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与人等高的大理石雕

作者: 曲新同 点击:1073 发表:2017-12-02 15:25:26 闪星:0

  尽管这个故事之中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而令人伤怀的,我却并不希望人们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今天只有做一番“合理的解释”,才有令人信服的可能了。那么,首先,让我把这个“可能的解释”提供给那些曾经听说过我的人生悲剧的故事的人们,也许在他们之中才能引起真正的共鸣。公认的反响是我们处于一种“幻觉的状态”之中,劳拉还有我,在十月一日的这一天里;在此基础上整个这件事情也就处于一个比较令人满意而可信服的处境了。读者自己可以加以评断,当他也聆听了我所讲述的这个故事以后,究竟为什么要有这番“解释”,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因由它才是“理性”的。总共只有三个人参与其中:劳拉和我还有另外一个人。另外这个人依然活在世上,他可以开口证明我的这个故事之中每一个最可信的细节。 

  我在我的这一生中,还从来不知道要维持极其普通的需求原来需要这么多的钱——好的颜料,书本,还有出租车费——当我们结婚以后,我们完全懂得了只有“严格而准时地照顾生意”才能有维持生存的可能。我在那些日子里不停地画,而劳拉不停地写,我们两个都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沸腾不止的罐子那么兴奋。居住在城镇里边当然是不切实际的了,因此我们就到乡村里边寻找一所住屋,这个居处既要是清洁卫生、而又必须是风景如画的。这两个特点相加在一起,几乎没有一栋小屋可以符合我们的要求,因此我们在一段时间里面盲目而无果地四处寻求着。但是当我们最终离开熟悉的朋友们以及房屋代理商,出外度蜜月的时候,我们的头脑却一下子清晰起来,在我们见到一所小屋的时候,马上就认定这就是心目当中那所漂亮的小屋。  

  它坐落于布伦塞特——一个位于南方沼泽地对面一座小山上的一个小村庄里。我们之所以到那里去,离开当时居住的一个海边小村,是为了去看一座教堂,而就在离着这座教堂两块田地之外,我们发现了这个所小屋。只有这一座小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距离村庄大约有两英里的路途。这是一所长形、低矮的建筑,一些房间在你难以想象之处凸出屋外。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石头构件——上面铺满了常青藤、到处都是繁茂的苔藓,这是两个老房间的所在,是先前矗立在这里的一所巨大的房屋的遗留物——就是围绕着这样一个石质构件的四周,建起了现在的这所房屋。要是把它身上遍布的玫瑰花以及那些素馨全都剥离掉的话,它其实是非常难看的一座小屋。它就这么立在那儿,周身充满了魅力,我们对它短暂地加以审视,立刻就决定把它买下来。价钱令人难以置信地便宜。那里还有一个令人舒心的老式花园,几条荒草之中的小径、一眼看不到边的蜀葵、向日葵以及大朵的水仙花等。从小屋的窗户之中你可以看到沼泽地上的牧场,以及牧场那边那蓝色的、窄窄的海岸线。  

  我们找了一个高个子的老农妇来为我们操持家务。她的脸面和体型看上去都不错,尽管说她的烹调技术再家常不过了;但是她懂得一切的有关园艺方面的技术,经常告诉我们矮树林中以及谷地里面的植属过去的名字叫什么,讲给我们一些关于走私者还有拦路抢劫者们的故事,更可观者,还讲述一些“行走的东西”以及一个人在星光照耀的夜晚峡谷里孤独地遇见的某种“景象”。我们不久就把所有的家务全部托付与多尔曼夫人了,而且运用她所讲述的这些传奇于杂志小说当中,这些故事竟然赢得了一些叮当作响的畿尼回来。  

  我们度过了三个月幸福快乐的婚后时光,连一次争吵的情况都没有发生过。一个十月份的晚间,我去跟那个医生——我们唯一的邻居——一个令人愉悦的年轻爱尔兰人,一起抽烟斗。劳拉一个人留在家中完成她的一幅漫画作品。当我离开的时候她正对着自己的滑稽作品暗自发笑,可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她一个人坐在窗台边抽泣着,满脸都是那种女性花容失色时特有的阴云般的愁容。  

  “我的天,我亲爱的,这是怎么回事?”我惊呼道,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了?你讲话好不好?”  

