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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淮之间是故乡(下)

作者: 金萍 点击:472 发表:2024-01-10 13:50:13 闪星:5

摘要:美丽乡村建设彻底改变了农民的生存环境。一村一品,一户一品,丰富多样,自然清新。煤水电气加宽带,环保排污加治安,能做到的尽量做到,不留遗憾,不欠新旧債。村民们住进新居,依然可以看得见青山绿水,听得见鸟叫蛙鸣,记得住乡愁,说得出乡音。这才是故乡亲人们期盼已久的家园啊!这才是对那些当年拼老命的老河工们的最好回报!

  历史不忍回望,今日来之不易。

那些年,为治理连年的涝灾旱灾,村民们不仅要挖好近处的沟壑渠坝,每年要上河工,到遥远的异地去挖河。村里称这些工就叫“上河工打河坝”。我们村子的男劳力差不多都去过泗洪县挖新汴河;去过固镇县挖怀洪新河;去过山南挖茨淮新河。

在怀远县的县志上“人工河道”这一章里就明确的记载着茨淮新河的开工时间、土方工程、流域面积等等,还记载着这条河是由阜阳市总负责。在徐圩乡的乡志上,明确地记载着:“1972年冬起,徐圩境内派出民工1200多人,到茨淮新河下游上桥段施工,历时三年多,到1975年冬土方工程全部完成,全是人工用独轮车推土。生活全是生产队自筹。”这些字是冰冷的,可是字的后面却是巨大的代价和无数的付出。

一条人工河道延续多年才能完成,绝不是一年就能挖成的,年年都要抛妻别子,年年都要离乡背井。打着背包穿着棉猴麻窝儿离家的时候,总是天寒地冻,呵气成霜,草黄水瘦大雁成行。小燕来时笑咪咪,大雁来时哭啼啼,背着媳妇的泪眼,听着孩子的呼唤,望着娘亲的白发,冻得悉悉嗦嗦地爬上了笨重的四轱辘太平车,远行从此就多了几分凄迷,几分酸楚。

秋尾出行,初春返归,好几个月的重活下来,男人们几乎变成了刀郎小鬼,也有撑不住的倒在了外乡。我堂哥第二年去挖茨淮新河,就累犯了癫痫病,吐着白沫翻着白眼,啥也不知道的送回了家,直到现在还没好清。

男人去挖河,女人守着家。就像现在的留守妇女,大事小事一肩担。男人累,女人苦,一年挣钱还不到二百五。有个天灾人祸,东借西挪,腰里有钱的没几个人。每年出外打河坝,总是不能回来全乎,除了累倒,也有混的好走桃花运的。一连几年都有人倒插门,做了当地人家的上门女婿。村里人就说,还是人家精明,有本事啊!不仅自己不受苦了,连下一辈子的问题都解决了!那口气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的酸味。

那些年村子里来了许多上海的下放知青,我们村子来了四个女的,邻村来的四个是男的,每到秋末深冬上河工,四个男知青总是第一个报名,特别是那个司沪宁,一次也没缺过席。抬大土、挖大锹、推独轮车、拉架子车,行行都行!开始不会推独轮车,后来带工的大哥告诉他:推小车子不用学,只要屁股扭得活!他连天加夜的扭着学习,终于成了推独轮车的高手,还琢磨出了“开大登、放缓破、一手清”的先进方法,司沪宁是上海市向群众学的高材生,初中毕业就下放到淮北来了,他的青春岁月大都是在河工工地上度过的,与他一起上河工的还有张金生、肖夏新、戴克雷,在家里他们都是妈妈的娇宝宝;在皖北大地上,他们却锻造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他们是偏乡僻壤里的文化人,工地上他们提出的许多口号,都成了当时鼓舞人心的经典。粗大的绠绳深深地勒进了他们年轻的臂膀,豆大的汗粒缀满了他们黝黑的脸庞,即使病倒了,也不下火线!

