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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雨

作者: 苏子游 点击:1328 发表:2023-10-23 08:08:25 闪星:5

  亚雨是一个亲戚,应当算是我的表姐吧。由于亲缘关系有点远,我从来只当她是一个邻居。

  我母亲的陈姓家族很大,几乎占了庄上三分之一的人口。亚雨的父亲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兄弟。五十年代后期,我家搬到母亲的娘家居住时,新房就砌在亚雨家的前面,那时,她的父母刚刚结婚。听说她母亲生下她不久,就跟一个遛乡的小木匠跑了。她的父亲是一位伤残复原军人,左臂只剩下半截,在大队做民兵连长。之后的一年秋,在挖新通扬运河时,因救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当时,亚雨才3岁。父亲成了烈士,亚雨便成了孤儿。生产队考虑再三,没舍得把她送到孤儿院,就让无儿无女的二奶奶来抚养。二奶奶是个五保户,她去世的男人也是陈家人,是当时生产队长的二叔。 

  我和亚雨的关系一直很好,她大我5岁。说起来她有点笨,当然,这只是指学习上,生活中却算得上心灵手巧。做鞋、勾毛衣、纺线织布,甚至量体裁衣,她一学就会,而且做得有模有样,就是做家务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可是,一上学就完了,总是考不及格,总留级,等到三年级时,居然和我同班,而且同位。她的个子要比我们高一头,排队是最后一个,常遭到同学的嘲笑。上到四年级时,她就开始厌学,一逃学,老师就会让我去找她。

  她家屋前有个盆口粗的老桃树,每年春天总要结满一树的红桃。从我家后窗用竹竿不要费事就能打到桃子,但只要让二奶奶看到,她能骂上一天,都怕她,往往我们只能望桃兴叹了。这棵桃树旁边有一个大草堆,每次逃学的亚雨都会躲到草堆里,我找到她,她眼泪汪汪的,不肯随我去学校。她说:“你和老师说没找到我,我给你桃子吃。”说着,从草堆里拿出一个熟透的红桃来,用衣襟擦去桃毛,递给我。我一边吃一边说:“好的。”吃了三个桃子就去老师那里复命。老师将信将疑,说:“你晚上和她家长说,再这样逃学就不要她上了。”

  我当然不会和二奶奶说,放学后和亚雨一起玩,玩疯了也就忘了,哪里想起来给她劝告呢。果然,在这一学期结束时,亚雨被学校休学了。她倒是很高兴,就在家帮二奶奶干农活。那一年,亚雨14岁。 

  这年晚秋,我和一个叫巴六的同学打架,打不过就使了砖头,把人家头打破了。巴六的家长找到我家,把我妈气哭了,我远远地看到,知道今天是断不能回家了。在亚雨的帮助下,我躲到她家的草堆里。到了晚上,妈妈安排我姐我弟出来找我。亚雨问:“要不要告诉他们?”我警告她:“要是被找回去,一定是要挨一顿狠打,你不能出卖我。”亚雨点头,向我保证不会,就回家拿来吃食送到草堆里。为了不让我妈担心,她说是看到我去一个同学家了。那时,我经常去同学家不回来。我妈就狠狠地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看明儿回来怎么削他的皮!”

  晚上,亚雨来陪我。她把草堆洞掏得很大。二奶奶看到她把那么多草送到灶间,也感到奇怪。亚雨说:“要下雨了,多准备一些干草。”二奶奶是70多岁的人了,已经变得迟钝而又多疑,她看到满天的星星,骂亚雨胡说八道。亚雨笑着来到草洞里,说:“天要下雨,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说:“真的吗?那我怎么办。”我还不到10岁,胆子很小。亚雨说:“你真是没出息,下个雨怕什么呢?”我说:“怕有鬼,听说下雨天有落水鬼,夜里上岸来找替身。”“那是瞎说!”亚雨说,“我怎么没见过。”但我们毕竟还都是孩子,有没有鬼谁也不知道。说着说着都有点怕了,我就想回去,可又怕妈妈一顿打。亚雨说:“大不了我在这里陪你一夜吧。”我想,也只能这样了。

  亚雨回去把二奶奶安顿好,就和我一起钻到草堆洞里,开始还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来就紧挨着睡着了。我们醒来时,亚雨推开我跑了出去,脸上红红的,摘着头上的草大叫道:“咦,夜里真的下雨了呢!”我迟迟地探出头来,草堆上湿漉漉的,看到地上有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果真下雨了!

  我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小不点,亚雨已经是个初具女人特征的姑娘家了,我们就这样相挨相拥着睡到天亮。这恐怕是我第一次和女子的身体近距离接触吧!