  “全是因为多尔曼夫人,”她抽抽嗒嗒道。  

  “她做了什么事情了?”我询问道,大大地放下心来。  

  “她说她必须在这个月底之前离开,她还说她的侄女病了;此时她已经过去看望她了,可是我不相信是这个原因,因为她的侄女一直就在生病。我敢肯定是有人对她说了我们什么坏话。她的神情看上去奇奇怪怪的——”  

  “不要放在心上,普茜,”我说道;“不管你怎么做,都不要哭,那样的话我就要发话让你保持体面了,这样一来你也就再也不会敬爱你的男人了。”  

  “可是你看看,”她继续说道,“这真的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因为这座村庄里的人都跟睡不醒的群羊似的,要是其中一个不想做一件事情的话,你就不要指望其余的人会来做这件事情了。那我就只好自己去煮晚饭,亲自去洗那些油乎乎可恶的盘子;你自己也不得不提着水罐走来走去,刷干净靴子还有刀叉什么的——那样我们就没有时间干正经事了,也就挣不回来钱什么的、也就一无所获了。”  

  我对她反驳说,即便我们不得不干这样一些琐事的话,我们依然有余地腾出一些时间来用作劳作的时间以及休闲时光。可是她仍然固执地把这件事情看作将来最灰暗的一种预测景象。

  “多尔曼夫人回来的时候我会跟她说的,看看我能不能跟她达成一定的协议,”我说道。“也许她是想提升一下现有的处境。一切都好办。咱们一起走着去教堂吧。”  

  这座教堂很大也很孤寂,我们两个都喜欢走去那儿,特别是在月光明亮的夜晚。路上路过一片树林的边缘,有一段是穿过树丛之中,一路还要经过一座小山头,然后穿过一片草地、转过教堂庭院的围墙时,就看见墙里面隐约可见的老紫杉树投下浓重的团团阴影来。  

  这段路途,其中的一段是用砖石铺就的,而整条路被叫做“棺材道,”因为在很长时间以来,死者的棺椁都是经由这里被送往掩埋地的。教堂庭院里面到处都是繁茂的树木,而且墙外那些高大的榆树也投下浓密的树荫来,枝干横斜地遮蔽着这块幸福死者们的福寿之地。一条巨大而低矮的走廊,经由一个诺尔曼式拱门、以及一扇布满铁钉的橡木大门,把人引进到整座建筑之中。在建筑内部,巨大的穹顶耸入黑糊糊的天棚,其间是几扇网状的窗户,在耀眼的月光的投射之下呈现一片亮白色。高坛之上的窗户镶嵌的都是彩色玻璃,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之中显示出高贵不凡的色彩,使得那些黑色橡木唱诗班长凳在暗影之中几乎都难以辨明了。但是在圣坛的每一边都有一尊灰色大理石武士像,身披整套的金属铠甲、安坐在低处的一块平板之上,两只手抱在胸前做长久的祈祷状,而这两座人像,令人非常奇怪,只要教堂之中出现任何一点闪亮的话,都会立即随之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已经无法确认他们的名字了,但是从农民们的嘴里得知,他们实际上曾经是两个极其狠毒而邪恶的人,是陆地还有海上杀人越货的大盗,是他们那个时代的祸根、其所犯下的累累罪行数不胜数,以至他们曾经居住的房屋——那座大房子,顺便说一下,就在我们的小屋所在的原址上面原来的建筑——这座房屋被雷电击中、得到了上天严厉的惩罚。尽管有诸般劣迹,可他们的后世继承人还是有足够的金钱、可以在教堂里面给他们买下这两个位置来。看着这两幅面目狰狞、以大理石雕成的丑恶的脸面,这个故事很容易就可以被人们接受下来。  

