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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房往事(上)

作者: 为之 点击:906 发表:2023-12-20 09:05:36 闪星:7

摘要:改革开放前,老北京人多数住平房,十几户人家挤在一个院子里不新鲜,邻里关系扯不断,喜怒哀乐,苦辣酸甜,每天都有故事,现在想起来可谓五味杂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离开了长安街南池子宝地,搬到了崇文区羊市口。有人问:“图什么?”我说:“这儿房子大,离单位近,送孩子上幼儿园方便。”的确,家近是一宝,省去了起早贪黑挤公交的辛苦,真的轻松了不少。但是甘蔗哪有两头甜,有一利必有一弊,这儿也有想不到的烦恼。

这里的十多户人家,挤在不大的前后两个院子里,我住里院西屋,和东屋挨得特近。或许原来并不近,只是人口的膨胀和生活的需要,各家都在自己的屋檐下接出了厨房,这样彼此之间就亲近起来。如果各自再放上一辆自行车,要穿行就费劲了,胖点的人得侧身走。最不方便的是后院没有上下水,提水到前院,倒水则要出大门到当街去,这让每家门口又多了一个污水桶。

这些尚可克服,让我难于忍受是两种声音。刚搬到此,人生地不熟,清晨还在梦里,突然被一阵干呕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就在窗下,近在咫尺。我连忙起身,推开门,原来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在刷牙,不过刷牙之前他先用一个又长又弯的金属片在舌头上来回刮,随着就出现了那种声音。他的污水桶放在我的窗下,这让我内心翻腾,极为恶心,可是初来乍到也不好发火,只好耐着性子很有礼貌地说:“大叔,能把桶放到您的门口去吗?我想再睡一会儿。”那男子一愣,满嘴白沫,看了我一眼,显然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愠色,似乎也觉得在我窗下放个污水桶不妥,虽不情愿,但还是把桶提到自家的门口去了,那声音比以前小了些。他刮舌头的时间并不长,但就这几分钟,足以让我翻肠搅肚,要不是空腹真的会吐出来。这声音每天准时,比闹钟准,真让人烦,可这是人家的生活习惯,你还真没辙!平房,都是街坊,忍着吧。奇怪,我看四邻也没什么反应,只有我难于适应,每天都会早早醒来,等着熬过这几分钟,在“适者生存”的法则面前,我承认自己是弱者。为了防止我的“共鸣”反射,我有了主意,每天早点起,躲到当街去,站桩练功,后来他的生物钟一乱,我就摸不着脉了。

从邻居的口中得知,这家姓陈,陈叔是木材厂的工人,老伴在街道服装厂上班,他们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女儿已出嫁,小儿子上高中,大儿子在电厂上班不常回家,二儿子叫冬子,在学校因为打架,进了班房。陈大婶不爱讲话,平时家里三口人,倒也清静。陈叔没有坏心眼儿,但行为上不检点,他不自知所以不以为然,做事当然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比如夏天,天一热起,他便开始赤膊,一个缅裆大裤衩,也不系腰带,只一卷,就在脐下坠着,大腹便便。他只想着自己舒坦,别人怎么看,他不管。倘若只在自家屋里走动也就罢了,他不,腿脚不利落,趿拉着鞋,还爱出来转悠。比如到北屋去交水费,腆着肚子,坦胸露乳地走上台阶,我真怕他的裤衩掉下来。这北屋净是女眷啊,五朵金花都未婚,陈叔不管那个,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

陈叔的二儿子出来了,学校回不去,工作又难找。在家待着也不是事儿,为了让儿子顶班,他就提前退了。退了休并没闲着,他有自己的小九九。我常听他嘴里念叨:“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不久,我就看见他用自行车驮着一大包东西出门了,中午回来,一声铃响,那包袱瘪了,车框里散发出一股烤鸡的香味儿。那味儿诱人,在小院里迅速弥漫,晌午天,让人的味觉很活跃。如是往复,隔三差五他驮着大包出去,中午时分带着那种股香气回来。不久我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原来他每次出门带的是各种样式花花绿绿的自行车座套,一上午走街串巷,一块钱一个。那时,自行车是人们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这东西很好卖。陈婶从服装厂弄回作废的下脚料,各种花色料子都有,废物利用,做这东西正合适。成本低,销路广,夫妻合作,精明巧妙。计划经济时代还没过去,家家日子都紧吧,北京出个万元户,全国人翘首以望。渐渐地,人的思想也不再那么教条僵化,心眼活分的用自己的劳动换几个钱,有益无害,虽不合法,也无可厚非。不管怎么说,烤鸡的香气总比污水桶的臭味强,但那味儿拼命地挤进紧闭的门来俘虏我的味觉,让我觉得是陈叔进院子时是有意把包装纸打开的,就跟那清脆的铃声一样。

