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9日，新华社发布消息透露，经总政治部和国家民政部核实甄别，截至2014年确认公布的抗美援朝烈士197653名，但他是第197654名；30个省市的抗美援朝烈士名单中没有他，而他是第31个省市特别行政区的志愿军烈士。

　　他叫陆朝华，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8军烈士，或者叫“万岁军”唯一的香港籍志愿军烈士。

　　先让我们看看让所有中国人泪奔的抗美援朝烈士人数：

　　青海：56人；海南：91人；新疆：93人；宁夏：441人；天津：808人；福建：1173人；甘肃：1259人；北京：1551人；上海：1576人；云南：1604人；内蒙：1995人；贵州：2957人；江西：3258人；广东：3307人；浙江：3361人；陕西：3387人；广西：3418人；山西：5488人；安徽：6375人；湖北：7183人；江苏：8444人；黑龙江：8683人；重庆：9468人；河南：11048人；湖南：11541人；河北：11853人；辽宁：13374人；吉林：18499人；山东：19766人；四川：21051人。

　　这是2010年10月抗美援朝纪念馆走访全国各地民政部门，统计的抗美援朝战争牺牲烈士人数183108人，不包括陆朝华。2014年10月29日，国家民政部、总政治部确认的抗美援朝烈士共有197653名，也没有香港籍烈士。显然，统计志愿军烈士香港没有列入统计之列，也很难有人想到香港还会有人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

　　（陆朝华1948年摄于香港）

　　于是，一个意外的短信把我引进了寻找第197654名抗美援朝烈士的重任。

　　2019年5月13日，我收到新华社国内部崔颖一个短信：“香港籍志愿军烈士陆朝华亲属刘青青希望帮助寻找烈士的部队和烈士的下落，请提供帮助”。

　　因为我曾在《党史博览》杂志和新华社《瞭望》杂志先后发表过《18万志愿军烈士寻踪》一文；还曾通过新华社特殊渠道反映和促成了韩国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归祖国安葬。陆朝华的亲属找到新华社，显然会追踪到我这个从事过志愿军烈士报道的新华社军事记者。

　　寻找陆朝华烈士的部队并没有更多的曲折，因为我对陆朝华生前所在的部队志愿军38军非常熟悉，30年间数十次采访这支英雄的部队。很快我通过38集团军的后代祝华，找到了陆朝华烈士生前的老战友，找到了38集团军军史对烈士的记载，并通过陆朝华家人了解到被遗漏的志愿军烈士的短暂而辉煌的人生。

　　一、陆朝华的家庭，父亲被国民党追杀逃难香港

　　陆朝华是香港人，而香港当时不是共产党的革命根据地，却是英国的殖民地，在这里怎么可能出了个志愿军英烈？这是作者的困惑，也是读者的疑问？为此，我们来揭开香港人陆朝华之谜。

　　许礼平先生在《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香港人：陆朝华往事》一文中做了解说：陆朝华的家庭十分奇特，父亲叫陈彬龢，子女本来都该姓陈，但一家人却有四个姓。

　　陆朝华，原名陈真，江苏省苏州人，生于1928年农历十月十日，家中兄弟姊妹六人，排行第三，曾在上海华德中学读书。9岁时陆朝华随家人避乱抵香港，先住铜锣湾湾景楼，继迁坚尼地台。其父陈彬龢不满香港教育，特聘高姓姊妹上门教学，高姓姐妹即授普通课程，更授以政治见解。即以音乐而论，朝华兄妹在家能唱当时救亡歌曲，如《松花江上》及《义勇军进行曲》等，其所受的启蒙内容，都是爱国、进步的。

（1941年时的少年陆朝华）

　　1941年12月，日本侵占香港。在沦陷前，母亲汤其奋带陆朝华兄妹返上海。陆朝华在德国大使馆办的华德中学寄宿。香港沦陷后，陆朝华父亲陈彬龢也回到上海。

　　陆朝华的妹妹快90岁吴竹老人是陈家子女唯一的健在者，老人回忆，家中有兄弟姊妹六人。长兄文华、长姊梅（百日咳夭折），朝华单名真，排行第三，下有三个妹妹单名分别叫：兰、竹、菊。

　　陆朝华1928年农历十月十日生，排行第三，苏州人叫阿三头。吴竹旧称陆朝华为三哥。现在则称他二哥，传统排行，有男女顺排，也有男女分排；陆朝华顺排称“三哥”，如分排就是“二哥”。吴竹老人说：“我跟我二哥最好，他老带我去看电影。我二哥很高，就我矮。他走一步，我要走好几步才能跟上。二哥从小就想当英雄，是很耿直的一个人”。

　　陆朝华曾在上海华德中学读书。华德中学是德国大使馆办的，每班每年只招二十四个学生。抗战胜利后国府接管这所学校，变成国立同济大学附属中学。吴竹老人说，朝华在华德中学有一个同学叫严怡亨，与朝华要好，朝华离开时还向他辞行。这个同学后来去了澳大利亚，业医，还健在，也九十岁了。吴竹老人再补充说：“二哥很调皮，所以上中学就要他住校。”

　　到了抗战胜利，举国欢腾时，阖家却要分路逃亡，再次回到香港。陆朝华和兄长随陆姓管家到香港，因之都改为姓陆，并一直沿用陆朝华的名字。姐妹则另路逃亡，而都改作姓吴。显然是要掩人耳目。

　　事后，陆朝华母亲汤其奋一直觉得应该改回原来的姓，但儿女都已长大成人，除档案填表中列有原名，在工作、社交上都很难改回原来的姓名，也就以假为真了。唯有最年轻的妹妹吴菊还小，所以加回了陈姓叫陈吴菊。以此，父母兄妹一家七人，分作陈、汤、陆、吴四个姓。

（毛泽东主席为陆朝华签发的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

　　再次回到香港，家境十分困难。十几岁的小兄妹重到香港，为了生计只能干着大人的事，但却十分快乐。吴竹兴奋地回忆当年怎样随朝华二哥看电影、包书、搞油印等等，絮絮道来，如数家珍，看得出她对往事的怀恋。