到现在,村里人都还记得在工地上休息的空间,他光着膀子和年轻人摔跤的模样,那就是老河工们当年唯一的文化娱乐!他那时还会放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放了无数遍。那时他喜欢拉小提琴、喜欢冬泳,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可是他却在皖北大河的工地上度过了最美好的年华!多年以后,在橘红的夕阳里,他平静的对我说,他不后悔!从不后悔!留在他心里的只有感激,是队里的荣明生、孙贵才和他抬土筐的时候总是把筐朝自己肩头拉,照顾他年轻力气没来全;每顿省下一口饭留给他,怕他吃不饱。就是那些挖河的日子,他知道了什么叫真情? 什么叫弟兄?如雨的汗水、吱吱的手推车、坚硬的冻土、如缕的衣衫、泥泞的土坡、粗重的喘息、坚韧硬朗的肩膀、都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里,在工地上,他手磨烂了、肩膀磨出了大泡,可是咬着牙关,他就是不肯休息!他流汗流泪流血,在广阔天地里锻造了自己的坚毅和初心。

青春是有颜色的,不是苍白的,皖北的人民会记住他;河流会记住他;一生有这些财富,不虚此行!老河工们的故事,是一个民族永远的记忆;一条河流,是一百八十多万人用信仰铸就的丰碑!当然这也包括那一批朝气蓬勃的下放青年!

不是咱不干呀,是咱这地盘不争气呢!三锹下去就是砂礓盘,天王老子也没本事把它变成丰产田!漏斗地,砂礓盘,鸡毛收成一年又一年。那时我们家那个村子才几十口人,却有一千多亩土地,人均几十亩,更有的村子合到四五十亩。村稀人少地亩多,地薄收头小,靠种地吃不饱饭,家家都有人出外逃荒。那时的逃荒,并不都是单纯的要饭,很多人收破烂,补锅掌鞋,玩猴算命,剔头理发,摇着拨浪鼓换荒挑。外出找食不容易,干一顿,湿一顿,还有风风雨雨一天摸不着饭的时候。临出门抱着一腔希望;赶回来却瘦得像个猴精。鞋壳儿里摸出血泪积攒的几个钱,颤微微递给老婆,啥话也说不出口了。还要说啥呢?眼珠子都掉进坑里了,要不是还有那一丝期盼的灵光,哪里还像个人啊?尖嘴猴腮胡子像荒草,其实就是一个抹得看不见鼻子眼睛的猫猴子啊!

男人上河工,女人在家也不闲!村里改造砂礓地,翻遍了闲置的春地,让留守在家的妇女小孩下地拾砂礓,再把拾来的砂礓送到公社去修路。没有路,上河工的大轱辘车都没法出门,从我们老家到山南上桥闸一百多里呀!那时的老家真是个砂礓窝,田边地头,沟壑渠畔,随便走到哪里,都可看到大大小小的砂礓,小的如豆粒,大的像磨盘。有这些家伙在地下撑着,有水就漏了,没水就干了,易涝易旱,难种难耕。土层薄地不肥,再加上三天一小旱,半月一大淹,怎么能长出好庄稼?

家家分任务拾砂礓,谁也不敢怠慢。有条件的人家拉着架子车,没条件的推着三轮车,扛着麻袋,分布四野,一连多少天下来,村里的砂礓堆得像一座座金黄的小山。等到男人回来,再送去公社修路。

冬天的冻土梆梆硬,想把泥里的砂礓抠出来可不容易 ,我二嫂抠得十指出血,用自家织的老粗布挨个包起来,就像拎了两把小棒槌。田里的砂礓仿佛是拾不完的,今年拾了,明年一耕地,又翻了许多出来。年年拾,年年长,这故乡的土地啊!为什么不长粮食只长砂礓?

