蛤蟆镜,一块砖的录音机,邓丽君,幸子衫,光夫的毛衣,大鬓角,烫焦的卷发,特尖的假领子,特长特长的白围巾……太多了,像一场完整的电影,一格也没错过。

  陈寺去南方闯荡,刚开始每年春节回来住几天,后来也就不回来了。我们一直在通信,他每次搬到一个新地方,就在楼下拍张照片寄来,告诉我这是他的新家。我觉得他应该写一本书,连名字我都替他想好了,就叫《N城记》好吗?就写他当时住在那里时的所遇所想。足够。

  几天,或一年,那间租来的房子是他的港湾,是他惟一可以回去的地方,在凌晨,或在拂晓。

  有一年,他在深圳的某酒吧唱歌时被一家唱片公司的制作人看中,把他待到公司给他录了一盘小样,大都是翻唱港台歌星的歌曲,那些八十年代忽然生猛的声音。连磁带封面的照片公司都为他拍好了,两条钢轨交汇的地方,陈寺拎着一个老式的皮箱,很沉的样子。阳光斜射到身上,黑西装,白衬衣,有一种青涩而落拓的感觉。那个摄影师拍出了陈寺安静或沉郁的一面,其实那只是陈寺窄窄的一个侧面,更多的野性在看似平静之内。

  就像陈寺翻唱的杨庆煌的那首《会有那么一天》,听了许多遍,也听了许多年,我觉得他唱出了歌中的所有味道,五味杂陈,更多的是一种略带沧桑的酸楚。


  【56】今天听来略带斑驳的声音,我找出歌词边看边听,他唱:五彩辉煌的夜晚,屋内的灯光有些昏黄,我们燃烧着无尽的温暖,虽然空气中有些凄凉……先自行设置的一种情境,他让自己进入,在那样的夜晚,那样的灯下,想念,或者流连。最先发声的两个字,我怎么听也是“不再”,和原本的歌词并不一样,其涵义更是南辕北辙。不再辉煌的夜晚——好像是两种时态了,一个是此刻的叙述,一个是对已然发生的追忆。

  他唱: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不用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家,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不会迷失在走过的天桥上……我觉得这是他给自己的许诺吧,一个保证,让自己在异乡寒冷的夜里可能走回家的力量,或者一点温度。

  他唱:今天我们没有财富,至少可以相互拥有,今天我们没有遥远的财富,可是你我都已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飞到天外的天,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拥有更多更好的明天,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路将绝不后悔……陈寺的声线里,有一种和他年龄并非同步行进阅历,一种有来历的声音。他,真的没有愧对那些年的挫折和失意,他把它们悉数网罗在自己的歌声里,听他唱歌,也就是感受声音里的一丝震颤,一丝被松散的思绪所牵引的隐隐疼痛。


  【57】再往后,那盘磁带并没有如愿发行,一是那家唱片公司突生波澜,二是陈寺忽然失声。

  ……之后的三年,陈寺从我的眼前完全消失了,或完全抽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打电话,电话那端已经换了主人,原来的房子不知什么时候卖掉了,寄去的信盖上“查无此人”的邮戳又转身回来。

  我不敢说知道——那时的他经历着怎样的痛苦,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们常说的“痛苦万分”,当真是这样,足金足两的,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一个决意消失的人,自有其顽强的理由。我一点也不怪他,只是偶尔难免诧异。若是自己,至少也该又一次自以为郑重其事的告别吧。陈寺将这一切全都省略,仓皇离去。

  再回来,已是脱胎换骨之后的陈寺,这么说并不夸张,至少我要重新认识他。那时,他的声音回来了,他放弃了曾经的铺天盖地的豪情,收起翅膀,寂静度日。

  我从没问过那段时间他靠什么生活,只知道他在一个小渔村里租了一间房子,看海,望天,吃草药……看着他,觉得那些并不重要,值得庆幸的是他回到这个城市,一个失而复得的朋友。

  当小说人物开始从一个文本迁移到另一个文本,他们就在现实世界里找到了一张身份证,并从创造他们的文本里解放了出来——写过《玫瑰之名》和《昨日之岛》的意大利作家安贝托·艾柯说。在陈寺回来之后,我把他写进了小说《四季歌》中,从某年的最后一场雪开始:

  ……他忽然想到雪地里去走走,体会一下三月的雪花在脸上濡湿的感觉。他想,也许这会让今天有一点意义。五分钟后,街上多了一个身穿风衣的男子,他的围巾和天色有些相近,脚印是温暖的,身后是一串淋漓的水渍。平常的街道,因为雪的光临有了一些情致。红墙像一面苍老的镜子照见雪花的身影。这样的天气使季节显得有些含糊不清。都应该是春天了,可还在恋着冬雪,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秋白茫茫之中。

