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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绝

作者: 章熙建 点击:1840 发表:2023-07-28 10:26:43 闪星:6

摘要: 孤灯火苗被风吹熄,黑暗木屋陷入犹如天崩天裂后的死寂。泫然渧泣的女子脑海里回响着不啻于晴天霹雳的决绝,夫君说他做着刀口舔血的险事,今日修书与她,恳请择良改嫁,并抱拳作揖撂下了一句话:“今日一别,两无瓜葛!” 刹那间,雪野朔风变得和煦如吟。承受惊天巨变的孱弱女子,心底荡漾着满满的幸福,那是夫君拥她入怀时朗诵的诗言—— “上邪,吾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镜泊湖水清亮亮,

       一棵青松立湖旁;

       喝口湖水想起英雄汉,

       看见青松忘不了将军陈翰章

                  ——东北民谣


      一   朔风厉啸,孤灯摇曳。

       木门“哐”一声被猛然拉开,那个清瘦身子“噗”地扒下皮帽褡子,箭似地斜冲出去。霎时,雪霰如飞瀑泻入。

       始料未及的矮瘦老汉急步追去,却被堵在了门口。门前的雪地里,并排站立着4个雪雕般的抗联战士,羊皮袄子外翻如白狼,腰间宽厚的牛皮带上,清一色地插着两支20响的大面匣子。

     “翰章——那是要遭雷劈的呀!”老汉挣扎着踮脚,目光越过“雪雕”肩膀望去。“吱嘎吱嘎”的踏雪声在啸风中飙行,炫目雪光中惟留一行脚印,深而笔直,仿佛在硕大素笺上泼墨留书,那是一种永不回头的决绝。

       抗联战士整齐转身,列成纵队飘然而去。“挡风墙”拆去,狂风把老汉单薄的身躯搡了个趔趄,如一片树叶飘落到桦木柴堆上。垂首愣坐在树墩上的娇嫩女子蓦然惊醒,赶忙冲上前去掩上木门,用后背使劲顶着狂风的冲击,顷刻间腿一软跌坐在门槛下。

       孤灯火苗被风吹熄,黑暗木屋陷入犹如天崩天裂后的死寂。泫然渧泣的女子脑海里回响着不啻于晴天霹雳的决绝,夫君说他做着刀口舔血的险事,今日修书与她,恳请择良改嫁,并抱拳作揖撂下了一句话:“今日一别,两无瓜葛!”

      木然地接过《与妻书》,她不敢看亦知看不懂,只觉冥冥间一份恐惧直达心间,那是戏文里的一句谙熟台词——“休书”。

      木屋百米外那片红松林间篮球场大的空旷地,曾经是猎人搭篷过夜的猫窝子,此刻,凶恶的日军宪兵队正悄然蛰伏。枣红战马围成半圈趴在雪地里,“噼啪噼啪”燃烧的篝火窜起丈高火焰,除外围几个哨兵端枪警戒外,30多个鬼子怀抱武器蜷缩在马腹下。身披酱色大氅的日军少佐居中危坐,双手拄刀,目光如鹰,那正是宪兵队长酒井矢雄。此刻,他在阴鸷地等待着。

       风雪中突然传来“八嘎”的喝令声,酒井一跃而起。鹰眼紧盯着蹒跚走近的矮瘦老汉,眼见篝火照映的耷拉脑袋摇了摇,沮丧顿时令恶血直冲头顶——劝降失败!恼怒的酒井一把掀掉皮帽,猛然跨出弓步擎起战刀,但扑面雪粒如凉水灌顶,让他冷不丁打个寒颤。恨恨地吐口长气,酒井从宪兵手中夺过机枪,发狂似地朝着天空搂出一梭子弹,尔后挥手上马,铁骑扬起一串雪雾消失在苍茫林海中。

    “哒哒哒……”清脆的枪声震得松枝上的积雪簌簌洒落,那匹黑马扭头回望陈老汉翁媳一眼,蓦地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雪野中兀立着两个单薄的身影,老汉怜惜地瞅了一眼身侧女子,一盏茶的功夫前,她还是他的儿媳,可这个风雪之夜把一切都颠覆了。老汉不晓得究竟是肆虐寒风的侵入,还是遭遇冷酷的刺激,让她如此失魂落魄般地战栗发抖。

 

       二   这是黑龙江省宁安县的斗沟子

       1935年的岁末隆冬。抗联英雄陈翰章以令人匪夷所思的亲情割5555.jpg裂,给本已满目疮痍的黑土地留下了一道彻脾之痛。

       三天前,驻敦化的日军宪兵敲开了他的家门,宪兵队长酒井矢雄少佐还提上了一只绘有和服仕女图饰的纸匣子,汉奸翻译打开纸匣谄媚地搁在桌上,那是一块扎着红绸丝带十字结的樱花布料。