年年拾砂礓,年年铺路忙。一直铺到上世纪80年代初,茨淮新河完成一大半了,湖坑塘眼里总算有了一条通向省级公路的乡村大道。大道上还逐渐有了飞鸽,永久,凤凰牌的自行车铃声。那铃声带着乡村的泥渍味道,带着妇女儿童的向往期盼,欢快地飘向远方。 

生活有了些许的变化,但和水的较量远远没有结束。在淮河流域,管理基本属于条条块块,属地管理。小到生产队大队公社,大到区县地市。看好自家渠,管好自家水,浇好自家田,种好自家地,收好自家粮。有的县水利设施好些,有的县水利设施差些,因各种原因不够均衡。我的家在蒙城县和怀远县的交界处,蒙怀二县的中间,有一条大沟叫炮台沟。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曾经修筑过炮台,敌人来到蒙城县,蒙城县的老百姓就跑到怀远县这边来;敌人来到怀远县,怀远县这边的老百姓就跑到蒙城县那边去。两县人民携手并肩,共同抗日作战。

历史的烟云散尽,炮台沟成了一条泻洪的通道。每当大雨洪涝灾害之时,沟两边的群众都悄悄出动,守点观动静,看准机会,到对方扒豁泻洪。几锹下去,那满沟浩浩荡荡的洪水就像野马脱缰,沿着新扒的豁口吼叫着夺路奔腾。村庄田亩立刻一片汪洋。等到睡梦中的村民惊醒过来,对岸的放水人早已关门上栓,一根老烟袋在黑暗中忽闪忽闪地亮着,说不准是忧愁还是怯喜。第二天,天一放亮,沟对岸就会站满了人,骂声哭声喊叫声,声声不绝于耳。

年年抢放水,年年都打架,那架打起来真是惊天动地!男女老少抄家伙,杈把扫帚扬场锨!打得最厉害的时候,拉了几车上医院!我舅舅家住在炮台沟西,隶属蒙城柳林地界,赵油坊、席染坊、路头卢子古卢岗,柳林寨骆驼铺、罗集北边是立仓!小时候就会唱的蒙城民谣,那时候蒙城县的势力大得很呢!可是我二舅一到打架就犯难,上还是不上?真打还是假打?上吧,亲家面前难动手;不上吧,队里不发救济粮!我舅舅一出门说打架,我外婆就吓得哭,年年放水年年哭,火气攻心,眼睛都哭瞎了。我外婆年年烧香就说一句话:哪一天沟东沟西还能像当年打鬼子那样齐心合力对付洪水就好了!一条大沟,两岸情仇。两岸结了梁子,亲朋失了和气,就是为了水!排涝排涝,涝在田地里,淹在人心里!至此后,村里人都说,宁愿向东走一千,也不向西搬一砖!有女磕磕糊墙,也不嫁给沟西蒙城郎!

湖坑塘眼里水多,水鬼也多,我的青少年时期几乎都被水鬼的故事包围着。越穷孩子越多,家家大人出门挖沟上河工,大大小小面疙瘩似的孩子都由奶奶辈的带着。老人们一遍遍地告诉孩子们水鬼的摸样:绿眼红鼻子,四只毛蹄子,走路啪啪响,专吃小孩浓鼻子!天黑夜雨,孩子们哭时都知道捂着嘴,不敢出声,害怕被哪个遛夜的水鬼听到了,会龇着牙钻进屋里来!村人遭水害没辙了,就遍地盖小庙,逢年过节,烧香拜龙王,拜风神雨神,拜菩萨保佑,求神灵多一些风和日丽,少几次水患灾害。

我上小学的时候,小庙都改成了小学。赵庙小学,宗庙小学,张庙,徐庙,阜庙,白马庙,尚庙,都是小学校。更可笑的还有一座大水庙小学,我叔叔他们去上学的时候,教室里还有泥塑的风雨雷电四大神仙,活灵活现地在墙角蹲着。有一次语文课,老师讲到歇后语“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的时候,问同学们可知道“龙王”?一个学生跑到后面抱住泥塑说:不就是他吗?老师觉得这些泥塑放在教室里影响不好,才叫大队干部把泥塑都搬走了。   

砂礓坝,老水牛洼,漫水桥,四眼井,六里沟,桑树底下王老坟,众多的地块名都是出自鬼故事。我上小学每天要经过漫水桥和老水牛洼,晚上回家不敢自己走,回回都要白家湖的同学送,若有一次没人送,就只好遛弯去了同学家。村人告诉孩子们,走在鬼故事的地方,有动静不能回头看,走夜路的时候,每人肩上都有两盏灯,回一下头灭一盏!因此,从小时候起,洼地里的孩子走黑路从不敢回头。

