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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英雄魂

作者: 章熙建 点击:3404 发表:2023-07-03 10:08:08 闪星:5

摘要:我对于一位牺牲战友的追思,却绝非仅仅停留于痛楚的层面,我在不遗余力地寻求解开那个牵引士兵决然舍弃生命、慨然付出牺牲的神秘心结。 呜呼,历时近四十载,颠簸上万公里,我终于在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为一趟旷日持久的探寻之旅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对军人来说,遇到战友英勇牺牲,那份深扎于心的痛楚毕生难以释怀。

       而我对于一位牺牲战友的追思,却绝非仅仅停留于痛楚的层面,我在不遗余力地寻求解开那个牵引士兵决然舍弃生命、慨然付出牺牲的神秘心结。

       

       

       时光回溯到1981年初春。那天上午,我所在的驻长江口某海防团一营组织实弹射击考核,海风把海堤上的茂密芦苇刮得“哗啦啦”直响,靶台因经常打理没有长出芦苇,此刻恰好成为了一个风口子,给实弹射击增加了很大难度。 

       就在第一组刚刚进入射击位置时,值守二道堤的警戒哨兵突然高擎小红旗,面向射击场利索地挥动暂停射击的旗语。我探头朝海堤望去,只见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打前,一台罩着篷布的嘎斯卡车尾随其后,直奔着二道堤射击场开来。

       突然出现在射击场的团首长,面容严肃地向营领导讲述着什么,营长听到后微微一怔,当即果断招手将3个连队主官叫到跟前。后来得知,那是在传达上级选拔抽调优秀战士的紧急命令。

       考核仍在继续进行,靶场上爆响震耳,10位班长组成的示范射击突然爆出个大冷门,我们无线班的韩志军班长5枪命中50环,被当场戴上大红花。

       许是受到热烈掌声的吸引,正在对着花名册研究选拔名单的团营首长们,一起扭头朝着掌声响处瞥了一眼。虽然不知道佩戴大红花的战士姓甚名谁,但团首长还是朝着大红花一指说:“叫这个兵上,这枪法上了前线能派大用场!”

       突然奉令加入集合队伍的老班长,就那么披挂着水壶挎包、裹挟着一身寒风,被战友们拽上了嘎斯卡车。登车的瞬间,老班长从篷布下蓦然回首,深深地看了我们全班战士一眼,那对深陷的眼窝里流淌出一缕浓浓的眷恋,只是我陡然发现,老班长为遮挡射击虚光而扯歪在一边的帽檐还没来得及拉正。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当我们一年之后再度与久别的老班长“相逢“时,他已经是登在军区报纸上的一位战斗英雄,一位血洒南疆战场的英雄烈士。

       

       

       老班长壮烈牺牲的消息,最早是从当时的军区《人民前线》报上得到的。那天周末中午报纸刚发到班排,一个老兵瞄上一眼就惊呼起来:“咦!韩志军烈士,跟咱们营的老班长同名同姓哩!”

       那段时间里,战友们在焦急等待中经受着信息闭塞的煎熬,既希望那位同名同姓的英雄出自我们部队,又不愿看到老班长真的就这么牺牲了。终于,“八一”节刚过,与老班长同一批赴边参战的程海涛排长回到了老团队。

       团里派吉普车拉着程海涛到各营做报告。英雄事迹报告是个综合集成、海防团参战牺牲的6位英雄每人一段,程海涛在讲述中不时地因动情而哽咽停顿,但我没有泪洒当场,只是把老班长牺牲的那个片断刀刻一般地烙进心底。

       身负重伤的韩志军班长率先冲上1147高地的山顶,倚靠在碗口粗的半截树干上,K-47冲锋枪就斜挎在胸前,咬紧牙关挺直几欲滑溜下地的身板,目光紧咬着数米之外的烽火台,就像守护着一面飘扬于高山之巅的艳红战旗。

       突然,峭壁下冒出一个敌军,高举着一捆‘嗞嗞’冒烟的手雷冲向锋火台。就在那个瞬间,韩志军班长如豹子一般的纵跃而起将敌扑倒,那捆集束手雷恰好被两个身体紧紧夹住,在坠落峭崖数米后轰然爆炸。韩班长用生命的最后一滴血,阻止了敌人罪恶的手雷对1147高地烽火台的破坏……

       犹如一道雷电闪过,我的思维遽然停留在手雷轰然爆炸的时空维度上。程海涛接下来的讲述我一句也没收入耳中,因为一个疑惑突然令我心神一颤:

       面对敌人的突然出现,老班长的K-47冲锋枪就斜挎在胸前,以他娴熟的战术技能和敏捷的反应能力,本可迅速地操枪击毙敌军,可他为什么关键时刻选择舍弃枪击而以身扑敌,以致付出了本可避免的生命牺牲呢?