　　陆朝华一家为何要离开上海逃难到香港？

　　陆朝华的父亲从抗战胜利后到1949年都在被国民党追杀，如果留在大陆就可能是爱国民主人士《申报》总经理史量才的悲剧，被国民党枪杀。他的朋友满天下，正因如此，到了香港也不敢公然露面，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方能松了口气。他就是蒋介石屡欲去之而后快的名报人陈彬龢。

　　抗战胜利前夕，上海出版《上海百业人才小史》所载陈彬龢简历如下：吴县人。仓圣明智大学之江大学出身。曾任浦东中学北京女子中学教务主任，澄衷学校校长，商务书馆编辑，申报主笔，日本评论主编，中山文化教育馆出版部主任，香港港报社社长，申报社社长。

　　这“小史”只是浮泛述说，不足以解释陈氏身世行藏。陈彬龢有一种神秘性而不为人知，如要简而言之，那只能说：他一生事业，能公开的是关于“申报”和“反蒋”。至于那不能公开的，又该怎么说呢？在此，只能谈些与其家人有关，或在“不可解”和“不可说”之间的事。

　　2012年第6期《上海滩》杂志发表陈正卿的文章“申报社长陈彬龢之谜”写道：“1942年2月14日，日军用刺刀强迫《申报》改组。令许多人没想到的是，这回来充当社长兼总编辑的竟是8年前激烈鼓动“抗日反蒋”而被蒋介石逼离《申报》的陈彬龢。

（1950年夏天，陆朝华到北京探望妹妹吴竹）

　　“这是一个像谜一样的人物，尽管他已经去世40多年，但至今仍猜不透他的庐山真面目。

　　“陈彬龢1897年出生于江苏吴县一个中医之家，少年丧父，独自离家到杭州、上海等地，寻找出路。上世纪20年代由同乡引荐，被张伯苓破格聘为南开中学英文教员兼图书馆长，不久出任北京中俄大学的总务长。

　　“段祺瑞在“三一八”惨案后通缉李大钊、鲁迅等48人时，陈彬龢名列其中第31人。当时他对新生的苏联抱有热情，所编著的《苏俄经济组织和实业政策》一书颇受进步学界欢迎。1926年，控制北京政权的张作霖大搞白色恐怖，李大钊等惨遭杀害，陈彬龢只身返回上海。

　　“1931年春，入申报馆工作，任《申报》记者和社论总主笔，以左派“爱国志士”的面目出现，曾撰文《注意日军之残酷行动》等谴责日军暴行。后还曾编辑《申报》副刊“自由谈”，发表鲁迅杂文。1932年，陈彬龢经黄炎培举荐，出任《申报》总编辑。1932年底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与戈公振、邹韬奋等一起发起筹备出版《生活日报》。对此，陈彬龢说，我能够进申报馆，全凭黄先生等汲引之力。黄炎培等又为何器重他？陈说，他于1929年后研究日本问题，曾去东北满洲里等地考察，对日本人侵华阴谋有深刻的认识。陈彬龢后来抗日反蒋被迫离沪赴港”。

　　2010年9月，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张功臣著《民国报人：新闻史上的隐秘一页》中写道：“陈彬龢的身世是个谜。他是江苏吴县人，生于1897年，家庭背景不详，仅知他母亲曾在犹太裔富商哈同的夫人罗迦陵身边做过侍女。因为这一层关系，1917上，陈彬龢在哈同创办的哈同女校当上了一名教师。可是不到一年，他因过失被辞退。后经黄炎培推荐，他获得天津南开中学聘任，一个学期后又被辞退。

（母亲汤其奋为儿子陆朝华为国捐躯写的诗）

　　“1926年北京学界“三一八”反帝示威爆发，他的名字与徐谦、李大钊、吴稚晖等48名文化和教育界精英一起，出现在段祺瑞政府的通缉令中，其职务是国立北京中俄大学总务长。

　　“逃到上海后，陈彬龢受到商务印书馆老板王云五赏识，开始为其提供书稿”。

　　陈彬龢生平著有《申报评论选》、《孔子》、《中国书史》、《日本历史大纲》、《中国文字与书法》等。

　　当然，历史对陈彬龢曾出任日本人控制的《申报》社长也有负面评价，但所有评价都说陈彬龢是个不解之谜。

　　广州解放之后，陈彬龢始敢在香港公开露面见朋友。这就清楚表明，他所逃避的只是国民党特务。他第一个见的是星岛社长林霭民。因为1949年共和国成立，星岛的大标题是“大陆天亮了”。

　　还有一种传言：抗战胜利后陈彬龢潜逃入苏北新四军驻地。新四军请示延安，申报社长陈某到此，如何处置？延安回电是：“礼送出境”。这种礼遇，又岂仅因他曾是“敌人的敌人”？但青史茫茫，这似乎又无从说起了。

　　许礼平先生在北京探访了当年党在白区进行情报工作的重要领导者、新中国上海市常务副市长潘汉年侄子潘宁堡先生，言及陈彬龢，宁堡出示一纸潘朗手札影本，是1980年6月18日，潘朗致张问强兄嫂、邹南怀兄嫂、汤建勋兄嫂等几位香港报界前辈的信，其中一段云：“前日有一位老友来访，他已七十五岁，我们一见面，几乎不认识。由他侄儿陪同来说了些事，才知来客就是陈赓雅老兄。他说他去过某地，拜访过主席，主席说彬哥是个好人，对国家对人民立了大功，人民应该敬重他”。话中的主席是指毛主席，而彬哥即指陈彬龢。只不知这说法是能解开谜团呢？

（解放军画报社刊登陆朝华烈士的出国日记）

　　陈彬龢是具有神秘感的，虽然做的是好事，但神秘感总会令人在理解上有所障碍。所以连儿子陆朝华也不清楚父亲的真实背景。陆朝华参加解放军之后，开始与背景复杂的父亲划清界线。这从陆朝华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十八军政治部笺写给大哥文华的信中，显示端倪。信中说：大哥，你对我的帮忙实在是相当大，教了我无线电，又这样的先后照顾我，真有的说不过去。你在人民政府工作下，自传是一定要写的，写自传是件麻烦事，但是不好不写。并且写自传对自己政治觉悟上是有帮助的。把自己过去的所做一切写出来，能分析一下，当时所作对不对，有损人民的利害吗？自传一定要写得坦白，把重点抓住写，不要太“噜哩噜嗦”。应毫不客气的批判自己及批判父亲在日本时代所做的一切。

