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搬迁，跟定我的依然有一堆承载着岁月痕迹的书，乃是我经营大半生，在别人眼里毫无用途的废料型财富。在我而言，这些书的可爱，正在于别人眼里的无用，惟我可与之相互依存，不受干扰。它们有的立在书柜，有的摞在床头，放不下的藏在沙发背后或但能容纳的什么地方，它们像我一样独自蜗居在某个角落，早已习惯了默默无闻。若干年来，它们是我跟古今中外沟通的桥梁，有它们的陪伴，心里好像有了依仗，书里的一些事或某个人物时常能在梦里相遇。

　　人跟书结缘是最私密也实惠的事情，想当年生活不宽裕，挣点稿费也就能满足买书的欲望。一个人哪怕穷愁潦倒，有一堆书，只能给你长脸不会给你丢人。人的欲望多种多样，唯书与众不同，贪多决不是坏事，倒有点像古时的皇帝，守着一本本书，有一种独享三千粉黛的惬意。只是搬家成了麻烦，一口袋一口袋，跟东郭先生似的，搬一回注定丢掉一些，如同有了动乱，皇帝得出走，不得不把一部分嫔妃抛弃，哪怕平时没用丟了也是心疼。

　　除了书，值得一说的便是去年新添的一张琴（比原来那张琴好，于是就有点喜新厌旧），名曰“仲尼”，就造型而言，有头有肩有身躯，庄重典雅，果真如雍容又有点庸俗的孔老先生，安详的卧在窗下，暮然回首，仿佛卧在历史深处。

　　再有便是笛箫，都加起来，算是我维系情感生活的重要支柱。

　　琴台边上，斜放一圆形小桌，两只小椅，空着的那只一直空着，好像留待李白苏轼之类名流的，只是他们一直没来。一套简易茶具，便总有一缕青烟，袅然升腾着青峰雨润的香气。斗室之中，亦可谓书香茶韵，琴声悠悠。如果有点理想境界的恍惚，亦未尝不摇曳松风竹影也。

　　一位画家朋友早年给我画了一张山水，按我的要求，大片留白。画家说为什么？我说我喜欢留白，留白处都是想象的空间。这话让他受了启发，画的很成功。画面右下角临江峙立一角山崖，浩瀚水域有两只小船，风帆鼓动，乃是安徽采石矶的景致。一行雁字从山头伸向远处，远处则是漠漠云天，空旷辽远。

　　这副画挂在琴台旁边，抚琴的时候，会习惯的看上几眼。

　　净手。焚香。待室内氤氲了禅意，心与弦便已交汇成韵，才一抚动，俱是清欢。阴晴雨雪，四季轮回，共鸣着一个人的高山流水。

　　窗外，是一个山明水秀的世界，清风徐来，常有一钩寒月挂在梢头。

　　酒色财气，名耶利耶，总有疲倦的时候吧。忽然有一天，发现镜子里已是两鬓清霜，有情岁月无情恨，风风雨雨几十年，我已经被时光不声不响的渡化成过来人了。

　　几年前，心血来潮，意图远离城市酒肉圈，想过点野人生活，于是在古老的巢湖边上选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幽居，一肩行囊把从小到大的老家都抛一边了。

　　初来之时，在烟波浩渺的湖边漫步，回首往事，感慨丛生，曾吟小诗一首：

　　经年何事步匆匆？翻看行囊又一程。

　　耳畔涛声听不尽，风尘漫漫老书生。

　　请一位书法家写了挂在墙上，算是给新生活的起点有个交代。

　　老妻则在千里之外的荆楚之地，要照料年迈的父母，于是我便有了三处流动性的家，三地往返，冬去春来，如候鸟一般，酝酿了乡愁，又有了游历，切实践行了一把江湖浪子萍踪孑影的生活情趣，心头颠簸出了诗意，便信手涂鸦。不知李白当年也是这般浪迹否？杜甫实在是太苦了，不学也罢。

　　我的出行，背着琴囊，笛箫，书不能多稍带几本，加上拉杆箱，这么一副今不今古不古的装备，不知别人怎么看，自己都觉有点行为艺术。

　　独处，有时是一杯情绪激荡的烈酒，有时是一壶清幽淡远的香茶，时或还有一叶飘零的孤寂落寞。老天爷既然赐我这般境遇，当是我命中因缘吧。于是常常一个人，在湖光塔影里吹箫，在静日帘阴下抚琴，在古寺钟声里看飞鸟盘旋，在江涛拍岸里看行舟飞渡，春花秋月，雨雪风霜，我的箫声琴韵亦曾穿过山岭云霞，给老妻家人和远方的朋友送去思念，想那杜甫千里之外寄情鄜中之月也不过如此吧。

　　岁月是条河，流淌不尽，人生恍若随波逐流的一朵浪花，来便来，去便去，生灭自然，这便是生命的本来面目。然而，既为生命，就有其内在的动力，浪花翻腾也是有姿采的，我的人生我做主，在别人眼里没有意义，在我就当意义也无不可，所以人活着还是要努力，努力提高审美，酿造情趣，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在这个物种庞杂的世界上，驴得是驴，马就是马，人总得像个人，不能像别的动物。造物主把人塑成人形，自有赋予人的一种使命，人还是万物之灵长呢！

　　大文豪苏轼弥留之际，说了一句颇有底气的话：我这辈子没做什么坏事，不会下地狱的。这就是努力做人的欣慰，就是价值，为什么不是呢？

　　在下一介草民，一个俗夫，一生平淡无奇，不能像文豪那样给世界增添异彩，可我也努力过，以书香琴韵濡养我做人的底色，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许也可以说：我这一生错误不少，却也没做过什么坏事，虽然不尽如人意，也该有一点欣慰，也当满足。

　　如此而已。

　　文末仍以小诗作结：

　　夷陵江边雨后

　　峙岸陵崖暂未开，天光岩影鸟飞回。

　　松风几度携云去，一片汪洋破雾来。

　　2023.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