  这座教堂在那天晚上处于它神秘而朦胧的最佳状态之中,因为那些高大的紫杉树所投下来的浓浓阴影、透过窗户投射在教堂内部地面的中央位置上,廊柱之间也被抹上了一层凌乱斑驳的阴影。我们两个坐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审视着这座古老的教堂那庄严肃穆之美,油然而生对其最早建筑倡议者的敬畏之情。我们走到高坛的前面,切近了观看那两个睡着了的武士。然后我们坐在走廊里的石头座位上休息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的一片静谧的月光照射之下的草地,周身每个毛孔都能深切地体会到这平安的夜色、以及我们两个之间那幸福快乐的爱;最终我们走开了,深切地感受到,即便刮油彩、抹炭笔再苦再累,也只不过是小小不然的一点烦恼而已。  

  多尔曼夫人已经从村庄里返回来了,我立即邀请她前来面谈协商。  

  “现在,多尔曼夫人,”我郑重地说道,当她来到我的画室之中坐下之时,“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你不愿意再跟我们呆在一起的?”  

  “我就是愿意离开了,先生,在这个月的末尾以前,”她回答道,还是那副平静而尊严的神态。  

  “你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多尔曼夫人?”  

  “一点也不是,先生;你和你的那位女士一直对我都很好,我敢肯定——”  

  “好了,你要怎么说?是你的工资还不够高吗?”  

  “不是,先生,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那么是因为什么不愿留下来的?”  

  “我肯定不愿再”——语气中有些迟疑——“我的侄女病了。”  

  “可是你的侄女自从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一直在病着。你能不能再呆在这里一个月的时间?”  

  “不,先生,我指定了礼拜四就要走的。”  

  而今天已经是礼拜一了!  

  “好了,我必须说,我觉得你应该在此前就让我们知道。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找别的人了,而你的女主人不习惯干那些沉重的家务活。你能不能呆到下一个星期?”  

  “我可能在下个星期再回来的。”  

  “可是为什么这个星期你必须要走呢?”我紧紧地追问道。“来吧,说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儿。”  

  多尔曼夫人拉了拉她那块小小的披肩,她总是披着这块披肩,紧紧地把它挂在胸前,就好像她很怕冷一般。然后她说道,好像很吃力的样子:“他们说,先生,这儿在天主教时代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座大房子,这里曾经犯下过很多很多的罪行。”  

  这些所谓“罪行”的性质,隐隐地可从多尔曼夫人语气的变化之中加以推断出来——完全可以致使一个人毛发直立、浑身冰凉的那种。我非常庆幸劳拉没有在房间里面。她总是有些神经紧张,属于感情脆弱的那种,而我觉得这些有关我们居住的这所房屋的这些故事,经由这个老农妇的嘴中说出来,再加上她那绘声绘色的描述、还有那情动于中的感染力,难能不让我们在信服之中不知不觉把自己这个家、变作一个在她眼里不再那么可爱的所在了。  

  “告诉我所有这里面的事情,多尔曼夫人,”我说道;“你不必在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并不像那些年轻人一样,把这些事情看作是取乐的因由。”  

  这番说话之中有一部分是真确的。  

  “好了,先生”——她把腔调压低下来——“你可能在教堂里已经看到了,就在圣坛的旁边,那两个人形的东西。”  

  “你指的是那两个披着铠甲的武士雕像吧,”我由衷地乐道。  

  “我是说他们两个的体形,用真人大小的大理石雕刻的,”她回了一句,我不得不承认她这么加以描述、要比我的说法更形象一千倍,更不必说她在说出“用真人大小的大理石雕刻”语句时的那种神秘兮兮、闪烁其辞的离奇表现了。  