　　但也有特例。陆朝华的妹妹吴兰参与过父亲陈彬龢的情报工作，知道实际情况。就算到了“文革”，被迫写交代材料，她也没有咒骂父亲，只是老老实实列举一些具体事情，其余则用“不知道”来交代。　　　　

　　新中国成立后，在陈彬龢动员下，几个子女陆续回到大陆。到1952年，连妻子汤其奋也回大陆了。据吴竹老人透露：“我妈妈跟妹妹回到上海是杨帆接待。”（杨帆是中共地下党领导人，建国初期的上海市公安局局长）但作为丈夫的陈彬龢却未能同行，如果陈彬龢不是有特殊任务在身，不会将孩子和妻子都动员回了大陆，而自己独留香港。

　　陆朝华的母亲汤其奋，原名汤其淑，与陈彬龢结婚后曾名汤彬华，取陈彬龢中间的彬字。1902年生，嘉定人。汤家境富裕，思想新潮，是上海启秀女中读书时第一个自行剪短发的学生，还因此上过报纸。曾任燕京大学宗教系刘廷芳教授的助教，教比较文学，古典英文，但时间不长。后来怀孕，就不教了。居家养育儿女。

　　陆朝华的兄弟姐妹在父亲陈彬龢动员下，先后从香港回大陆参加革命。

　　大哥陆文华原名陈诚，长陆朝华四岁。曾在香港华仁书院、澳门岭南读中学。大学在上海圣约翰攻读。文华自小已学无线电，懂得如何修理。1942、1943年上海沦陷时期，参加乃父陈彬龢《申报》电台管理工作，该电台公开收集中央社、新华社的电讯新闻。

（端纳给陆朝华的信）

　　抗战胜利后，陆文华在香港谋得利琴行任无线电技工，当时月薪一千五百元（后加至三千），但文华放弃高薪厚职，投向解放区。缘于解放初广州治安不靖，潜伏的敌特也多，爆炸、暗杀等破坏活动频仍，苏联所赠无线电侦测设备无人会用。1950年6月，文华被借调回广州，在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社会部情报处搞无线电侦测，屡立奇功。其见弟弟朝华牺牲，决意参军，不回香港了。

　　陆文华一直在广州市公安局系统工作，屡获特等功臣、先进工作者称号，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返回香港。八十年代北京最高的饭店昆仑饭店，就是香港新腾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文华参加创建的。

　　妹妹吴兰，小名陈斐斐，小朝华两岁，和陆朝华一样，思想进步，在香港参加中共办的学习小组。吴兰懂俄语，因为早岁家中聘有白俄，授吴竹钢琴，授吴兰俄语。吴兰在香港华人文员协会教俄语，《大公报》许多人去学，如赵泽隆等。吴兰偶尔翻译一些介绍苏联十月革命和苏联现状的文章，在香港《文汇报》《大公报》上发表。1948年秋，上海电力公司地下党人王孝和被捕牺牲之后，吴兰在《文汇报》上发起为王孝和烈士家属募捐活动。

　　吴兰经常用微薄的收入购买左翼书报杂志寄给旅美、旅日华侨，她还在香港文工出版社编辑出版许多进步书籍，如《苏联学习丛刊》《十月革命》《列宁》《斯大林》《华侨学习丛刊》《新中国的劳动英雄》《新民主主义学习问答》等，背后是乃父陈彬龢，用吴兰名义编辑。吴兰既为中共做统战工作，私下也为中共做情报工作。原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杨帆，就曾在1950年潜往香港，通过吴兰联系其父。

　　陆朝华家人手上有一份七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期间的报纸报道，名为《华罗庚回归的牵线人》，里面提及吴兰最大的贡献是帮助牵线使华罗庚从美国回到祖国。吴兰通过哥哥陆文华在香港结识了华罗庚，回美国后的华罗庚后来给她写信表达了想参加新中国建设的想法，吴兰向当时的中央人事部门领导孙起孟反映，后来孙请示周恩来总理，促成了华罗庚通过香港回到祖国。

　　吴兰种种所为，引起港英当局注意。本来要抓吴兰，却错抓吴兰的表姐。时维1950年10月左右，港英当局在吴兰旧居九龙钻石山上沙浦（近飞机场）抓捕被认为是吴兰的女士，带回问话，始悉抓的是刚进《大公报》工作的常秀林。官员传讯常秀林时问，吴兰到什么地方去了，常骗他们说吴兰回广州了。1951年4月2日早晨，港英当局才在尖沙嘴赫德道抓捕吴兰真身，逮捕的理由是吴兰“思想有问题”。侦讯间吴兰被问到，与华罗庚、凌其翰有什么关系，与他们通信的内容，为什么要去码头接他们；某日某时去《华商报》、新华社干什么，去找什么人，等等。4月15日，吴兰被驱逐出香港，回到广州。

　　返回大陆之后的吴兰，在北京俄文专修学校攻读，未毕业即做俄语教员，毕业后在北京外语学院任教，曾编有大量俄语教材，后中苏关系转坏，改教英文。“文革”前夕调入马鞍山二中工作，直至退休。吴兰是一位优秀教师，在学生中享有很高的威信，有“爱心天使”之称，曾获“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等多种荣誉称号。

（陆朝华一家合影，第二排左一为陆朝华）

　　小妺吴竹小名陈璐璐，曾改名常秀英，比吴兰小两岁。吴竹回忆说：“有一天，我爸爸问我，你愿意学音乐？你愿意不愿意回去？”吴竹喜欢音乐，那时候马思聪回国了。吴竹说，“我当然愿意回去，马思聪主持中央音乐学院，我是冲着马思聪来的”。

　　吴竹1950年初回到北京，由外交部接待，住在外交部的宿舍。因为当时中央音乐学院不招生，在外交部宿舍住了半年后考入私立京华美术学院音乐系，1951年又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吴晓邦舞蹈运动干部训练班，毕业后留在大陆工作。

