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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地理】凝固的岁月

作者: 李金松 点击:652 发表:2024-01-01 09:48:22 闪星:9

老屋有些年纪了,老屋的出处,我并不太清楚。究竟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还是父亲的父亲留下来的,不得而知。至少,在我睁开眼,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这老屋已经在了,听内行人说,这是明末清初的建筑。

老屋是三间两层木结构楼房。我家与堂叔家各一半,也就是一间半。正中间用薄板分隔。年前,当地政府来巡查,说是危房需拆除,现在已是尺椽片瓦。

自家老屋被藏在大院子里。进出都需经过几户人家的门口。大院子的房屋雕梁绣柱,不同凡响。相比之下,我家老屋的建筑要逊色许多。

我就在这样的老屋里长大。老屋虽是阴暗窄小,而我的内心一直是无比宽大的,也许,这与“子不嫌母丑”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因为自家屋小而有卑微之心。生活不能一眼望到头,而我一直拥有生命的轻灵,一直寄希望于生活,寄希望于自己的世界。

父亲和母亲就在这间老屋里把我们养大。他们与大多数父母一样,辛苦中夹杂着一种希望。父亲认定,自己的三个子女会离开这老屋的。记得有一年村子里出台政策,住房小又有儿子的,可以申请买一定面积的屋地基建新房。母亲催促父亲去办这件事,而父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母亲轻声嘀咕着:“你只要有酒喝,哪会管儿子呀。”

父亲是有知识的,看到了通向山外面的那一条路。读书是一张走出去的通行证。小时,我和两个妹妹都喜欢读书,这是一个家的希望。后来,我们相继离开了大山,过的是另外一种日子。

有一种现实主义叫“断舍离”,把那些不合适的、过时的东西断绝舍弃,过简单清爽的生活。对于我来说,这老屋确是无用的。上了年纪的旧式老屋,不住人,确是成为废物。没几年,屋檐便脱落,梁栋椽子霉烂断裂,屋子里霉味难闻。似乎,老屋已经毫无用处,可是,要切断对老屋的眷恋,要舍弃老屋,却是很难。因为,那是我的根,曾经的家。老去的是屋,沉淀的是风骨。老屋,永远的灵魂。

每次回到村子,我会来看看这沉睡着的老屋,几束阳光斜射进来,丝丝潮气飘出,霉味中夹杂些青草味。顷刻间,猛然想起父母坟头上长出的杂草。回归大地,这是每一个人的归宿。也许,岁月会淡化我对老屋的眷恋,甚至会淡化山里的那些老坟墓地。

自从我离开这个村子,曾是老屋的主人成为客人。父母在等待儿子归来的时光中老去,老屋在岁月的风雨中倒塌。老屋倒塌,可老屋留给我浓重得无法背负的祖根还在。

记得父亲在世时,就在这老屋里,常常对我们说些祖宗的家风族规,说些祖辈读书育人的思想。在我们人生的旅途中一直有一种声音来自这老屋,声音是那么的强大,以至于让我们无论身在何处,也能听得见回荡在时空间的家训,也许,这就是家风的传承。

父亲的一生没有太多的爱好,读书与喝酒,也就两件事。原先,家里有一张旧式两屉桌,抽屉里有一本父亲的日记本。我时常会去打开,里面记录的都是父亲的内心独白,也构列出了父亲做人行事的轮框。在父亲的信念里,老屋有祖辈们传下来不朽的东西。老屋是一个文化的门庭,这里并不陌生也不遥远,这是一种沉淀于我们所有子女生命里的家文化,透视出一股久远的神韵,一个家的气场。父母不在了,老屋只是屋,已不再为家,即使如此,这老屋永远值得眷恋。老屋铭刻着昔日的故事,勾连成无数的琐碎光影片段,岁月留痕,沉淀情感,褪去它们鲜亮的外表,坚固的形态,时光的尘埃,这些湮灭在岁月长河里的沙砾,都是一份美好的慰藉。

从这屋里出来,一股灵气,让我心性倔傲,不肯低眉,宁愿独守清苦,亦不依附于谁而丢了骨气。如今的老屋,低落尘埃,几行文字怎么能将我意思表尽,封存了所有深刻的记忆,内心深处永远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守着只有半壁墙院的老屋,不见了点燃炊烟的母亲,不见了披蓑戴笠的父亲归来。那些平凡质朴而真实的日子,远胜过浮华奢侈。作别旧时光,或几多世事变迁,或多少人物更换,仍旧不能忘怀这老屋。似这烟雨,洗净了浮尘,每一个日子,都有一束清光,内心像堂前的燕子一样安定温暖。