       三

       老班长牺牲的第二年初秋,我考入了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新闻系。

       那些月朗星稀的夜晚,我时常独自坐在操场草坪上,遥望璀璨星河,默默地在心里向着苍穹说:“老班长,您是哪个星座呢?我在苦苦地寻着您哩!”

      许是苍天眷顾,我竟然在学校遇到了程海涛排长。听我说起对于老班长牺牲的种种疑惑,他也突然感觉到某种蹊跷,第二天就带我找到参加保卫干部培训的南疆主攻团张股长,时任七连指导员的张股长叙述了他的亲眼目睹。

       收复战役1147高地中,担负尖刀连的七连奉命从西北山坡向山顶突击。当时,敌军构筑的阵地已被我炮火摧毁,可没想到就在逼近山顶不足50米时,山顶突然响起重机枪居高临下的猛烈射击,几个奋勇冲锋的战士顿时中弹倒下。

       就在卧倒的瞬间,韩班长快速匍匐几步,猛然一个跃进闪身在一块大岩石之后。因为隐身的岩石正巧在山道的右侧,韩班长迅速将枪托由右肩移换到左肩,尔后快捷出枪,左眼瞄准,击发,点射……敌机枪射手应声倒下。但几乎同时,他暴露在敌人射击视线内的左胳膊也连中两弹,就在他迅速以右手操枪准备再次跃出时,密集弹雨再次狂泻而来,是敌弹药装填手顶替了毙命的射击手。

       这次韩班长显得异常镇定,他必须捕捉敌军更换弹链的瞬间,精准出枪一招制敌。果然,一阵弹雨狂泻后,敌机枪的射击声戛然而止,就在这瞬间,韩班长单手操枪跃出射击死角,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点射,一串愤怒的子弹倾泻在敌人射手的身上,收复1147高地的最后障碍终于被一举拔除……

       这段描述于我当真是振聋发聩,紧随着这震撼由听觉渗入血液,一股从未有过的骄傲自豪漫上心头——老班长在战场上用他无与比拟的机警果敢,验证了当初团首长海堤点兵时的断言:这枪法上了前线能派大用场!


       

       然而,要真正揭开老班长牺牲的谜底,光靠间接的信息传递,只能是处在想象和推测的层面上,须得身临其境才能获得真知灼见。2019年仲春时节,得益于参加军委机关的一项专题调研,我终于登上了魂牵梦绕的1147高地。

       攀登山峰时,我特意选择了当年七连突击的路径,那块老班长隐身射击的巨石长满厚密的青苔,宛如一块绿莹莹的至尊碧玉,岁月将曾经发生的血肉搏杀湮没得毫无踪迹,只有那个精准出枪一招制敌的场景清晰地定格在我的心里。

       伫立山巅,旭日光芒四射,群山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巍峨,战后重修的高地烽火台,威武雄壮地耸立在山巅的东南角。我在当年老班长“倚靠在碗口粗的半截树干上”的大概位置上坐下,我要真切体味英雄牺牲之际的心境。

       当我的目光凝落在对面两公里外相邻山巅的一刻,一个细节倏然跳出脑海,那是当年程海涛排长说到的老班长在这个山头上险些“闯祸”的场景。“ 那天清晨,七连蛰伏在相邻山巅等待进攻号令,韩班长接过排长的望远镜朝1147高地观察了一眼,突然低吼着要持枪跃出,幸亏被排长摁住才没闯祸……”

       蛰伏待命,那是作战进程中极端隐秘的行动,身为战斗骨干的老班长必然深谙其中的厉害关系,何以竟然在如此特殊的时刻突然怒火爆发?

       我把意念的视焦拉进老班长的望远镜里,许是一份灵犀使然,镜头中的1147高地山巅竟出现了奇怪的一幕,敌军正挥动工兵锹对烽火台进行肆意破坏。

       那瞬间,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耳畔响起。30多年前的那个春夜,我下哨返回排房,看见老班长站在单杠沙坑旁边仰头望月,见我到来,便幽幽地对我说道:“我的老家甘肃嘉峪关有座宏伟的古长城,长城上有很多古老的烽燧……”

       两个相隔万里的场景蓦然相撞,我脑海中亮光陡现——谜底就在烽火台!