　　综上所述，陆朝华出生在名人家庭，生长在书香门第，又是在香港，其家庭和本人与我党高层领导人有着特殊关系，是用不着到朝鲜战场去舍生忘死，但是他义无反顾地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毫不畏惧地走上了朝鲜战场，并为保家卫国献出了生命。

　　二、陆朝华在香港，以“小说林”传播真理播撒火种

　　抗战胜利后，陆朝华随家人为避免国民党特务的追杀到香港后，在持恒函授学校进修，同时在父亲陈彬龢的授意下办了油印刊物以及租书借书的“小说林”。这个“小说林”不是像其它那种租借言情小说的书屋，而是专门租借苏联小说，宣传民主、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的图书室。

　　许礼平先生在《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香港人：陆朝华往事》记载：此时的陆朝华是热血青年，精力充沛，他既要油印红色的宣传刊物，还要打理“小说林”的业务，从早忙到晚，十分辛苦。

　　租书、卖书收益有限，也不稳定，为了帮助解决全家人的衣食问题，陆朝华又去《星岛日报》当校对。此外，陆朝华在百忙之中还坚持到持恒函授学校进修，持恒函授学校是生活书店创办的“二线机构”，而生活书店是中共南方局直接领导的宣传机构。正如陆朝华妹妹吴竹所说：“那是个进步组织，联络组织，进步民主人士的联络就是通过这个学校”。

（陆朝华妹妹吴竹晚年照）

　　吴竹老人回忆，哥哥朝华事务太多，在持恒函授学校进修，总是来不及做功课，于是由我替做。那么朝华在忙什么呢？朝华在办油印刊物，是乃父指定要弄的，当时还找了一个李姓年轻的广东人刻写蜡版，我也在帮忙。这位李姓的年轻人家境穷，很老实，要我教他英文。我不大愿意，但父命不可违，也硬着头皮去教了。这位年轻人后来回广州，成为新华书店的负责人。

　　哥哥朝华还办了一个租借红色书籍的“小说林”，当然也是乃父的主意。书本借来借去，要常换书皮。我就忙着包书皮。借书应该不收钱，纯是宣传。“小说林”也卖书，不然无法维持生计。

　　吴竹还提及：“我爸爸曾经让我送一副林则徐的对联给欧阳予倩（1931年，加入‘左联’，1949年建国后，任中央戏剧学院院长）。当时欧阳予倩与另外两个人住一个不是很讲究的房间。是欧阳生日，所以我爸爸送他”。

　　“小说林”估计图书以外，书画也该略有经营的，但让十来岁的哥哥去出面主理这些事，压力也是很大的。

　　《陈君葆日记全集》中有他与陆朝华的交往，陈君葆是香港大学文学院教授兼冯平山图书馆馆长。香港沦陷时期，曾忍辱负重，保护馆藏图书和政府档案，因之战后获英王颁授O.B.E.勋衔。也曾参与创建“华革会”，又协助将萧红骨灰迁葬广州。1952年“三一事件”，港英控告《大公报》，陈出庭作证，证辞殊不利于港英。1955年冬，陈与香港大学多位英籍教授赴教北京，得周总理接见。翌年夏，陈再引香港大学华人师生访京，又获周总理接见。回港后不久，未届六十遂被退休。

（1951年登载陆朝华英雄事迹的《摄影网》杂志）

　　陈君葆日记这样记载着他与晚辈陆朝华的交往：

　　一九四八年七月廿九日星期四

　　蒋法贤来看书，先是陆朝华托为沽出医书两部，一为明嘉靖版《重刊类证本草》；一为《回回药方》残本抄本四册。本草廿四册，大本甚精，索价五百元，惜我无用，故介与蒋李两医师。

　　又：

　　一九四八年八月十八日星期三

　　陆朝华派了吴兰女士携了三部书来，一部是日本安政六年版《医心方》，一部是《滇南本草》，一部为《解毒篇》，与《怪疾奇方》，《汇集经验方》共为一册。按《医心方》三十卷康赖撰。永观二年。《滇南本草》，《云南丛书》子部三十五，嵩明兰茂止庵著。

　　如此，陈君葆和陆朝华由买书而交忘年了。至于陆朝华经营的古书，哪里来的呢？很可能是陆朝华父亲在香港的旧藏。因陆朝华父亲是港报社长，除属下有资料室外，其旧日居停也该有些藏书。至于分路逃亡，能带书籍绝不会太多的。当然，自沪邮寄而来也是有可能。

　　但陆朝华的父亲正遁世埋名，去冷摊检书已不可能，而陆朝华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又何来判断挑选旧书的眼力呢？

　　但陆朝华与人相交，似有一种魅力，令人“绵绵思远道”。事隔多年，陈君葆仍在怀念陆朝华。1976年3月24日日记有谓：“《野菜博录》，为陆朝华所赠。”陈君葆因搬家而要处理藏书，分赠友好、弟子，对朝华的书，却仍要保存。

　　由此看来，陆朝华从上海随家人逃难到香港后，主要是按照父亲陈彬龢的旨意，从事“小说林”书屋的红色宣传，并为全家人的生计奔忙。

　　后来，陆朝华从香港回大陆参加革命，端纳起到了指路作用。端纳原名张彦，是后来的外交部长乔冠华和其妻子龚澎的副手，当时他们三人同住港岛北道英皇道173号3楼，该处宾客盈门，俨然是中共的“香港办事处”。端纳负责编辑英文半月刊《中国文摘》，曾给朝华的两通手札，当时中就有热情和鼓励。端纳参加过开国大典的采访摄影，20世纪50年代调入《中国建设》，现名《今日中国》。

（悼念志愿军烈士陆朝华的文章）

　　1949年5月，端纳致陆朝华手札，可以追踪72年前端纳和乔冠华指引陆朝华回大陆参加革命的历史真相。

　　朝华兄：

　　前天乔先生给我看了你的来信，才知道你的小说林因为经济关系而改变了方式，也才知道你在谋职业。

　　对于你的热情和努力，乔先生和我都深为感动，对于你所遇到的困难，我们也都十分同情。虽然，我们今天都没有足够力量来帮你解决这些问题。我们相信，你有决心和毅力坚持下去，坚持下去也一定会成功的。