幸运不是天天有,有一天我看见陈叔回来一脸沮丧,头上全是汗,包袱也没了,进门就喊:“全他妈抄了。”陈婶也跟着骂。经一事长一智,后来他运用“游击”战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于是烤鸡的香味又出现了。

里院有四间南房,两家一分为二,东边姓牛西边姓贾。牛家一儿一女,儿子在工厂,女儿插队还未返京。牛大爷的确牛,起码自视很牛。五十岁来岁,个子不高,眼睛不大,一身正气,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很少正视别人。他总是白领子蓝制服一尘不染,走路踱着方步,虽然院子不大,但那架势派头不小。牛大爷在国营大厂上班,好像是毛巾厂的供销科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权利不可小觑,十几亿人口的大国谁家不用毛巾,谁不洗脸呢?所以,牛大爷有这种自觉性,从不和街坊主动打招呼,牛大妈挺随和,有时就说他,而这时牛大爷总是摇头晃脑地说:“我是干部……”声音虽小,我听得可是真真的。

西边的贾大叔两口年轻时绝对够漂亮,如今传给儿女,所以儿子帅,女儿娇,在这贫民大杂院南屋住着真有点委屈。老两口凡人不理,所以干什么工作也不知道,反正后院住的人都不入他们的法眼,知道我是老师,贾大婶就说:“前院西屋老头儿是教授。”我懂她的弦外之音,所以平时从不搭讪。只是他家有一棵虎头影,蓝茸茸的茎,颗颗金针散落其间,造型奇特,绝了,实在惹人爱。那东西就放在屋外的窗台上,盆儿不大,长得挺快,很快就头重脚轻,摇摇欲坠。我就有了非分之想,二老没拒绝,但表情我懂。想不到,有一天突然起风,花盆一头栽下来,来个底儿朝天,一切美好都被打得粉碎,太可惜了。我和他们没什么交往,只有一次,二老吵得很凶,我怕出事,过去劝过一回。

贾大婶的话把我的目光引向前院西屋,老教授果然气宇不凡。他个儿不高,肩很宽,身板厚实,八十开外,银发长髯,丹凤眼,面如重枣。月白色对襟纽襻棉麻上衣,玄色绸子灯笼裤,道骨仙风,一股习武之人的模样。每天下午四五点钟,他都在屋檐下端着一个小碗,慢慢地喝一种像是银耳羹的东西。前院不大,夏天很热,有时他就拿个小板凳,到大门外的胡同北墙下坐着,一把芭蕉扇。这时我也赶紧拿个小凳凑上去坐在他的身边。老人很和蔼,从他口中得知,他是河南大学体育系的教师,早年曾在省足球队叱咤在绿茵场。他虽是体育方面的行家,但学识渊博,对中州大地的人文历史掌故如数家珍,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河洛文明的话题一开,老人眯起眼娓娓道来,洛阳、开封、南阳、许昌,从武王伐纣周公营洛到春秋称霸战国争雄,从刘项决战光武兴汉到曹马兴替瓦岗起兵,武则天、朱元璋,岳鹏举、李自成,他漫无边际,随心所欲,我凝神屏息,如醉如痴。一时间,中原大地成了我眼中热土。我对那儿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我对艺术的爱好而言,我对龙门石窟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清明上河图》的开封,竹林七贤和诗佛王维留下故事的云台山,殷墟甲骨的安阳兴致更高。从那时起我就下了决心,有机会一定得到中华文明的发祥地走一走,瞧一瞧、看一看。