  “他们告诉我说,在所有圣徒纪念日的前夜,这两个人形的东西都会在他们各自的平板上面坐起来,然后走下来走到教堂的走廊之中,还是穿着‘大理石的外形衣’”——这又是一个好用句,多尔曼夫人——“而当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一下的时候,他们就走出教堂的门外,走过那些坟墓的中间,走上那条棺材道,要是这个晚上比较潮湿的话,第二天早晨就能看到他们留下的脚印了。”  

  “那么他们要去哪里呢?”我问道,已经痴迷得欲罢不能了。  

  “他们是要回到这儿他们原来的家中,先生,要是有什么人遇见他们的话——”  

  “好了,会怎样呢?”我问道。  

  可是没有得到回答——再也不能从她的嘴中得到一个字了,除了接着说她的侄女病了、她必须离开等等。  

  “无论你会怎么做,先生,一定要在所有圣徒纪念日的前夜把门锁好,而且要把十字架标志挂在门前台阶顶上还有各个窗户上面。”  

  “可是有什么人曾经看到过这两个东西没有?”我坚持问道。“前一年是谁住在这儿的?”  

  “没有人住在这儿,先生;拥有这所房屋的这位女士,只有在夏天的时候才呆在这里,而且她总是在这样的前夜之前就离开了,到伦敦去住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很抱歉让您以及您的那位女士不便了,可是我的侄女真的病了,我必须在礼拜四离开。”  

  我本来可以劝说她不要坚持这样的荒唐固执之举,因为很明显这是一些随意编造出来的奇谈怪论,而这些就是她离开这里的真实的理由。  

  我没有告诉劳拉这个关于奇异人形的传奇故事,没有跟她说什么所谓穿着“大理石外形衣”行走的这两个东西,一部分是因为这个传说跟我们所居房屋的这些情节或许会影响到我的妻子的心情,而另一部分,我觉得,是因为其中某些更加难以琢磨的那些超自然力的原因。这些传说对我来说,与其它的一些故事大不相同,而我不想对此加以评论,直到最终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到来之时。然而,我不久之后也就不再继续琢磨这件事情了。我正在给劳拉画一幅画像,背景是一扇格子窗,我全神贯注地画着、没有时间考虑别的事情。我勾画出了一片深黄色而有些阴暗的落日景象作为远景,而且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在表现她的一张脸面。  

  礼拜四的时候多尔曼夫人走了。在分别之时,她动了慈悲之心,动情地说道:“不要让自己太过不去了,夫人,要是下个礼拜有任何我能做的小事情的话,我敢肯定我是不会计较一切的。”  

  礼拜四一整天就这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礼拜五来到了。就是关于礼拜五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这才成为了我所述写下来的这些文字的经过。  

  我一大早就起来了,我记得,把厨房里面的火炉生起来,尽管冒烟发火的、可最终总算还是成功了,这时我那娇小可爱的妻子跑下楼来了,就像一阵阳光灿烂、甜美怡人的一缕清新的十月份的晨光一样。我们一起准备我们的早餐,发现这竟然是一件悦人的事情。家务活儿不一会儿就干完了,而当刷子、笤帚、水桶之类的都停当之后,整座房屋立时又恢复到原有的那份沉静之中。要是一个人可以在自己的家中做出一些改观的话,那种感觉简直是太美妙不过了。我们实际上从心底里在思念着多尔曼夫人,除了在思虑身边的这些罐子、盘子之类的物事之外。我们把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了拂去书籍上面的灰尘、以及把书页抚平这样的事情上,最终一起快快活活地吃了一些冷肉排、喝了一点咖啡。劳拉,要是说可能的话,变得比往日更加的亮丽而快乐,以至我开始觉得不妨让她干一点家务的苦活儿、也许对她来说要更好一些。我们两个自从结婚以来还真的没有如此快活过,而那天下午我们进行的那次散步,我认为,是我倾尽这一生的时光之中最幸福快乐的一次。当我们观望着那猩红浓重的云朵慢慢地褪色成铅灰色的乌云,衬托在蛋清色嫩绿的天幕之下,看到那白茫茫的雾团升起在远处沼泽地边缘的灌木丛篱笆墙上的时候,我们两个就一起手拉手返回到了家中。  