　　至于你说有朋友介绍你去《星岛日报》做事，我觉得如果目前并没有其他更好的机会，你最好还是去的好。尽管它是一家反动的报纸，但是，第一，目前职业机会实在太少，为了生活骑着马找马总是比较稳当的；第二，《星岛》究竟还不是一家嫡系的报纸。例如他的国际版，就还不是太坏的。其中还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矛盾，所以一个好人进去，如果能起点好的作用，还是好的。总之，我觉得在目前这个情形下，去是可以去的。不必太顾虑朋友们的批评，因为朋友们要是懂得其中的道理，他们也会觉得嘲笑是不应该的。问题是从跨进去的一天起，就应提高自己的警惕性，不仅不能受他们的影响，而且还得对他们产生好的影响。

　　持恒学校是一个很好的学校。这学校的先生也都是思想清楚，富于热情的。他们喜欢与学生接近，所以，你可以不必把他们当作普通学校的先生待，多和他们接近，多和他们谈问题，研究问题，是有好处的。虽然它是一个函授学校，你可以去信约先生会谈，他们欢迎学生这样做。先生和学生最好成为亲切的朋友。

　　对于你大哥的好意，乔先生说他非常感激，以后要修时，一定请他帮忙。

　　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可以先写封信给我，我们可以在城里约个地方谈一次，因为我常常在中环一带跑来跑去的。

　　祝你进步

　　端纳　十五日

　　这封信透露了几点信息：“小说林”运营困难；朝华拟去《星岛日报》做事，但《星岛日报》反动，于是犹疑。信中端纳的谆谆慰诲，也代表了乔冠华。

　　另外，像持恒的老师、中共香港工委文委邵荃麟也在做同学的思想工作。到了1949年5月，持恒的同学都开始通过不同的渠道，陆续去华南游击区加入解放战争，有的参加粤桂边纵，有的参加东江教导营。但陆朝华没有选择去华南，而是北上平津，用行动回应邵荃麟，因邵荃麟曾发表《加强准备，迎接新时代》，向同学们呼唤：“每个青年都应该认清自己在新的时代新的斗争中的地位，向自己发出这样一个问题：在这剧烈的时代中，我将向人民贡献出什么？”

　　陆朝华回大陆北上参加革命。端纳给朝华的信中有一细节记载。

　　朝华兄：

　　你的事我已替你办好了。

　　不用什么信件，你到了目的地就可以登岸。没有问题。我因为有事不能等你，希望你此去一切如意，加紧学习，好为人民服务。临别我只有一句赠言：自己要有信心，虚心就是克服一切困难的武器。

　　端纳　十一日晨（此信当写于1949年5月11日）

　　陆朝华也曾有段回忆录文字，透露了离港前的一些讯息：临走时，陆朝华的女朋友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解放区，在香港不是也可以学习和工作吗？”他回答她：“一个没有经过考验的青年，住在香港是容易被沾污，会堕落下去的，我需要太阳和新鲜的空气，我要到人类理想的地方去”。

　　吴竹老人回忆，朝华的女朋友很漂亮，家里有很富有，但朝华要敝屣一切，要奔回国内。在哪风云变色的年代，朝华是把儿女私情都放下了，实属不易。

　　陆朝华是什么时候“到人类理想的地方去”的呢？《陈君葆日记》为我们提供了准确日期：1949年5月13日星期五：“陆朝华来，他明日做湖北轮道平津去。”

　　另据当年历史资料记载，高士其、蔡楚生、陈原等滞留香港的文化人也是1949年的5月乘湖北轮北上平津的。既然月份、船名、始发地、目的地都相同，而且又都是中共香港工委文委安排的，那就等同“专船”。所以有理由相信，陆朝华和高士其、蔡楚生等所坐的是同一条轮船。

（陆朝华与妹妹吴兰在香港）

　　高士其文集中有一篇记有当时乘搭该轮船的事，录如下：船过台湾海峡时，全船灯火熄灭，寂静无声。船到了南朝鲜仁川，徐徐开进了码头，有的人上岸了。船上大放光明，歌声、琴声、笑声、谈话声连在一起，把船上旅客的情绪，顿时提高了。过了仁川以后，天津在望了，就要回到家了。同行者组织了一个庆祝晚会，会场设在统舱里。节目非常精彩，热闹非凡。

　　出席晚会的有著名电影导演蔡楚生的一家，有小说家，有诗人，还有从全国各地由香港转道来的许多青年，我都和他们一一握手。我们欢度从上船以来仅有的一个文娱晚会。过了烟台，天津就在望了，我们的目的地快到了。船开进了塘沽码头，有人来接我们了，党中央毛主席派人来接我们了。这时候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回到老家了，回到久别的故乡了，回到革命的大家庭了。

　　第二天，我们一行人坐汽车参观了天津市的市容。天津市刚解放不久，帝国主义残留的痕迹还未扫除干凈。当晚，我们接到通知，明晨有人来接我们坐火车到人民中国的新首都北京去，那时候还叫做北平。

　　就这样，陆朝华从香港回大陆先参加第四野战军南下工作团，后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

　　1951年3月号解放军画报《摄影网》杂志，刊登了陆朝华母亲汤其奋为儿子参加抗美援朝写的自由诗：

　　送我的爱儿去邻国朝鲜的前方，

　　为了巩固我们祖国的边防，

　　为了帮助朝鲜人民争取解放，

　　为了击败世界人民的敌人的侵略。

　　我相信我的儿郎，

　　到了前方，

　　不分昼夜，

　　瞄准枪炮，

　　要把敌人一扫光。

　　固然一纸奖状从天降，

　　为娘的接到了奖状，

　　乐得热泪流出了眼眶，

　　亲戚朋友也乐得发狂。

　　儿呀你身在前方，

　　但是你的精神常在我的身旁。

　　汤其奋咏陆朝华诗没有日期记载，但诗中有“一纸奖状从天降”，该是指1951年6月，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十八军司令部和政治部发给陆文华的喜报，说“贵子弟陆朝华同志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积极努力进行工作深得全军嘉许经评定立壹大功”。因此，陆朝华母亲写诗的时间不是在陆超华参军之时，应该是接到陆朝华立功喜报之后。