       僵尸面孔的鬼子少佐“叽哩哇啦”地讲了一通鸟语,汉奸用东北话翻译给陈老汉一家听,意思很明确:日本人对华友善,抵抗徒劳无益,归顺或撤出防区方为明智选择。最后下了通牒:“隔日陈父携儿媳,随日军同往宁安,对陈翰章温情规劝。否则……”少佐凶毒的目光从陈家人的脸上扫过,突然一把将腰间佩刀提到胸前。话虽温和恭谨,但言行组合下的血腥杀机咄咄逼人。

       翌日晌午,风啸雪疾,鬼子宪兵队裹挟着陈家翁媳踏上了北行之旅。鬼子给出了意外的礼遇,即让他俩同骑一匹黑洋马。随着洋马踏着没膝深的积雪一顿一顿地往前走,陈老汉的心神陷入了一片浑沌。

半个月前,陈翰章自东北抗联第一师政治部主任调任二师参谋长。那个深夜突然回了趟家,父母惊诧他只带着一个随从,陈翰章微微一笑,说鬼子此刻尚不敢取他性命,正做着美梦等他易帜招安哩。末了仰望浩繁星空,像对双亲又似自言自语说:君不见,满天星斗繁无尽,杀却一个陈翰章,更有千万赴征人!

       千万个?陈老汉心头骤然生痛。纯朴山民心眼明净,儿子舍身救国是大义,生死皆由天命。可陈家四代单传,陈翰章三年前娶妻成亲,匆匆合卺一宿便劳燕分飞,此后身如飘萍,至今未给陈家留下半缕血脉。那晚,陈翰章只喝了一碗娘做的苞米粥便匆匆而去,紧盯着儿子疾步如飞的背影,老父甚至想仰头大吼——不求千万,但求一个!但嗫嚅着终究没吐出一字,惟有两行清泪长垂。

       漫漫黑夜,狼嚎隼唳。斗沟子距离敦化足有百里之遥,陈家翁媳战战競競地蹲缩在残留的篝火旁,只待熬到天色微明就顶着风雪踏上归程。临行一刻,老汉使脚踩灭残余炭火,犹愤愤诅咒——“操你个天杀的!”那激愤直如心底岩浆喷发,只难分清楚究竟是泻向儿子还是鬼子。

 

     3333.jpg    三  将军此去不复还

        1940年4月,东北抗联第三方面军总指挥陈翰章,再次回到宁安斗沟子。

     “七七事变”后,日寇调集8万重兵对抗联实施血腥围剿,陈翰章毅然率第一师西征。1937年9月,陈翰章率部连续出击,以夜袭镜泊湖水电站日军守备队、安图大沙河围城打援、敦化黑石岭夜渡反伏击诸役,一月间三战大捷,歼灭旅团长松岛少将、联队长牛岛大佐等千余日军。日寇狼狈惊呼遭遇“最有力之匪”。

       然而,1940年2月,东北抗联总司令杨靖宇遭叛徒出卖牺牲。4月,孤军奋战中的陈翰章被枪弹洞穿大腿,辗转至斗沟子木屋时已是伤口严重感染化脓。将军喝令警卫员以绳索将他的大腿捆绑在长条櫈上,尔后自己用步枪通条裹上纱布,捅进伤口来回抽动,直至把腐肉脓血彻底清除。

       剧痛让将军脸庞汗如雨滴。警卫员哭嚷着要上集镇找乡村郎中,陈翰章严令不允。此刻盘桓他心头的是,随着杨靖宇总司令的牺牲,领导东北抗联继续战斗的重任无疑压到了自己肩上。于此,他绝不能放过任何丝毫的疏怱。

       拂晓,窗外传进一串“笃笃笃”的脆响,那是啄木鸟开始一天中为生计而谋的辛勤劳作。这份战火中残存的恬静怡然,让身心疲惫的陈翰章心头漾过些许甘甜。

       陈翰章拄着木棍步出木屋,走出丈许又驻足回望良久,眼前依稀浮现5年前冒险赴约的雪夜一幕:躬身将《与妻书》递给妻子邹氏,那一刻,他不忍直面那娇嫩清秀的脸庞,操枪挥刀的铁手甚至禁不住颤抖,那是内心决绝与愧疚在纠缠力博。但优柔只在瞬间,将军即转身决然而去,一如那份割破手指写下的血书,以血明志,毅不可夺!

       5年间,陈翰章在白山黑水间与日寇恶战上百场次。将军深知这期间第三方面军与日伪交战,竟占到东北抗战总量的半数以上,却不知娇妻是否如他所嘱改嫁,抑或如弃妇怨恨于他。这缕绵绵思绪仅如风飘过,将军挺胸踉跄着向山上走去,前方更险恶的战事在等待着他。

       此前半个月的漆黑深夜,苏军远东特遣队联络官曾冒险找到陈翰章。通晓中国东北战局的魁梧虬髯少校,力劝陈翰章速率陷于困境的抗联残部,越过漠河转移苏联境内休整,伺机再杀回白山黑水。陈翰章亦知已有数支抗日武装走出这步棋,但倔犟的将军未假思索便直言回绝:予投身救国,即定与生绝。纵死亦当以最后一枪一弹,护吾泱泱中华抗战旗帜不倒!