说起老屋,我居住的城市里有一处私家藏书楼叫天一阁,可谓是名扬天下。“天一阁”之名,取义于汉郑玄《易经注》中“天一生水”之说。火是藏书楼最大的祸患,而“天一生水”,可以以水克火,取名“天一阁”以防火的侵入。天一阁始建于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这是中国现存年代最早的私家藏书楼。老屋不仅是一个家传承,而且是一种文化的发扬。几百年前,有一位叫范钦的读书人,平生喜欢收集古代典籍,经历一个家几代人的传承,藏书达到了七万多卷。当时的乾隆帝下诏修撰《四库全书》,竟然向天一阁借书638种,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私家藏书何以能传承和保护,这就是家文化所起的作用。一个人没有文化,难以立足。一个家没有文化难以兴旺。走遍神州大地,山西的宅院,江浙的园林,都是一种文化底蕴的升华。天一阁的主人范钦为了保护藏书,从建楼的第一天起就订立了“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族规。

范钦对书的兴趣,到了痴迷的程度。他暗下决心,自己死后,什么财产都可以分,唯独家里藏书不能分。就这样,一场没完没了的接力在范家开始了。没有规矩,难以成事。“代不分书,书不出阁”,还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自家子孙也不能无故开门入阁,更不可以借书给他人阅览,显得不好理解,似乎这样做失去了书的阅读功能。

在天一阁,发生过一个每每想起会让人感动而难过的事情。《春草堂集》记载,范钦去世后两百多年,宁波知府丘铁卿家里发生一件事。他有一位叫钱绣芸的内侄女,一位酷爱诗书的女子。从小就听说天一阁藏书宏富,两百多年不蛀,全靠夹在书里的芸草。她只想做一叶芸草,夹在书本间,终身与书为伍。于是,她天天用丝线绣刺芸草,把自己名字改成了绣芸。父母看她如此着迷,就请知府做媒嫁入范家,心想,做了范家的人总是可以登上天一阁一饱眼福去阅览全书。她哪里想到,范家有族规,严禁妇女登楼。由此,钱绣芸悲怨成疾,抑郁而终。临死时对丈夫说:“我连一枚芸草都见不着,活着做甚。你如果心疼我,就把我葬在天一阁附近,我也可以瞑目了。”每当我来到天一阁,就会想起这样一位女子,想起这位女子抑郁的目光,也许,这是古代女子的悲哀,脆弱的生命怎能与百年族规抗争呢。天一阁,不准登楼,不准看书,也是出于无奈,如若开出一条小缝,终会有大虫进入而裂成大缝。据记载,几百年来,登楼的历代大学士只不过十余人,可见天一阁登楼之难。

对于读书人来说,不得不说“江南三大名楼”,湖北的黄鹤楼,江西的滕王阁和湖南名楼岳阳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的《黄鹤楼》一直被认为是“唐诗七律压卷之作”。

位于江西南昌的滕王阁是豫章古文明之象征,始建于唐永徽四年(653年),为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任江南洪州都督时所修。因初唐诗人王勃所作《滕王阁序》而闻名于世。经典作品《滕王阁序》囊括了辞赋文化、诗歌文化、典故文化、建筑文化、名楼文化等丰富的内涵,为读书人所追捧之作。

湖南的江南名楼岳阳楼,自古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古人尚且如此,直教后人汗颜。这是小时候课本里就有的。

老屋是祖辈留下的智慧和风骨。1952年,具有3000余年建城史的北京,开始大量拆除历史建筑。有一位建筑学家,亦是政府官员,为了保护古建筑奔走呼号,但在狂热的“改天换地”的呼喊声中,要把北京“插满烟囱”的口号声中,他的声音微弱如寒蝉。绝望中的他抱着北京城砖,痛心疾首地哭喊:“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五十年后,历史将证明我是对的。”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人们意识到当初的愚蠢,只是一切都晚了,这个人就是梁思成,才女林徽因的丈夫。

天下老屋有无数,功能各异,它们总是有不同的理由存在于世间。我家老屋虽不能与天一阁相提并论,亦不可与江南名楼相比较,但有一点是相通的。老屋最终都成为了一种文化而得以传承。

前些年,参加宁波文化之旅活动,一些从文化部门退下来的前辈,组成一个团队,走访考察文化地标。一位老先生说,被垫在屋柱下的一块石头,岁月会让这块石头成为一种文化。凡是传承下来的,哪怕是一根烧火棍,都将以文化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听来很有道理的。没有文化也就没有历史,没有历史,一个民族就成为空白。

我对待老屋的态度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每一次都小心捧持,这是一个能够让人类有机生命神驰心飞的地方,只有懂得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岁月的风霜凝结在老屋的一砖一瓦间,与时光一起老去,透出一丝丝的光亮,编织出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我从这老屋里走出来,带着祖辈留下来的风骨,用自己的生命梳理出一条通往世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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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老屋由于年久失修,家里已无人居住,老屋即将在现实的世界里消失,但从老屋走出来的人记忆犹存,对老屋的感情还是那么幽深,因为这是养育作者的地方,老屋给予作者的已经作为文化传承。作者由自家的老屋,想到天下几处著名的“老屋”,得出老屋共性,它们都是文化历史积淀,岁月在那里凝固,给一代代人精神给养,让人看到历史的模样,这些老屋需要世代保护。文章文化底蕴深厚,侃侃而谈里让人思绪宁静。推荐阅读。编辑:梁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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