　　三、陆朝华参加志愿军，用镜头记录抗美援朝

　　1949年初，平津解放，急需大批干部随军南下接管新解放区。第四野战军旋即建立了“南下工作团”，从香港到北平的陆朝华参加这个南下工作团的第三分团。

　　陆朝华1949年9月间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再隔一个月，学习期满，朝华正式入伍，在第三十八军政治部担任新闻摄影工作。《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南下工作团第三分团团史》载有：“南工团三分团一大队的三百余名同志，于一九四九年十月到达13兵团驻地湖南常德，以后再分别分配到38、39、40、41、47军。”陆超华分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8军。

　　当年38军宣传队美术组肖英老人回顾：“解放战争38军南下时，我在军宣传队，后来扩编成军文工团，陆朝华在军宣传部担负摄影工作，南下作战到湖南时我们宿营经常住在一起，他人挺好，虽然是知识分子，有文化，但人很谦虚，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后来牺牲在朝鲜，太可惜了。”

　　陆朝华参军之后才几个月，朝鲜战争爆发，志愿军入朝作战。陆朝华在志愿军第38军政治部宣传部摄影组任记者。他多才多艺，当时的技术人员少，领导舍不得派他上战场，但陆朝华坚决要上前线。

（陆朝华早年照片）

　　1950年夏天，陆朝华因为工作任务到北京，与在北京念书的妹妹吴竹见了一面，吴竹回忆说：“我觉得我哥哥变了，他已不再是香港时的他了。他穿了人民解放军的军服，佩着‘八一’帽徽，诚然是一个革命军人，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过去的少爷派头”。吴竹还提到：“几天后，他便回队了。在临走时，他对我说：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他要志愿报名参加志愿军到朝鲜去。从此，我一直没有接到过他的信，我想他一定是去朝鲜了。但我没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志愿军第38军解放战争是第四野战军的头等“王牌”部队，善打大仗、恶仗、硬仗和险仗，在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中打出了威名，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在嘉奖令中激动地写下了“三十八军万岁！”，从此“万岁军”名扬天下。

　　但越能打的部队，战功越大的部队，越危险，伤亡率越高。陆朝华所在的志愿军38军正是这样一支部队。而且陆朝华是军事记者，尤其是摄影记者不像文字记者可以战后追述，必须拿着相机在一线拍摄，和敌人短兵相接的战士没有多大区别，战争中摄影记者的阵亡率最高。

　　陆朝华是志愿军38军的摄影记者，他在朝鲜的摄影作品大都在一线战场拍摄的，侧重于报道有功勋的战斗英雄，他的遗物中有几页采访笔记，记的都是援朝战争中立有大功的功臣的具体战迹。浏览陆朝华的采访笔记，就会感受到陆朝华是在极度困难、危险中进行战地摄影采访。

　　陆朝华的战友白振武评价：“他不管黑夜、白天，不管冰天雪地，不管荒山无路，不管上級怎样阻拦他，始终要求到最前面阵地上去拍照。经常一个人活动在炮火轰鸣、子弹乱飞和地基封锁的战场上，不管敌人散兵的扰搅，他始终勇敢积极地进行采访，沒在任何艰苦环境下低过头。吃不上饭能工作，再疲劳也能工作，闹痢疾病照样工作！”

　　陆朝华在1950年11月1日記记载：“今天是出国以来空袭最厉害的一次。当然免不了有些害怕，但在自己坚定地保卫和平、保卫祖国、把帝国主义侵略军消灭在国土外的意志下，将恐惧心理克服了。自然我也曾想到死，但觉得死了也是光荣的。总之，我希望能成为一个中国共产党员以后再死，我有决心一定争取在援朝战争中入党”。

（陆朝华妹妹吴兰编的红色书籍《十月革命》）

　　1951年2月7日，在突破“三八线”的战斗中，陆朝华随部队摄影采访，路上遇到美国飞机轰炸，三弹击中腹部，经抢救无效牺牲。

　　接受本文作者采访的38集团军离休干部、原113师宣传科长王耀南回忆说：“当时我在志愿军38军宣传部当干事，陆朝华是宣传部摄影组的记者，他是从香港入伍的，由于全军只有他一人从香港参军，大家对他比较关注，陆朝华表现很好，很自律，人缘也很好”。

　　王耀华老人接着详细介绍了陆朝华牺牲的经过：“‘二次战役’后部队向‘三八线’开进，朝鲜人民军报社的一位记者随38军113师采访，宣传部领导安排陆朝华陪同他一起采访。当时都是白天休息，夜间行军，半夜113师在一个村落休息时遇到美军飞机盲目的轰炸、扫射，陆朝华和朝鲜人民军记者不幸中弹，当时以为他俩牺牲了。由于部队急需赶路行军作战，只能将两人安置到路边的房子里。后续担架队上来后，发现朝鲜人民军记者还有生命体征，被送到国内治疗养伤，后来重返朝鲜我还见过他。但陆朝华同志已壮烈牺牲。当时在战争环境下，陆朝华只能就地掩埋了”。

　　1998年7月出版的《万岁军》文字图册集一书的后记中，我看到了有关陆朝华抗美援朝战争摄影作品的记载：“在纪念平江起义70周年之际，《万岁军》同读者见面了。此书力图以文字、图片、绘画的形式，形象地反映38军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整个过程。书中所选照片，大多由当年38军战地摄影组的白振武、陈士劲、高林、肖英、徐洪录、陆朝华……等同志所摄，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有的牺牲在朝鲜战场，有的归国后因伤病故去，现存的人已经不多了，在此表示对他们的诚挚敬意。”英烈已去，但陆朝华用生命换来的摄影作品永远保留在《万岁军》的史册里。

　　四、陆朝华壮烈殉国，毛泽东主席签发烈士证

　　1951年3月，解放军画报社《摄影网》报道：“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摄影记者陆朝华同志，在突破三八线战役中，深入前沿阵地，从事战场摄影采访，于二月七日晨胜利进击中，不幸腹部中敌三弹，光荣殉职”。

　　1951年5月，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为陆朝华烈士颁发了立功证明书。陆朝华烈士的同事白振武撰写了“陆朝华烈士被追记为光荣的共产党员，并追记抗美援朝一大功”的报道。