  “你显得很忧伤的样子,我亲爱的,”我对她说道,半开玩笑似的,当我们一起在我们小小的工作室里坐下来的时侯。我期望着她会对我进行反驳,因为此时我自己的沉默、是一种洋溢着快乐与幸福的沉默。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只听她说道:“是的,我也觉得我很悲伤,或者,更可甚者,我觉得有些不安。我感觉自己状态很不好。从我们一走进屋来的时侯,我已经浑身颤栗了两三次了;这不是因为天冷,是不是?”  

  “不是,”我说,希望她不是着了凉,因为那阵沼泽地里翻卷起来、琢磨不定的雾沼之气,在这样一个迟迟落日的傍晚时分。不是——她说道,她一点都没有这么觉得。  

  然后,沉默了一阵子,她突然开口说道:“你有没有过关于魔鬼的预感?”  

  “没有,”我说,笑了起来,“即便有过的话,我也不会相信它们的。”  

  “我却有过,”她接着说道;“在我父亲死去的那天夜里我就有过,尽管他当时远在苏格兰的北部。”对此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出来。  

  她安静地坐在那儿注视着熊熊的火光好一会儿,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臂。最终她一下子弹跳起来,走到了我的身后,把我的脑袋朝后拉过去,吻着我。  

  “好一些了,现在它终于过去了,”她说。“我真成了一个小孩子了!快把蜡烛点燃起来,我们应该唱一曲新的鲁本斯坦二重唱的。”  

  之后我们两个就在钢琴旁边度过了一两个小时的快乐时光。  

  在大约接近十点半的时候,我开始渴望着抽一袋夜间美妙的烟斗了,可是劳拉看上去面色极其苍白,因此我认为让我把我们这间小小的起居室里面、都散播上一阵烟草饼的难闻气息是一件再残忍不过的事情了。  

  “我要带上烟斗到外面去,”我说道。  

  “让我也出去吧。”  

  “不,小甜心,今晚不要;你看上去累坏了。我不会呆很长时间的。到床上睡觉去,明天我将要有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需要侍候了,还要把那些靴子都刷洗干净。”  

  我吻了她一下,转身正要走,这时她突然伸出两只手抱住我的脖子,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仿佛不肯让我走的样子。我伸手抚摸着她的发绺。  

  “好了,普茜,你真的是累坏了。家务活儿对你来说真的太过分劳累了。”  

  她把紧紧抱着的手臂松开一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不是。我们今天过得很快活,杰克,我们不是吗?不要在外面呆很长的时间。”  

  “我不会的,我最亲爱的。”  

  我迤逦走出家里的前门,没有在后面拴上门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哪!交叠堆积的沉重云团纷纭着从低暗的天空一边飞到另一边,时而有升腾而起的白色烟雾遮蔽着隐约或现的星空。就在这样波涛汹涌的云河上面,月亮从急流之中现身了,它冲激着波浪翻卷的云涛、一会儿又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之间了。  

  我在外面走来走去,吸取着这安静美好的大地的气息,以及这变幻不测的天空的氛围。整个夜幕下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静寂。外面几乎任何看不到一个来自家中之物。没有一只潜伏于草丛中咬啮的兔子,没有一声半睡半醒的鸟儿发出的啁啭。而尽管天空中的浓云漂浮着横跨天际中央,可那驱赶着云团的疾风却完全没有飘落到地面上来,催动森林之中小径旁边的枝叶发出一点窸窣之声。抬眼看往草地的那边,我能够看到那座教堂的钟楼尖塔黑糊糊地衬托在天幕上边。我朝着那里一直步行过去,内心里思想着我们这三个月以来的快乐时光。  