有一年发大水,为了抗洪,公社书记半个多月没回家,老婆抱着孩子来送换洗衣服,下傍晚赶回去,到了一号大沟砂礓坝,水流湍急,把娘俩冲得无影无踪。书记听到传信,泪水还没来及擦净,就拿着手电筒,带着哨子连夜上了抗洪大堤。此后这个坝子就成了鬼坝子,传说每当夜深人静,坝子上就有女人哭。有人为了打赌,曾去听过,说那的确是一老一少的哭泣声。从此很少有人敢在坝上夜行。有一次我问奶奶,为什么我们家乡有这么多的鬼故事?奶奶说,家乡的鬼都是水鬼,一发大水,他们没处躲,不找人来闹腾怎么办呢?什么时候不发大水了,水鬼也就没有了!什么时候才能不发大水呢?这个始终没有答案的问题一直在 我幼年的心里纠结了多少年。

茨淮新河开挖建设前前后后二十年,二十年,在时间的长河里,仅仅是弹指一挥间。就在这弹指一挥间,故乡终于迎来了重生和巨变。处在平原深处的故乡开始了历史上少有的深呼吸,焕发了低洼地从来没有过的精气神!大干快干拼命干,我的父兄终于趾高气昂地分到了写在自己名下的土地。乡亲们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第一次挺起了坚实的腰杆!家家分到责任田,户户有了新打算。那时,我的叔叔大爷们、姑姑大嫂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地用红红绿绿的毛线绳子、碎布条子,打成结,在一块块田地上拉起了绳缆,标志着一家家的田块的隔离。打墒沟、埋地契、家家开始了自己的耕作新安排。

“伸着头、张着嘴、前头冒黑烟、后头淌黑水、上面还坐着一个冒失鬼。”这是当年故乡非常流行的一首儿歌,唱的就是家乡人新买了手扶拖拉机的情景。我大叔家新买了一台手扶机,那家伙真管用,比老牛的力气大多了!一家买,千家馋,家家都盖起了机房,买起了机器。那时,我家乡茨淮新河岸边的常坟镇手扶机数量竟然居全国第一。各大报刊不停的报道,故乡人为此增添了许多新富的自豪。记得我第一次坐到手扶机上时,害怕得很,连眼都不敢睁呢!我大叔一副老逼样地呵斥:怕啥?稳得很呢!赶明儿,我家地里收成好了,我还要买个小包车玩玩!坐在我后面的大婶笑骂:吹牛逼吧!别听他瞎胡嚼舌头!我大叔立刻反驳: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我怎样把小包车开回家!不料这话真被我大叔言中,多少年以后,我大叔养泥鳅的儿子真的开回了一辆乌黑发亮的大奔来家。那时,我大叔这个当年的老河工已经老的走不动了,满嘴的牙齿基本脱落光了,他探头看车,呵呵地笑着说:不服不行,当年老子我推独轮车,如今你小子开小包车,我儿子果真比我还老逼!

腰里不缺钱,活的有尊严。湖壳塘眼里土地多,地多人少好发展!男孩子不愁找媳妇,女孩子找婆家个挑又个选!家家买了手扶机、四轮机、收割机、播种机、还有那各种型号的摩托车、三轮车、大大小小的皮卡车。兴修水利驱洪魔,多少年的土地被唤醒了,多少年的活力被激发了!一代一代的期盼终于变成了现实,乡亲们终于解决了温饱问题,甩掉了贫穷的帽子。那时的乡亲们,活得丰富多彩、欣欣向荣。

以前没吃过的吃了、以前没穿过的穿了、美丽乡村建设改变了过去的习俗,经历了贫困之痛,脱贫之艰,家乡人终于活过来了!村村时兴道路硬化、村庄亮化、环境绿化、家家有变化!找婆家、谈对象、大都少不了一栋楼,还带一个方向盘。外乡嫁过来的女人再也不敢骂家乡的男孩子是“穷种”了。广播响、电灯亮,已经在家乡常态化了,家乡的黄毛丫头再也不用挖空心思去淮南找对象了!淮南对象算个球!不上档次了!就在邻村找一个,比如炮台沟西的黄龙集、双涧集、立仺集、薛庙村老虎赵也行啊!那也是从此吃香的、喝辣的、大红皮鞋子穿的嘎嘎的、手机要用苹果的、走起路来唰唰的、风凉头剪得短短的、小蛮腰扭得拽拽的、路边汉子看的傻傻的。