和我们一起聊天的还有前院东屋的白大叔,真怪,白大叔可不白,那脸堂就像我心中的包拯。从外表看,一点不像文化人,可是聊起来学识不浅,尤其是书法方面。草圣、楷圣、书圣,颜柳欧赵、苏黄米蔡,《快雪帖》《中秋帖》《伯远帖》他懂得可不少。那时人民日报社刚刚出版了《三希堂法帖》,很厚很沉,他经常捧着给我讲《石渠宝笈》中收录的名贤遗迹。“云鹤游天,群鸿戏海”,他对楷书之祖钟繇的《宣示表》《贺捷表》《力命表》《荐季直表》津津乐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他能把书法巅峰时期二王的传奇故事讲得惟妙惟肖,让我如醉如痴,心往柛追。后来我也有了这套书,才对他说的有了较深的体会。那时我还不到三十岁,但从那时起毛笔就成了我的挚友。这段经历对我后来的教学方向转变影响很大。我喜欢和有知识的老人在一起,听他们谈古论今。这是那个大杂院里给我精神上带来的最大快乐和安慰。

让我烦恼的另一种声音,出现在我自己的屋里。你绝对想不到。午夜,就在你累了一天,进入梦乡熟睡时,正是另一种生命澎湃的激情迸发时。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黑暗中仔细辨别这声音的来源,发现是顶棚里传来的,明白了,是老鼠在作祟。原以为这只是偶尔的事,可是我错了,它们精力充沛,不间歇、无休止,疯狂地追逐狂奔,我把头捂住,不行,钻到被子里闷得喘不上气。你越困它越欢实,直到睡意全无,它也消停了。起初我搞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后来从周期性的震荡规律发现这大概是鼠类在发情期的求偶的方式,真是鼠胆包天,太猖狂了。在忍无可忍中,就把枕巾叠起来当炮弹,猛地向上一拽,咚!一声巨响,耗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跑了,安静了。谁知我刚一眯瞪,声音又响起来,于是又扔,又安静了。冬天,屋子里很冷,我都出汗了,渐渐地耗子明白了 “技止此耳”, 胆子大了,管你扔不扔,追!这对我不啻极大的蔑视和嘲讽。这招不成,又生一计,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于是在顶棚放了有毒的食饵,没想到这招也不灵,它们不上这当,照闹不误。妻子说,可别把耗子毒死在顶棚里。我又想了个妙招儿,于是把顶棚挖了几个洞,希望在耗子得意忘形的时候掉下来,谁知这耗子精得很,从来不失足。而且这么一来,顶棚的灰土纷纷落下。没辙了,看着尿迹斑斑的顶棚,快气疯了。一生气,把顶棚撕了,这回踏实了。可是整天看着黑漆漆的屋椽屋脊,就跟农村房似的太难看了。就又找人糊上了,雪白的顶子好看极了。不久,一圈圈鼠尿又星星点点地洒满顶棚,除了追跑又添上了啃食声。那白面浆糊成了耗子的晚餐。唉!早知道,浆糊里掺点儿毒药多好。和老鼠的战斗让我精疲力尽。苦不堪言。

北方的院落,北房为上,俗话说:“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自然,北房的主人尊贵体面。这里院的北房得上台阶,高大敞亮,一排三间两大一小。大房里住着老杨一家七口,老两口和五个女儿,梅兰竹菊琴。老大老二还在东北插队,最小的小琴上高中,其余两个已就业。杨大婶在街道做缝纫,平时白天只有杨大爷在家。陈叔提醒我,他是资本家。资本家属于剥削阶级之列,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人与人的关系首先是分清敌我友,亲不亲阶级分,人的立场和队伍不能站错。这是被长期灌输后的思维定式,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接触起来,完全不是一回事。杨大爷待人和蔼,心地善良,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温和慈祥的笑容,他没有儿子,只要我的儿子接回来,他就喜欢逗他玩。我儿子也不认生,看见杨大爷和大婶读书看报,有时就突然唱一句《老两口学毛选》,逗得院里的人哈哈大笑。看见我儿子的塑料凉鞋开了口,杨大爷就让他脱下来,把鞋粘好给他穿上。