  我听到了来自教堂方向的钟声。已经敲响十二下了!我转身要回到屋里,但是外面的夜色让我迟疑不决。我还是不原意立刻回到我们那温暖的小房间里去。我想要到教堂那里去。 

  我抬头看着那扇低矮的窗户,当我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劳拉在火炉前面半躺半卧在她的靠背椅上。我看不到她的脸面,只能看到她小小的脑袋模模糊糊地映衬在淡蓝色的墙壁上面。她的神态极其地安静。已经睡着了,无疑的。  

  我慢慢地沿着森林边缘走着。只听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宁静的夜晚,这是从森林之中传来的一阵窸窣声。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着。这个声音也停了下来。我继续朝前走去,却清清楚楚地听见有另一个脚步声在回应着我的脚步声,仿佛是我的脚步的回音一般。这是一个偷猎者抑或是一个森林大盗所发出的,都很有可能,因为在我们周围这片田园牧歌式的乡村之中、这个算不得稀奇。但是不管这是谁,他不放轻脚步就是一个傻瓜。我转身走进了森林之中,而那个脚步声似乎是顺着我的来路跟过来了。这肯定是一个回音无疑了,我心里想道。月光之下的森林一片安宁静寂。地面上那些枯死的蕨类植物以及矮灌木林上,映衬着从树叶扶疏之处照射下来的清晰的月光。周围高大的树木就像哥特式建筑的巨大廊柱一般围绕在我的身边。看到它们我就想起了那座教堂的情形,因此我转而走上了“棺材道”,经由坟墓之间的“尸门”,走进了门廊之中。  

  我在那处石头座位那儿停了一会儿,就是在这儿劳拉和我两个观看那迟暮时分的风景的。这时我注意到教堂的门是开着的,我暗自责备自己前一次晚上来这里的时候回去时没有把门锁住。我们两个是这里唯一除去在礼拜天的时候以外还喜欢到这里来的人,想到是由于我们的粗心大意而让这秋日的潮气可能潜入到教堂里面侵蚀内部的建筑,我不禁内心生发出一阵恼意来。我一个人走了进去。好像是有一点奇怪,我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半道了,这才突然间想起来——心里打了个寒颤,接着是一阵自我蔑视的谴责——今天的这个时间,正是按照习俗传闻之中说的,“用真人大小的大理石雕刻”的那两个人形开始下来行走的时间。  

  记起这个传奇故事来后,心里不禁打了个冷战,为此还暗自自责了一阵子,由此我也就不管别的了,照直朝着圣坛那儿走去,为的就是过去看一看那两个人形——我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的确想的是前去证实一下,首先,我自己是不相信这个传奇的真实性的,再者说了,这也根本就不会是真的。我非常高兴自己能够走到这里来。现在我就可以告诉多尔曼夫人说了,她的那些幻想是多么无中生有的事情,那两个大理石雕像正在这个鬼魂出没之时睡得是多么的安静。我把两只手揣在口袋里边,顺着走廊一路走上前去。在灰蒙蒙暗淡的光色之下,整座教堂的东部看上去要比平常显得大一些,而且那两座坟墓上面的拱门看着似乎同样要大得多。这个时候月亮露出脸来,给我说明了其中原因。我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内心里一沉的感觉,几乎要窒息过去,接着脑子里一阵昏晕,恍恍惚惚起来。  

  那两座“用真人大小的大理石雕刻”的人形不在那里了!它们所在之处的那两块平板空荡荡的,只有昏暗之中西边窗户里斜照过来的月光投射在上面。  

  是它们真的走掉了,还是我发疯了?我定了定神,弯下腰去伸手抚摸着光滑的平板上面,感觉它们在平滑的表面上没有一点断裂的痕迹。有什么人把那两件东西移走了?是有什么人开了这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会对此加以探究的,不管是怎么一回事儿。一瞬间我已经用报纸做成了一个火炬,恰好我的裤兜里装着这些报纸,我把它点燃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火炬发出的淡黄色的烈焰一时照亮了整座黑暗之中的拱门、以及那两块空着的平板上面。那两个人形的确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呆在教堂之中;或者说真的是我独自一个人吗?  