老人们都说,村里的女孩子都变成仙女了,也有人看不惯了愤愤地说,还不是有钱烧的!家乡叫显摆的人“烧包”、叫“骈能”、叫“拽”。烧包的何止是女孩子呢?还有那些个半老不少的妇女们呢!她们才是雨过天晴极力地想挽住青春的小尾巴呢!那吃穿住行,全都是朝上走了!电视普及、信息瞬间传递。网购遍地,没有啥买不到的。城里有啥,村里有啥;城里穿啥,村里穿啥。看电视都落后了,许多人家都看投影了!脱贫攻坚威力大,城乡真的实现了一体化了。有时,我偶尔回去,和村里人在一起聊天,免不了常常聊起那些曾经过去的日子,那些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那些叫人难忘的老河工们,真叫人感慨万千呢!

当年的老河工相继走了许多了,工地治保主任炒金标、劳动模范钞金冒、钞金桂、还有钞玉才钞玉庭、三根、五麻子等等。就是这样一群貌不惊人的草根百姓,一群撼天动地的老河工用汗水泪水和血水、用坚韧智慧和毅力为后人留下了一段年年飘香的日子,留下了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精神元素。怀洪新河、茨淮新河、两条建国后的人工河就像两条美丽的翡翠项链,挂在喜怒无常的淮河耳畔,锁住了百年洪魔、千里水患。排涝蓄水灌溉通航,饱受淮河肆虐的皖北人民终于迎来了淮河的安澜!

水患没有了,日子好过了,满村都是养殖种植大户了,规范养殖、大户养殖以后,鸡鸭们老实了,村里的女人们又开始活泛起来。周围村子都说,我们村子不仅是鸡浪、人也够浪!因为那时我们村人少地多,分责任田的时候,我们村地多,平均收入大大超过了邻村。新富了的村子总是很显山露水的招人眼,一连娶了几个新媳妇。新娶的几个新娘,每天都打扮得山清水秀的晃人眼球。所以引得别村人眼红,就没好话的说我们村人也浪。我们村的几个新娘就发誓:钱是自己扒土挣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浪就浪,看能把咱怎么样?出门时,要么一身红、要么一身绿、要么一身紫,头上都扎蝴蝶结,有兰花的、有玫瑰色的、有紫罗兰的、有粉色的、有橘黄色的,要扎什么都扎什么,色彩仿佛就代表我们村的记号。吃开心果零食、抹欧莱雅香香、洒迪奥香水、穿超短舞裙、每天跳广场舞,疯到夜深人静。那屁股扭得天昏地暗,人都像脱节了似的。那时我们村真是有名了!美丽乡村年年抽查验收,我们村都是头名状元。

皖北大地文化生活是很丰富的,小麦丰收了,旱改水的稻子也丰收了,村民们就会放假收工乐他个多少天不收手。涡河南,淮河北,花鼓灯玩得震天响,伞把子转得彩云飞。我的故乡是花鼓灯的发源地,这个融合“歌、舞、乐、戏为一体”的民间艺术历史悠久,蜚声海内外。千般锣鼓万般灯,淮河两岸的玩灯人,玩起灯来就发疯。我大爷就是一个灯谜。

我大爷能够缓缓撑开蒙着红布的彩伞时,已是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的“伞把子”了。我大爷不仅是一个绝好的伞把子,而且“小鼓架子歌”“兰花歌”,也唱得迷死活人。不管是独唱对唱,扮男唱男,高亢激昂,豪放嘹亮;扮女唱女,悠扬甜美,委婉缠绵。无数次演出中,我大爷还能运用自如地演唱其他歌曲,不但能够娴熟地演唱传统灯歌,还能够“望风采柳”,即兴编词,见人唱人,见物唱物,思绪泉涌,妙语连珠,时常间以乡音、俚语和衬字听起来亲切感人,乐得乡亲们心花怒放,鼓掌叫绝。