　　1951年6月16日，中国人民志愿军38军首长联名向陆朝华亲属发出慰问信。

　　1952年9月8日，毛泽东主席为陆朝华烈士签发了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

　　谈到哥哥朝华的牺牲，吴竹老人说：“我二姐（吴兰）是五一年夏天回来的。我记得我姐姐从香港回来，到北京看到我，第一句话说二哥牺牲了。我说你开什么玩笑，马上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开玩笑，接着扔下姐姐大哭回宿舍。主要是我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当时我才二十岁，在我年轻的生命中，第一次遇到亲人死亡，而二哥牺牲时才二十四岁！”

（陆朝华母亲汤其奋悼念儿子陆朝华的诗）

　　吴竹回忆：“那个时候二哥的领导老来看我，关心我。我长得不高，瘦瘦小小，他们把我当小妹，二哥的战友白振武我也很熟，他非常出色，曾和我姐姐短暂相恋，后来又回前线。当时三十八军二哥所在部门的志愿军战士都要和我们相聚，把我们视为亲妹妹。请我们吃饭。他们豪爽的喝酒场面，就像电影《魂断蓝桥》二战中的场景。我印象很深”。

　　吴竹第一任丈夫胡先生是朝华的老战友，与朝华一起回国，一起参加南下工作团，一起出征抗美援朝的志愿军。陆朝华和他约定，谁先牺牲，另一人就照顾牺牲者的家人。朝华牺牲不久，胡先生写信找到吴竹。当时社会上鼓励学生和“最可爱的人”通信。两人通信三年之后结婚。

　　吴竹回忆：部队把哥哥的遗物寄来，我几个月后才收到，因为寄去了陶然亭京华美术学院，而我已经转到戏剧学院。有一天，我接到原京华美院老同学寄我一个邮包，原来是我二哥牺牲后，他所在部队寄我的身亡通知书和遗物，里面有一只表，一个毯子，一本日记！因为同学说本来有些钱，给她弄丢了，所以迟迟才寄我！人都没了，钱算是什么？苦的是我的亲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待着胜利重逢！”

　　吴竹说，哥哥的遗物中，日记本是最重要的，给了妈妈，“而我哥的毯子，我带了到西北，那条深蓝色带红格的毯子，二十多年来一直随着我，每天盖着陪我，直到唐山大地震，波及天津，把我家一切震没了”。

　　据吴竹老人回忆：“我妈妈五一年冬天还是五二年头从香港回到大陆。二哥牺牲的事，不敢告诉我妈妈。我们很久才告诉妈妈，我妈妈知道哥哥过身以后，我们食饭时，一直放个饭碗，留一个哥哥的位置。”又说：“我哥哥有一本日记，那个时候二哥很苦，坚持工作坚持行军，那日记写得很好。部队先给我，后来我给妈妈，我妈妈把它交给军事博物馆”。

（陆朝华深明大义的母亲汤其奋）

　　1952年5月27日，母亲汤其奋得知儿子陆朝华牺牲之后，悲痛地写诗悼念：

　　保卫世界和平舍身邻国疆场，

　　鲜血涌溢儿身却救珍惜军需。

　　二十四年短暂路程英勇杀敌牺牲，

　　四年积极改造自己成了党国功臣。

　　儿的热血教育了人民的仇恨，

　　妈的泪坚强了兄妹革命心肠。

　　儿灵安息吧，

　　祖国的美丽，

　　儿血培出的果实。

　　敌人的惨败，

　　为儿复仇的成功。

　　只是你千辛万苦一生，

　　没有见到祖国正在兴旺。

　　山遥遥水迢迢，

　　儿魂归兮来母怀抱。

　　一九五二年五月廿七日母哀志

　　悼诗之后，母亲汤其奋又附有七言绝句：

　　征衣泥血葬儿身，

　　埋首异域后人敬。

　　忠烈精神垂千古，

　　声嘶泣血招儿魂。

　　陆朝华父亲陈彬龢得知儿子牺牲的消息是1954年2月，好友《陈君葆日记》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有记载：“今天是农历的除夕，微雨云翳，竟然是湿年的光景了。清早陈彬龢来，时已下雨，坐了一会，借了贰百五十元去；他说陆朝华和吴兰都是他的儿女，那么吴兰是朝华的妹妹了，他拿出朝华和吴兰合照给我看，倒的确相像，不过以前她来时我总没有想到这点。彬龢说：朝华已在朝鲜壮烈牺牲了，我听见拿着照片看了很久，不忍放下”。

　　这则日记读来令人酸鼻。是除夕了，两位陈姓老人相濡以沫，人已走了几年，现在才吐露真情。陈君葆先生“拿着照片看了很久，不忍放下”的情景，正是在用心泪哭国殇！其时是1954年，朝鲜已经停战，但陆朝华的遗骨还不知在何方，令人潸然泪下。

（左起汤其奋陈彬龢吴竹陆朝华吴兰）

　　陆朝华在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中，还坚持写日记，解放军画报社《摄影网》刊登了陆朝华的遗作《出国日记》。

　　后人可以从陆朝华1949年7月底给哥哥陆文华的长信中，了解朝华参加南工团的经历和思想转变的轨迹。

　　文华：

　　今晨至午到大队开会，政委报告了我们明天中午一时动身。当时心里是说不出的快乐。全体同学也兴奋得不停的鼓掌。回来后大家整理一下洗一洗衣服，把小米粮食行李等搬上卡车，打扫院子，擦玻璃窗。因为这房子都是借住的。走前须要整理好还屋主。

　　这次我们是太幸运的了，路上大概是不会走路，除非铁路遭水冲坏等意外事发生，那须要行走少少的路程。行李也准许多带。除自己背四十斤左右，多出来的可交大队运输……组织上对我印象还不差，也和我谈了好多次关于自己思想转变的过程和生活情况。在行途中我担任本分队的卫生员及保管员和壁报通采员。我准备在这次行军中（约有半个月）争取入团，锻炼自己，使自己更进步。因为团方号召过，在行途亦是对申请入团的同志一个考验。