  这时一阵恐惧感顿时攫住了我,一阵难以描述、琢磨不定的恐惧——一阵压倒一切、确定无疑的极端罹祸感。我一把丢下火炬,箭一般冲过长廊,从拱门中跑了出去,我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生怕在飞奔之时忍不住大声尖叫出来。哦,是我疯了——或者又是什么东西附体在我身上了?我挺身跳过来教堂庭院的围墙,抄近路径直跑过田野之中,迎着我家窗户发出的亮光一路而去。正当我跨过越过第一道围栏之时,一个黑影好像从地底下蹦出来一般拦住了我。近在眼前的噩运真的让我发疯了,我径直朝着拦在路上的黑影冲了过去,嘴里喊道,“快闪开路,你不听吗!”  

  可是我迎面所受到的阻拦却比想象的要有力得多。我的两只胳膊在胳膊肘的上部被同时抓住了,就像两只老虎钳紧紧钳住了我一样,那个骨骼健硕的爱尔兰医生使劲地摇晃着我。  “让我走,你这个傻瓜,”我喘着粗气说道。“那两个大理石雕像从教堂里边走掉了;我告诉你它们真的走掉了。”  

  他爆发出一阵大笑,震得我的两耳嗡嗡作响。“我明天不得不请你喝顿啤酒了,我看。你抽烟抽得太厉害了,听那些老婆子们胡讲的故事。”  

  “我告诉你我看到了那两块空着的平板了。”  

  “好了,跟着我回去吧。我正要前往老帕尔默家——他的女儿病了;我们会顺便到教堂里边看看,让我看一下那两块空着的平板。”  

  “你去好了,要是你愿意的话,”我说道,因为他的发笑而稍微有点忙乱;“我要回家去到妻子的身边。”  

  “废物男人,”他说;“你还觉得我会让你走掉吗?让你以后到处去说你看到了哑巴石头变成了活人,而我这一辈子念念不忘你曾经是一个懦夫吗?不,先生——你决不该这么做的。”

  整个夜间的气息——一个男子的声音——而且还有我跟这个六英尺高的人体肢体上实实在在的接触感,多少让我恢复了一点平常的理智,而且“懦夫”这个词也对我的感触起到了醍醐灌顶的作用。  

  “就这样好了,那么说,”我阴沉着脸愠怒地说道;“也许你是正确的。”  

  他依然在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不放。我们两个又一次跨过围栏回到了教堂之中。一切依然是如此的死寂。整个地方一片潮湿的气息,一片质朴的大地的气息。我们顺着走廊一路走去。我在这里不顾羞惭地承认,我的两只眼睛一直是闭着的:我知道那两个人形物不会在那儿。我听到凯利划着了一根火柴。  

  “它们在这儿,你看,本来就在这儿的;你肯定是做梦了,或者是喝多了,为你的这番不依不饶、穷矫情请求原谅吧。”  

  我把眼睛睁开来。经由凯利手中奄奄一息的一点星火照耀,我看到这两个人形物依然身着“大理石的外形衣”静静地安放在平板上的原处。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  

  “我真的是太对不起你了,”我说道。“这肯定是光线的原因跟我耍的一个把戏,或者是因为我工作得太劳累了的缘故,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吧。我真的是认定它们不在这里了。”

  “我完全明白这些,”他冷峻地回答道;“你必须要注意你自己的脑筋了,我的朋友,我敢肯定地告诉你说。”  

  他俯下身子去,仔细地察看着右手的那尊雕像,那张石头脸面看着就极其的恶毒、表情上非常刻板。  

  “我的天,”他说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你看这只手臂已经被折断了。”  