如今,伞把子又在大爷儿子的手上旋转起来,这一转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先是村里乡里舞,后是县里省里舞,舞到蒙城、舞到颍上,茨淮新河沿堓,就是玩灯人的老巢,玩到哪里,吃到哪里,玩灯人是不分家的,最后一路舞到北京城。“小白鞋”、“石猴子”这些大爷当年的诸位灯友如今全都走了, 旧貌换新颜的茨淮新河两岸再现了“千班锣鼓百班灯”的盛况,一批又一批新玩灯人踩着幸福的鼓点成长起来了, “小小的鲤鱼红红的腮,上江游到下江来,上江吃的是灵芝草,下江吃的是米粉虾皮小青菜”流传已久的灯歌竟也变换内容了,白莲坡的大米上了国宴,涂山的石榴名扬中外,“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真的成为活生生的现实了!

今天,当我坐在金秋十月明媚的阳光里,回望着有关故乡有关亲人的的点点滴滴,内心涌动着莫名的酸楚和温暖。酸楚的是:外婆奶奶和父母双亲,还有那些与水患涝灾搏击了一辈子的老一辈草根人物,都已先后离世。他们来自于土地,又无声无息地回归于土地。他们本就是一捧泥土,只有那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才是他们的前世今生;温暖的是:前几年春天,由淮河水利委员会在2007年12月编制完成的《淮河流域重点平原洼地除涝规划》,正式通过水利部审批。整合资源,加大投入,一场根治低洼地水涝灾害的战役打响了!父辈的血汗不会白流;先人的遭遇不会重演!把淮河流域低洼地改造成高标准丰产田,促进淮河流域社会经济良性发展!脱贫攻坚已收尾,乡村振兴在眼前!我们有理由相信国家的正确决定;我们更有理由相信国家的强大实力! 

在我的故乡,在涡之南,在淮之北,不!在整个淮河流域,一场根治低洼地、把低洼地变成丰产田的战役打响了!动员所有的人力、财力、利用一切的条件,向千年的旧习开战!向束缚农民手脚的田边地拐开刀!

故乡开始了规划土地。一个田成方、渠成网、树成行、路路通的新土地规划出现在决策人的土地治理规划中,出现在故乡人的心中眼里!不能干的人到哪里都是二撇子!她养猪、养牛、养羊、又养鸡,大家都称她是三军司令,因为她养鱼养虾又养鳖,还养着几百只肉鸽。天上地上和水里,家里找了几个工人每天忙得脚打腚蛋子。家里新盖的三层小楼,装修的新潮富丽,还特意在三楼上安排了一间老大的书房,老四说,再有钱,我们也还是要做耕读人家!不读书,农民还是不能最后翻身!老四说还说:咋了,我住的比市长还好,是我自己累出来的,心安理得!三十年河东转河西,等着瞧吧,还有城里人挤扁头朝向乡下跑的那一天呢!邻里都说,做梦吧!老四说:是的,就是做梦,这就是我一个农村妇女的中国梦!

我的父母、外婆、叔叔大爷、都先后去世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嘱托,就是走后要把他们埋在村里的庄户地上,那里地势高,不会被洪水淹了、渍了,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躺在高岗上,看到一代代人吃苦受难、与洪水奋力拼搏抗争、久久不舍的土地发生的变化。老四年年春节都带 着一批留守的妇女儿童去坟地烧香祭祖,告慰先辈:放心吧!我们不走,我们要坚守到如你们所愿的胜利之日!