　　到武汉后我有一定的地址后再给你信。

　　这次我的南下路上，在车厢为避免苦闷，各分队（每分队四十人一节车）有文娱组、壁报组、卫生组，组织在路上一路出壁报及演剧歌唱游戏，南下前为表示自己的决心南下，都写了保证书。路上我们带了干粮（饼干、面包、馒头、罐头牛鱼肉及咸菜，都是自己背）吃。

　　睡在旁边的同志很脏，而且生有白虱，前二天我身上也发现了，也没有法子。只可以自己清洁一点，姆妈知道了又要害怕了。在上海时有一次我从南京回去，身上有白虱，姆妈怕得要命，而且还不敢高声讲出来，怕邻居听到。现在想想真可笑，这种思想就是小资产阶级爱面子不讲实际的错误。

（战斗在大陆公安战线的陆朝华的哥哥陆文华）

　　最近学了社会发展规律，自己看了本社会发展简史，我觉得囝囝须要研究一下这方面的常识，将来的社会内不懂这一套是成笑话的了。

　　我们南工团是属于第四野战军的，所以也算是革命军人，家属就成为军属，在后方是有优待的。这些都是政府对我们的关心。

　　上星期我们开会时（三分团大会），有一个同学当众把手指咬破，用血写了“坚决南下”的四个血字已表示自己的决心。像这囗在开会时上台一面流泪（兴奋、热情的表现）一面的宣誓。

　　本月（七月份）实际只有半个月，其余半月是准备行军工作。我们学习三个问题。一、人民民主专政，二、人生观，三、组织原则与组织观念。得益太多了，学习的方法也好，先是上面发下一篇文件，一天先草草的把它念完，第二天指导员或政委讲关于这文件的问题。我们归去再深的讨论二天或三天讨论完后，政委又对我们讲一轮。所以各问题都是很彻底的了解。我自己觉得比香港时进步太多了。

　　我们的三分团政委是徐懋庸，是浙苏人，是以前东北临大的校长。人太好了，讲课时又幽默又深刻，浅容易懂，口才又好。上二次“斗争”指出破坏分子时他的讲话太厉害了，把那些坏分子弄得哑口无言。

　　上星期天晚上，我们夏伏特到大华去看话剧，是东北文化教育工作团演出的《立功》。讲关于工人的觉悟，太伟大了。演员的演技、配音、布景都好，尤其是剧情好，配合现实。我想如果你们能看到一定欢喜。这儿的一切的文工团都好，舞蹈、歌咏、戏剧，我以前是都没见过这末好的。

　　我们这次南下到汉口，还要有一时期的，学习三个月左右，然后分配工作。我很希望能到农村中搞一下土改，那时我想广州也要解放了。……希望来信写长一点报告一些香港的事，在（再）妹妹他们的生活。

　　朝华

　　七月囗囗

　　陆朝华致哥哥陆文华信，1949年7月X日。这封保存了七十年的几页长信，虽略有残缺，通读之后，仍然可以看到，陆朝华热切的理想追求和成长脉络，他如何从香港“少爷”成长为志愿军英雄。

　　陆朝华在信中说：“我们的三分团政委是徐懋庸”。徐懋庸二十二岁时已是左联领导，任南工团三分团政委时才三十八岁，正值盛年。信中所述，流露出朝华对徐懋庸的钦佩。那个年代，有不少革命干部人格髙尚、学识渊博，往往以自身的个人魅力，让年轻人佩服、爱戴、追随。

　　陆朝华遗物中有两本笔记，是南下之后的听课学习记录。第一册笔记由1949年8月16日记至12月9日。第二册笔记由1949年12月25日记至1950年3月1日。

　　通过这两册笔记，可以一览陆朝华此时政治学习的具体内容。8月间的宣讲者，大都是三分团政委徐懋庸，偶尔由四中队教育股长或郭协理员宣讲。讲的是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阶级与政党、国家政权、人的阶级性、各阶级性的分析、思想方法、辨证法、战争、人民解放军、武装斗争的重要性、人民军队的政治工作等等。有问题解答，有讨论题目。

　　陆朝华遗物中有一纸革命军人证明书，背面有毛笔字：三十八军政治部，摄影记者男，陆朝华二十一岁；江苏苏州，入伍四九，湖南省常德县，自愿；陈彬龢，父子。

（陆朝华的父亲陈彬龢）

　　这说明陆朝华是在38军进军到湖南常德时入伍，参军出于自愿。陆朝华参军之后才几个月，朝鲜战争爆发，志愿军入朝支援。那时派出赴朝的志愿军大部分是农民，知识分子该是舍不得送上战场的。而陆朝华在志愿军第三十八军宣传部摄影组任记者。当时知识分子少，领导舍不得派他上战场，但朝华坚决要上前线。

　　吴竹在《悼念我的哥哥陆朝华》回忆，当时她回北京升学，因为是朝华亲属，受到特别照顾。解放军画报社有一位白世藻，是很出名的摄影记者，还有一位负责人叶飞影，对吴竹特别关照。吴竹担心哥哥上战场，他们跟吴竹说，你哥哥不会出国的。

　　吴竹记得：“哥哥见我说他要出去了。我说，他们不是说你不会出去的吗？他说他要求一定要出去，还批评我，说我思想落后”。

　　吴竹文章还有一段回忆：“几天后，他便回队了。在临走时，他对我说：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他要志愿报名参加志愿军到朝鲜去”。可见，陆朝华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完全是自愿的，是名副其实的志愿军。

　　抗美援朝烈士将近20万人，但陆朝华烈士的不同点在于他的香港唯一身份，他的特殊出身，他的特殊地位，他生长的特殊环境。然而，所有特殊在陆朝华眼中都不是特殊，他和千千万万志愿军官兵一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命献中华，无怨无悔。

　　后来根据的历史资料记载，我们查到陆朝华烈士1951年1月埋葬于京畿道杨州郡洛阳里。经查，目前似应更名为韩国京畿道仪政府市洛阳洞

（경기도 의장부시 낙양동）。

　　从2014年3月28日开始韩国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归祖国安葬，截至2022年9月16日，已经回归祖国安葬的志愿军烈士共九批913人，但没有陆朝华；他的家乡香港沦落了百年也已经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可英雄却没有回家。然而，不管陆朝华何时回归祖国，中华民族永远欢迎他的回来；不管陆朝华忠骨葬在何方，他永远活在的中国人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