 

       四  1940年12月8日,宁安镜泊湖东湾沟屯,大雪封山

       清晨,陈翰章刚端起暖和的雪水清煮麦粒,东西山头突然响起激烈枪声。三天前的5日零时,枪伤2222.jpg痊愈的陈翰章再度出击,率部夜袭日军伐木场,因敌早有防备而失利撤退。经过数日反反复复的胶着恶战后,尾随追踪的日伪讨伐队,终于以重兵铁箍般困住令他们心惊胆裂的抗战英雄。

       此刻,已是夜袭伐木场失利后的第七轮与敌遭遇,陈翰章痛苦地凝视仅剩的19个战士,那是一群衣衫褴褛却顶天立地铮铮赤子呵!当即喝令作战参谋速带几个女兵南撤。声嘶力竭的喝令犹在林间回响,陈翰章已是挥枪冲向山巅,以仅存的微弱火力反向杀入敌阵。顷刻间,剧烈的枪声爆炸声响彻山谷,数十倍于我的日伪军如决堤洪水,狼奔豕突地直扑火力猛烈的北坳口。

       激战一个多小时后,抗联战士除9人突出重围外,担负殿后阻击的将士尽皆阵亡。陈翰章右手和胸部连中数弹,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仍然身靠粗壮挺拔的红松站立不倒,以左手持毛瑟枪作射击状。

       惊恐的日伪军将陈翰章团团围住,恐其使诈,又朝着鲜血染身的将军连射数枪,确认无险才敢哆嗦着靠近。鬼子从将军身上搜出两支手枪、两份作战地图,最后残忍地割下将军头颅,送往伪满洲国首都新京。

       陈翰章,吉林敦化人,1913年生,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东北抗日联军后期重要领导人,曾任抗联第一师政治部主任、第二师参谋长,第一路军第三方面军总指挥等职。1940年12月8日在与日寇作战中壮烈殉国。

 

       五  1941年1月,敦化西郊的半截河屯东山腰,皑皑雪地里一座新坟垒起。雪野如缟,朔风凛冽,悲戚的女子怆然长跪

       那个摧人心碎的寒夜,东北向天空中一颗晶亮的星倏然滑落,邹氏心头遽然掠过一阵剧痛,日夜恐惧的不祥终于到来。5年间,未曾得到过夫君的只言片语,她只能素面朝天地望着苍穹祈祷,且执著于彻夜察看满天星斗。她坚信,英雄夫君就在那璀璨星空中温情地注视着她。

       终于,一叠黄麻纸将燃尽,邹氏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那是浅黄信封的《与妻书》。从5年前雪日木屋接过信后,她从未拆开看过一眼,善良的公公也缄口不提。但邹氏心底有个执著的声音:生生死死终归还你。她用红丝线将信缝在贴身的小袄胸前,那些长夜无眠的黑暗中,犹如那宽阔的温暖拥抱着自己。

 6666.jpg      那一刻,邹氏双手捂信,紧贴胸前,干涸的眼眶霎时潸然泪流。透过朦胧泪光,摇曳的纸钱火舌恍然转成洞房烛火,那是八年前的新婚之夜,做过文庙小学教师的夫君正给她念诗——

     “上邪,吾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河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夫君富有磁性的嗓音抑扬顿挫,仿佛天籁之音从苍穹深处荡来。她听不懂古涩而精奥的字面,但那份情思却丝丝直叩心弦。夫君心里喷吐的是火,而自己就是那晶莹的雪,她渴望也感受到正在被瞬间融化。

       蓦地脸颊生痛,风卷的火舌正在舔噬她纷乱的秀发。甜美幻境转瞬而逝,怆然回返寒如冰窖的溧冽中,邹氏陡然心生决绝,纤指捏着信封一角凌空搁在火苗上,注目腾起的火舌卷噬着信封,直至灼上她手指亦未觉得疼痛。

       刹那间,雪野朔风变得和煦如吟。承受惊天巨变的孱弱女子,心底荡漾着满满的幸福,那是夫君拥她入怀时朗诵的诗言——

      “上邪,吾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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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今天,了解东北抗联故事的人,都知道民族英雄杨靖宇、赵一曼,还有就是陈翰章,一名顶天立地的共产党员。作者通过一封与妻子的“决绝书”,写出民族英雄陈翰章和他的战友的抗战故事。文章读来令人唏嘘感叹。1932年,19岁的陈翰章弃笔从戎加入了救国军,开始了与侵略者死战到底的铁血生涯。1932年8月任总司令部秘书长,参加攻打宁安县城的战斗。同年冬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第三方面军总指挥,率部与日军作战。陈翰章将军和战友被敌人包围,最终牺牲,年仅27岁。陈翰章是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是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的著名将领。他战斗的足迹踏遍了镜泊湖畔跨越吉林、黑龙江两省的广大山区。在那里,他指挥抗日游击健儿们,歼灭了数不清的日伪军,为中华民族立下了赫赫战功。文章写人叙事,娓娓道来,对英雄抗战的细节描写如临其境,让读者心生敬佩,缅怀英烈,向抗联英雄致敬!推荐阅读。编辑 宋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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