美丽乡村遍地开花,脱贫攻坚打硬仗,扶贫之措有妙方,改水改厕改危房,村村绿化、硬化、加亮化。走进每一个村子,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新办的民俗馆,新做的文化墙。民俗馆里摆放着过去的旧农具、旧家具、农村的旧物件,让孩子们记住先辈们的过往,记住曾经的峥嵘岁月。那些老水车、老纺棉车、老马灯、老渔网、老独轮车,都写满了农耕文明的痕迹,写满了祖辈的风雨沧桑。还有那些色彩鲜艳,造型奇特的文化墙不光画满了村庄里的新风俗、新生活,更是写上了流传几代的乡风民谣。你看看其中的一首吧:

月佬娘、八丈高、骑白马、带腰刀。腰刀快、切白菜。白菜老、切红袄。红袄红、切紫菱。紫菱紫、切麻屎。麻屎麻、切豆芽。豆芽豆、切腊肉。腊肉腊、切苦瓜。苦瓜苔、切老虎。老虎一翻眼,七个碟子八个碗。

美好的乡音在文化墙上出现,美好的乡风得以代代相传。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了自己的文化广场。每当夜幕降临,明月东升,村子里就响起了欢快的广场舞曲,乌兰图雅清脆嘹亮旷远的歌声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飘荡。一群群穿着亮丽光鲜的留守妇女和孩子们呼朋唤友,叽叽喳喳,走向广场。乡村也有了健康热闹的夜生活,旧日的宁静寂寞终于被新的生活方式彻底打破了。

“好!好!”我二大爷已经年过八十了,这个曾经带队转战多个挖河工地冻掉了几个手指头的老工头,早已见怪不怪。他抽着新版的黄山烟,拿着孙子刚给买的小米手机,在广场边上为孙媳妇漂亮的舞姿叫好呐喊。“你看看,这个叫太阳能的电灯真亮,比过去茨淮新河工地上最大的马灯亮了多少倍呢!”我二大爷穿的是榨蚕丝纺绸,脚蹬一双“阿的达斯”运动鞋,二大娘说他烧的就像烂红薯一样,他说,这个年头谁不烧啊?吃好穿好过的好,不烧干啥去啊?

村子里,像二大爷这样的烧包老头老太多的是!不怪他们烧包,是儿子孙子有钱、逼他们就范,用他们的话说:当了一辈子老河工,现在不发大水了,我们老了老了还失业了呢?不烧也不行啊?那就奥特了!

美丽乡村建设彻底改变了农民的生存环境。一村一品,一户一品,丰富多样,自然清新。煤水电气加宽带,环保排污加治安,能做到的尽量做到,不留遗憾,不欠新旧債。村民们住进新居,依然可以看得见青山绿水,听得见鸟叫蛙鸣,记得住乡愁,说得出乡音。这才是故乡亲人们期盼已久的家园啊!这才是对那些当年拼老命的老河工们的最好回报!

那一天采访归来,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几个放学归来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边走边唱:太阳红、太阳亮,春风送我回故乡。青山绿水多宽广,张开翅膀飞凤凰!凌云志、心里藏、要将穷乡变模样!

一阵童声传来,两行热泪溢出。那正是五十年前我初中毕业回乡唱过的一首歌。今天竟然还有孩子在唱!生生不息的期盼啊,代代传承的梦想!


尾 声

一条大河长又长、涡淮之间是故乡。

栀子花、茉莉花、草鞋底、大麻虾。

张家买的是宝马,李家开的是桑塔纳。

杏花寒、梨花满、燕子不归春事晚。

不是燕子不想归,找不到旧巢找不到北

最喜人间五十年,乡村旧貌变新颜。

一条条大路宽又广,一排排太阳能灯明又亮,

一座座小楼拔地起,一团团绿树行对行。

皖北平原我的家,涡淮之间是故乡。


  ——— 选自故乡新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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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曾经不忍回顾,现今天翻地覆。年年抢放水,年年都打架的现象不见了,“老河工”们再也不用去手拉肩扛忍饥挨冻了,吃尽旱灾涝灾苦头的淮北人,在党的政策惠及下,在最近几十年的艰苦奋斗中,在男女老少的砥砺奋进中,整个淮河流域的乡村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怀洪新河、茨淮新河、两条人工河流的开发建成,让淮北平原上的百姓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以前的男人娶不到老婆,姑娘一心想嫁外乡,变成了男人不愁娶,女子不愿意嫁外乡,美丽乡村建设让皖北平原结出美丽富饶的硕果。推荐阅读,编辑:暗香盈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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