  事情的确是这样的。我完全可以确定,就在上一次我跟劳拉两个在这儿的时候,这支手臂还是完好无损的。  

  “或许有什么人曾经试图移动它们吧,”这个年轻的大夫说道。  

  “跟我来,”我对他说道,“要不我的妻子会担心起来的。你跟我到家里去,喝一点威士忌,喝到让魔鬼去迷糊,让我清醒一点好了。”  

  “我本来应该到帕尔默家里去,可是时间已经太晚了,我最好是把这件事情放到明天再说,”他回答说。  

  我觉得他一定是在猜想着我此时比帕尔默家的姑娘更需要他吧,因此,就这样一路上讨论着像这样一种幻觉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可能的,推想着有关鬼魂出没这种体验里面极大的可能性,我们一路来到了我们的小屋跟前。我们看到,当我们走上花园里的小径之时,一道明亮的光线从我家前门里面倾泻而出,同时看见工作室的门也是开着的。难道她走出去了不成?

  “进来吧,”我说道,凯利医生跟在我的身后走进了工作室之中。屋中依然闪现着明亮的烛光,而且并非仅仅是蜂蜡蜡烛在闪耀,还有至少十几支牛脂大蜡滴滴答答在流着烛泪闪烁不止,这些蜡烛都安插在一些根本你想象不到的地方、比如花瓶之中或者什么装饰品的里面。亮光,我知道,这是劳拉疗救焦虑心情时的依靠。可怜的孩子!为什么我要离开她呢?我真是太残忍一些了。  

  我们四处打量着房间里面,起初我们并没有看见她。窗户是开着的,吹拂进来的轻风把烛火都倾向到一边。她的那张靠背椅也是空着的,她的那根手绢还有书本都躺在地板上。我转身看着窗户那里。那儿,就在窗屉的凹处,我发现了她。哦,我的孩子,我的爱人,她到那个窗户边上去,是在瞭望我吗?而又是什么东西在她的身后进到了房间里面了?是什么东西在她一转身的时候把她吓成了这么一副极度狂乱而恐惧的样子的?哦,我的小东西,难道是她认为听到的是我的脚步声,而就在一转身之间——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她是隔着一张桌子翻倒进窗户屉子那儿去的,她的身子一半躺在窗屉上面、一半靠在窗户上,而她的脑袋是耷拉在桌子上方的,那一头棕色的秀发披散开来,长长地拖在了地毯上。她的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两只眼睛是张开着的,大大地张开着的。现在它们什么也看不到了。它们在最终时刻究竟看见什么了呢?  

  医生朝着她慢慢走过去,但是我一把把他分拨到一边,一步跳到了她的跟前;把她抱起在怀中呼喊着:“一切都过去了,劳拉!我让你安全了,爱妻。”  

  她软软的就像一团棉花一样落进我的怀中。我紧紧地搂抱着她、吻着她,不停地呼唤着她可爱的名字,可是我完全明白她早已经死去了。她的两只手还在紧紧地握着。其中一只手里攥着一个什么东西。当我彻底明白她已经死去之时,一切的一切也再也没有什么干系了之后,我把她的这只手掰开来,想要看看她究竟紧攥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只惨白色的大理石手指。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虽然局限了小说的叙述范围,却最大限度地扩大了读者的想象空间;而主人公”我“的回忆口吻,则为小说的真实性不断增分,让人不由得去相信这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一对新婚恩爱的夫妻,为工作与生活审美的需要居住到了教堂附近的“恶人故地”,因着圣徒纪念日前夜的来临以及老妇人的异常反应,主人公”我“接收到一个离奇的传闻并最终得以验证。整个故事中,邻居医生的角色形象不免令人生疑,究竟他是奇异活动的参与者,还是离奇故事的见证者?而主人公妻子劳拉遇害前感受到的异常氛围,为小说平添了几分悬疑色彩。一千个观众便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劳拉的遇害究竟是石像还是人为,则需要我们自己猜测。感谢作者来稿,问好。推荐阅读。【编辑:耳西】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