  ……男人点了一支烟。雪中的烟似乎很迟钝,一团团地缠在他的周身。他的步伐比刚才略快了些,使他看上去像从烟雾中逃了出来。说是寻找吧,他的眼睛却是迷茫的。说是逃避,他的身体却很坚定。湿润的长发散漫地垂在眼前,他没有去管,双手插在牛仔裤里,大步流星。

  ……男人竖起了风衣的领口。再过一个路口就能看到那几株孤单的桃树了。两边的树木更加壮硕。也许三月的雪自己先不耐烦了。反正到了地上也会变成水,不如直接下点雨得了。

  桃花雪径自成了落花雪,男人不禁有些败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浪漫如烟飘散。他一转身开始向回走了。


  【58】那天,我身上没带相机。之后我去他家想拍下那半边翅膀,可是窗上空空如也。我问陈寺,他说,找工人擦掉了,看着难受。

  陈寺的家全是朝南的房间,一溜儿半封闭的房间,像一列火车的通道。他说,他需要很多阳光……他这么说的时候,让我想起法国导演菲利普·加莱尔的两部影片《在阳光下度过的岁月》,还有其之后执导的《我再也听不见吉他声》。

  就像苏三身上的风尘气息,年轻时的陈寺完全可以做“放浪”的代言。我知道任何人的性格也不止某一点特征,但是当我看到或想到“风尘”或“放浪”等字词,我想到的就是他们的脸庞。

  假如让我在他的朋友和“歌迷”中间选择,我宁愿是他的歌迷,就那么单纯地听他唱歌。问题是,我们一起长大,除了中间空白的三年,太了解他了,所以从他的歌里总能体会出更多的,旋律之外的过往。我能找到那些声音的源头。


  【59】陈寺和萧朗是我的两个坐标,或者对我而言更像是寓言。十四岁,读到初二那年,我和陈寺一起去报考南方的歌舞团,我唱的是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主题歌《青春之火》,陈寺唱了一首徐小明版的《恰似你的温柔》。

  别看陈寺表面上很是乖巧,但他的骨子里还是有一些反叛的东西逐渐露出锋芒。报名地点就设在离陈寺家很近的东风剧场。那天他穿了一身海军蓝的运动装,白球鞋上抹了很厚的鞋火车 (163).jpg粉,在阳光下有些耀眼。这是陈寺可以展示的最好的行头了。大清早,我们就来到东风剧场的门口,六月的小街生机盎然。他一边悄悄地练习考试的曲目,一边对我说,要是能天天唱歌该有多好啊!剧场里光线很暗,天窗中的一束阳光打在陈寺的肩头,无数灰尘在飞舞……他脚步稳健,站在舞台中央像一棵小白杨。

  某年,某月,某一天,那天对我来说只是初夏的一篇日记,而对陈寺来说则是改写命运的路口。爸爸坚决反对,我留下,继续读书,陈寺跟着他们出发……

  九二年,二十一岁时和萧朗一起办出国手续,若干关卡后,即将成行之时,我撤退。萧朗如愿飞越重洋,两条平行线就此分散。说来,甚是简洁。

  这世上,没有假如之后的结果,但是他们对我来说,或许就是“假如”之后的故事了。

  在朋友当中,陈寺的经历最能称得上“传奇”,二十岁以前和三十岁以后的陈寺几乎判若两人,他用差不多十年时间完成了这一册并非厚重的——传奇。

  他,放弃了曾经的理想,获得了此刻的安然。甚至可以把这句改成更加武断的句式,于此时的他来说,放弃=安然。

  想起陈寺,似乎只有一个牢牢的画面:路,更加泥泞不堪,苍蓝色的牛仔裤上黄泥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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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部分的文字的主线是围绕在两个朋友之间的,远离,惦念,心里所想,风生水起,变故,消失,回归,宁静,这些词可以把一万多的文字串联在一起,朋友的遭遇如此,作者在他们中间起起伏伏,命运都是如此,只是述说的主体不一样,你也可能成为歌手,你也可能是那个远行者,可最后你选择坐下来安静地写些字,甚至找出已经泛黄的信纸,想正经八百地写封信。玻璃窗上翅膀的痕迹证明我们都在广阔的天宇中飞过,还是在旧日的乐曲中,不管世界变幻成什么样子,还是可以在记忆里找寻,路就是这么的迂回向前的,没有人叫好,只是彼此惦念。推荐阅读。编辑:梁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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