       五

       2020年的深秋,我踏上了奔赴甘肃嘉峪关的探寻之旅。 

       在距离嘉峪关城数公里远的偏僻小村薛李堡,我寻到了年轻的村主任薛怀舟。薛主任的西北口音极重,我用手机作了录音,回到招待所后即连夜进行记录整理,终于,一条脉络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那年春上,一对年轻夫妻来村上找到老支书,他们家乡遭遇了严重的泥石流灾害,社员们各自外出寻找落脚之处。眼见黝黑后生憨厚老实,小媳妇身怀六甲,俩人一身尘土满脸疲惫,老支书顿生恻隐之心,稍作沉吟即答允下来。

       乡亲们的热心接纳,让这对漂泊的夫妻融入了边地村落,他们掏出身上仅有的一点钱,找村里的乡亲买回了20头羊羔饲养着,又在那截朝阳的断崖下开出几垄薄地,像模像样地在戈壁荒野上开启了艰难而甜蜜的生活。 

       转眼到了10月里,古长城的土堡中传出一声清亮的啼哭,小夫妻的孩子赶在寒冬来临之前哇哇坠地。夏收之后,他们在村头盖起了两间土垒房,决定来年春天就搬到新屋居住,哪知就这稍一耽搁竟然出现了天大的反转。

       那个冬夜暴风雪降临,羊群受到风雪裹挟四处逃散,小夫妻俩在黑暗中搏斗一个多小时,竟被风雪推搡双双坠下了断崖。第二天清晨老支书赶去察看时,小娃儿蜷缩在土堡里簌簌发抖,是高耸厚实的城墙给了他远离风雪侵害的庇护。

       乡亲们给娃儿起名叫孤娃,共同抚养他长大上学。小孤娃12岁时辍学回到土坯房,并接过老支书代养的20几只羊攒钱度日。参军那年,接兵连长说孤娃这名儿太悲苦,进到部队大家庭就不会再孤单了,随手就给他改成了韩志军。


       

       这一夜惆怅无眠,翌日早晨,我搭乘薛主任的越野吉普去看土堡。车子驶出四五公里时,薛主任手指前方一座高耸的烽火台说,那就是“万里长城第一墩”,这座古老烽燧戍守戈壁大漠五百年,边地百姓都尊崇它为功勋守卫哩!

       薛主任还补充了一个信息,薛李堡两个氏族的祖上都是守墩卒,后来两个士兵义结金兰,相约定居在这里,两姓后代互通婚姻繁衍至今。

       守墩卒,顾名思义就是戍守长城的士兵,那和现今的大海边防部队不正有着异曲同工的概念吗?那一刻,时光流逝的声音似乎清晰可闻:“明长城第一墩,嘉靖十八年由肃州兵备道李涵监筑,与嘉峪关城浑然一体……“

       悠远浑厚的声音敲击着胸腔,我仿佛听到岁月深外低沉苍劲的号子声,那是筑墩士卒挥汗如雨构筑起威镇边关的不朽长城;仿佛听到苍茫大漠狼烟呼啸的破空声,那是边地祖先抗击外侮喷吐出生生不息的自强宣言;仿佛听到时光长河刀光剑影的叩击声,那是戍边将士鲜血迸射换来了万里山河的肥沃祥和……

       我更激情难抑地想到,这些穿越时空的悲壮场景,我在诗意遐想中能看到,老班长在幼时梦境中更是能看到,因为他的血液中他的魂魄中已然吸纳了戈壁大漠的风水甘露,他早就从骨子里把自己打制成了以命相许的“守墩卒”! 

       答案昭然若揭。敌军登上高地的第一件恶行,就是毁坏战伤累累的烽火台,在他们看来,烽火台是中国领土上世代不倒的地标性建筑,必须从历史和文化的层面彻底抹去神圣的痕迹。而这恰恰触碰了老班长的底线,由此,始有无惧无畏的纵身一跃,英雄用牺牲生命阻止了敌人彻底毁坏烽火台的邪恶企图。

 

       呜呼,历时近四十载,颠簸上万公里,我终于在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为一趟旷日持久的探寻之旅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或许,我在记叙一座古老烽燧穿越时空的漫长足印,她的形状或因风雨冲刷而蜕变,她的功能或因战争形态变革而改变,但她的内蕴、她的筋骨、她的魂魄,却仍然生生不息地传承着延续着,始终拥有那份鲜亮而永恒的威凛与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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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981年春,驻长江口某海防团一营组织实弹射击考核中,老班长韩志军因优异射击技能被选拔“补充前线见习参战”官员选中,老班长第二年壮烈牺牲在战场。作者心中有解不开的谜团,作为神枪手的老班长本可以一枪毙敌人命,怎么会选择和敌人同归于尽呢?这谜团一解就是将近四十年,作者从当年与老班长作战的战友那了解作战经过,又去老班长的家乡探访,最后到老班长牺牲的烽火台揭开谜底,原来有着坎坷身世的老班长看到敌人破坏中国领土上世代不倒的地标性建筑烽火台,他怒火中烧,为了让烽火台不受致命创伤,稳妥起见,他选择和拿着集束手雷的敌人同归于尽。这个谜底让人泪目,老班长韩志军如山样伫立在当年烽火台处,成了名副其实的“守墩卒”。这篇文章松弛有度,文字劲道。英雄不死,浩气长存!推荐阅读。编辑:梁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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