平时有空,杨大爷爱和我聊天,说起资本家帽子,他觉得戴得还有点冤,据说当时只是个小业主,后来因为某种需要,又凑上家里的什么东西,刚好凑够一千元的资产,正好。帽子一戴上,日子就不好过了,历次政治运动,有多少忍气吞声的委屈和精神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杨大爷的孩子都争气,别看是女孩儿,学习一个比一个好,尤其老三,出类拔萃,不仅上学时是班长,工作后,开始在国企大厂当团委书记。后来又调到市委组织部。要知道那样的出身和政治环境能有这样的成绩有多难!这是杨大爷的安慰,杨大爷性格开朗,性情温柔,从外表你根本看不出他受过什么不白之冤,但我注意到,有时他说话时,总捂着肚子,我以为是胃不好。但只要他在,院子里就有笑声。

一天下午,有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走进后院,找杨大爷。我把他们引进北屋,杨大爷一见又惊又喜又愁。原来这是他的师父师娘,文革中被轰回老家,现在回来等着落实政策,领回被抄没的资产,没地方落脚,就找到这里。那时杨大爷两个插队的女儿刚回来,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拥挤。没办法,老两口和五个女儿挤在一间屋里,把师父和师娘安排在外屋。夜里我能清楚地听到老人的咳嗽喘息声,让人彻夜难眠。有时人能扛得住大悲,而未必接得住大喜。在等待政策落实的日子里,尽管有这一家人的悉心照顾,但是毕竟年龄太大身体又差,老人相继而亡。杨大爷悲痛不已,给师父师娘送了终。过了半月,一个戴秀朗眼镜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来了。是老人的独生子。因为工作忙一直没空来,这会儿过来把父母落实政策的资金和骨灰一起取走了。

善良是遗传的,杨大爷的女儿都是乐于助人的热心肠。有一段时间我身体不好,在家休息,他的两个女儿都教过我打太极拳,她们的拳打得很标准,很漂亮,每天上班前,总会早早起来,耐心地辅导我,使我受益不小。

有一天,晚饭后院子里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杨大爷熟悉的身影,一问才知道他住院了,肝病复发,病得不轻。好几天只见他的女儿匆匆地进出,我不顾她们的再三阻拦,坚持去看望他。在北京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我看见了这个慈祥的老人,吓了一跳,几天不见,人完全变了模样,颧骨突出,眼睛凹陷。看我来了,他睁开双眼急切地连连摆手不让我靠近。他的女儿说杨大爷是肝癌晚期,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书。杨大爷一直催我走,看着他那着急的样子,我连忙安慰了几句退了出来。小院很安静,我总是竖起耳朵,希望忽然传来他那豪爽的笑声。想不到几天后,他的女儿们臂上都披上了黑纱,我不不知道能用什么话安慰她们,只是在没人的地方默默地流泪。

杨大婶本来就不爱讲话,没儿子一直是她的心病,老理儿,无子是大事。所以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现在老伴走了,她心里的孤独苦闷可想而知。她还是到街道做针线活,以此打发孤单的日子,所以白天北屋变得十分清冷。有一天中午,院里跑进来一个人,说杨大婶突发急病,要找她的女儿,人已被送往同仁医院抢救。幸好我刚到家要做午饭,连忙翻出小琴的联系方式,妻子跑到胡同里的公用电话处打了过去。待我们赶到急诊室时,老人已处于弥留时刻。奄奄一息中,我只听到她微弱地喃喃自语:“我好难受.......”

黑纱又一次出现在杨家姐妹的手臂。杨大婶的意外去世,源于本不该发生的医疗事故。出事当天,临近中午她下了班,胃不舒服,没有回家,就到胡同里的一个私人诊所去针灸,那个医生本是西医,一针刺进右胸,划到心脏,破了,人就完了。半年内杨家二老俱亡,有如塌天之祸,骄阳灿灿,北屋却异常清冷,杳无生息。

                                                             

2023年12月16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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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八十年代初老北京住户的平房往事,非虚构人间烟火,四合院里的生活日常,美术老师眼中的众生相。作者回忆了两个院落中十几家住户的生活习惯、生存状态以及生命轨迹,在有声有色、有点有面、有主有次的往事描绘中,折射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的时代气息、中国不同阶层人民的性格差异。不拘小节、不修边幅却精打细算的陈叔,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国家干部牛大爷,冷傲独处的贾叔贾婶,和蔼可亲、学识渊博的体育教授,面色黝黑、书法造诣颇深的白叔,以及心地善良、性格开朗的“戴帽资本家”杨叔一家,都鲜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推荐阅读,感谢投稿,期待下文。编辑:天海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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