  过了几年,二奶奶卧床不起。亚雨既要照顾老人,又要上班。她在乡里的机械厂做车工。人一疲惫,思想容易不集中,干活时一不小心把左手的中指削去了一截。她干脆请了长假,专门回来伺候二奶奶了。

  说媒的给亚雨介绍了个对象,就是那个被我打破头的巴六的哥哥——巴五。巴五还在当兵,中途回家探亲,和亚雨见了一面,就把亲事定下了。我已经去外乡读高中了,我姐去学校给我送粮食,跟我说这事,我不敢相信。

  我说:“那巴五不是个结巴吗?怎么配得上亚雨。”

  姐说:“人家早不结巴啦,人家改好了。”

  放暑假回来,我遇到亚雨。她已经是个膀阔腰圆的大姑娘了,脸晒得红彤彤的,一条大辫子甩到腰际,说话时一个手叉在腰间,像在对我作报告:“告诉你,我中秋后就要结婚了。”我明知故问道:“你和谁结婚?”“巴五!”“是巴六的哥哥呀,他不是去当兵了吗?”“不错,就是他,他退伍了。”我红着脸说:“他可是个结巴!”亚雨一笑道:“好多了,现在一激动才有点结巴,不过,这个不算什么,我还少一个手指头呢!”说着,伸出左手给我看。我没看她的手,我说:“还有那个巴六,很坏的家伙。”亚雨笑起来:“学好了,他当木匠啦,手艺还不错,正领着人给我们打家俱呢!”

  我上学,没能参加她的婚礼。然后工作,又离开家乡,回去得不多。 

  亚雨嫁人后,没离家。她让巴五搬到她家来,一起照顾二奶奶,直到老人家归天。我妈说二奶奶能活到八十多,是亚雨给她的福。 

  亚雨生了一个女儿,叫萍萍。有一年中秋,我探亲回家,亚雨正坐在门槛上喂奶,老远看到我,就直呼我的小名,裸露着白花花的胸脯,也顾不得孩子正吃奶,急火火地跑到我跟前。当看到我身后的女朋友后,她把萍萍塞到我手里,围着我女友转了几圈,然后,拍了拍我肩膀说:“你小伙儿有眼光,我觉得蛮中意!”我妈闻讯赶来时,亚雨对我妈说:“姑妈,你就准备请喜酒好了。 ”

  亚雨请我和女友吃饭,还让巴五请了一天假,陪我喝酒。巴五已经在一个乡办厂里做保卫科长。巴五很能喝,最后我是被他背回家的,夜里吐了一床。我喝多的时候,总说巴五有福,摊上这么好的老婆。亚雨就笑道:“我弟该结婚了,今年就办了吧,我给你们选个好日子。”说得我女友一脸通红,低着头不敢说话。女友第二天问我:“看样子,你这个邻居好像比姐姐还关心你的婚事。”我说:“其实,她也是我姐呀。”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我还真没一回把她当做姐姐。 

  女友一年后成了我老婆。我回老家办婚礼时,亚雨不在家。听说,上年底她的生母回来了,要认她这个闺女。亚雨一想到当年她丢下自己和小木匠私奔,自己遭了多少罪,把心一横,就是不认。那个女人哭着走的,回家就倒下了,托人带信来。亚雨找我妈商量,我妈认为亚雨应当去看看。亚雨听劝,就带着孩子去了。这一去就是半年多。她生母早几年就得了癌症,现在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巴五也去了一回,让亚雨分派回来,家里还有3亩多地呢! 

  我结婚那天,也让我要好的哥儿几个,好好陪陪巴五。巴五被灌了个一蹋糊涂,他被扶回家的时候,一路结结巴巴地喊着亚雨的名字。

  时光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亚雨的孩子转眼成了大姑娘。那年夏,我接到亚雨的电话,说萍萍考了全校第一,被南京一所大学录取了。我开始还以为听错了,当听到电话那头亚雨激动的哭声,我信了。亚雨决定大摆宴席,请我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参加。我答应了她。

  巴五这几年混得不错,承包了一个村办小厂,专门为春兰空调做配件,看来收入不菲,已经在村里率先盖起了三层小洋楼,还买了小轿车。这回为萍萍办升学宴,出手自然就阔绰。

  那天中午,姓陈的老少爷们在家的能去的都去了,足足有三十五六桌。就在她家楼房和院子里摆开了流水席。我们是最后一桌,和亚雨一家还有那个早年的“小冤家”巴六的家人,我们喝了很多酒。当着萍萍的面,我说了亚雨当年怎么留级,怎么逃学,现在怎么就能培养出一个小状元来?我又告诉巴六,当年把他的头打破,和亚雨钻了一夜草堆……

  “扯远了!”亚雨站起来,打断我的话。她把小酒杯换成小茶碗,眼里含着泪笑道:“今儿个高兴,罚你当众喊我声姐姐,我俩干了这一碗。”

  众人一阵起哄,我起身接过她递过来的小茶碗,红着脸,生平第一次喊了她一声:“姐!”

  而后,和她两碗一碰,一口干完。不料,这一碗家乡产的米酒,似乎没有落进我的肠胃,反倒泛起一股激流直往上冲,我顿觉天旋地转,脑袋一黑,便一头栽在她的怀里。


  本文原载《青春》杂志汉风版2023年秋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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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亚雨,一位乡下的姑娘,虽学习上有些笨,但在生活中却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姑娘。生性善良的她不仅能将无依无靠的老人伺候到老去,还善解人意。作者笔下的亚雨是农村生活中的一位典型代表,文章通过对亚雨白描般的描绘,将人物塑造的栩栩如生。也通过“我”对亚雨的感情变化,揭示出人物性格。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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