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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帏低垂的卧室

作者: 曲新同 点击:1008 发表:2017-11-21 22:23:06 闪星:0

 

 

 

  大约在美国战争的末尾,当考恩威利斯勋爵的部队的那些军官们,他们是在约克顿投降的,以及别的一些人,他们是在那场一开始就失策而注定失败的论争之中被拘押起来的人们,当他们返回自己的祖国后描述自己的险绝经历,狼狈已极的他们这才恢复过来疲惫不堪的身心;而就在他们之中有一个将级军官,名字叫做布朗恩的——一个战绩卓著的将军,也是一个很富家庭出身良好教养,并且很有造诣的一个绅士。

  由于一些事务的关系,布朗恩将军曾经在一些西方国家做过一次长途旅行,有一次,清晨的行程之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乡村小镇的近郊,这里呈现出来一派绝美无比的风景,其格调简直非常的英国化。

  这座小镇,有着雄伟壮观的老式教堂,它那尖尖的塔顶见证着过去悠久时光里深沉的信仰积淀,它座落在一块一块不大的草场和谷地之间,但是四围有一些年代久远而形式特别的木头栅栏与外面隔开着。一点都没有近代修整过的痕迹。这个地方周围的氛围里面既没有古旧而腐败的沉寂感,也没有庸庸碌碌的的浮躁猎奇之处;整座房屋建筑是古老的,但是维修得很及时;一条风景优美的小河浅吟低唱着一路流向小镇的左边,既没有拦截的水坝,更没有横跨其上的桥塔之类。

  如此优雅而显要的风情之中,就在小镇南面大约一英里的地方,能看到在那些古老的橡树和繁茂纷披的灌木丛里,露出一座城堡的几支塔尖来,其状貌就像约克郡以及兰卡斯特的战争时代那么久远,但是看起来好像已经在伊丽莎白及其后继者的时代中接受了重要的形式上的改换一样。它的地处面积并不是很大;可是无论它曾经是一座用作何种用途的房屋设施,肯定可以设想到,它至今依然可以在它的围墙之内保留这样的用地的;至少,这是布朗恩将军现在得出的推断,从看到那些饰有古老花纹刻饰的烟囱里缭绕而上的烟雾之时。花园的墙壁沿着大路延伸有两三百码的距离;而从不同的角度看去,时或闪现的森林景致之中很富各种不同的可观之处。别的一些景观陆续地呈现在眼前——此时整个的这座古老城堡的前部景象已经完全可以看到了,过了一会儿又能看见它侧边的那些高高的塔尖了,前者很富有伊丽莎白时代学院各种奇绝之处,而整个建筑其它部分看起来简单而牢固,似乎它仅仅作为防御的作用要远远大于虚饰和夸耀的成分。

  由于非常喜欢这种浮光掠影的观瞻,他透过密密的丛林以及其间的林中空地,目视着这座环绕其中的古旧的中世纪城堡,我们这个军人旅行家决定前去探寻一下它是否值得切近了加以观瞻,它里面是否保有一些家庭的图画、或者别的一些古董物什之类、值得一个陌生人加以参观的,这么想着,他已经离开了花园的周边,迤逦走过一条整洁的砖石大街,来到了一家门庭热闹的旅店门前。

  在预定继续旅行所需的马匹之先,布朗恩将军询问了有关这座古堡的业主方面的事情,他对此已经油然而生满腹的崇仰之情,同样令他高兴而吃惊的是,他听到了这样一个绅士的名字,我们在这里就把他叫做伍德维勒好了。简直太幸运了!许多布朗恩早年的一些记忆,无论是在中学里还是在大学里,都与年轻的伍德维勒有些关联,这个名字,在询问了一些情况之后,现在可以肯定就是和这块漂亮的领地的主人属于同一个人。他已经在几个月前父亲去世后继承了爵位,就像将军从旅店主人那儿了解的那样,丧期现在已经结束,他已经获得父亲的产业,在这快乐的金秋时节,正在一些投合得来的朋友们的陪伴下,享受着这个久负盛名的乡村里各种令人愉悦的娱乐活动。

  这个消息简直太令我们的旅行家高兴了。弗兰克.伍德维勒曾经是布朗恩在伊顿时的低年级服务生,以及他在基督堂里的特选密友;他们两个的兴趣所在以及工作内容都及其相似;这个忠诚的老战士的心情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当他发现自己早年的朋友获得了这么一块令人愉悦的居处之地的时候,获得了这么一个大庄园,像旅店主人喜形于色加以肯定告诉他的那样,足能使他的尊荣继续发扬光大下去。事情再自然不过了,我们的旅行家会停一下这次枯燥乏味的旅程,急着前去拜访一下这个老朋友,在这样一个令人称心适意的情势之下。

  因此,几匹新雇来的马匹,就只有把将军的旅行马车运送到伍德维勒城堡这一项主要的工作了。一个侍者把他们让进一栋现代哥特式门房中,这座小屋的建筑风格,是为了与城堡本身的建筑形式相呼应,他在同时拉响了一个门铃,通知有新客人到达了。显然门铃声让即将散开的人们迟留了下来,他们正在全神贯注于即将开始的各项清晨娱乐项目之中,因为在刚刚进入古堡大厅之时,看到几个懒洋洋的年轻人们正穿着运动服在那里闲荡,指着几只大狗在那儿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牵狗人正掌控着它们准备加入到大家的娱乐活动中去。当布朗恩将军走上台阶的时候,年轻的勋爵已经来到了大厅的门前,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盯着他的朋友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在那场战争中,由于疲累过度再加上创伤,已经在他的形容上留下了巨大的变化。但是这种不确定的感觉没有继续多长的时间,来客一开口说话一切就都清楚了,接着就是一阵纯心挚诚的互相问候,其热切的程度只能是在两个曾经一起度过了纯真的童年时光、或者快乐的少年时光的老朋友之间才能表现出来的。

  “要是我可以发下一个誓愿的话,我亲爱的布朗恩,”伍德维勒勋爵说道,“那一定是想让你到这里来,在所有的人中,在这个场合下,我的好心的朋友们把此时的这里当作这个季节的一个假期了。不要认为你不在我们之间的这段日子里你是不为大家所关注的。我一直在追踪注视着你所经历的所有危险状况,以及你的胜利,你的不幸,而且令我高兴地看到,无论是在胜利中或者失败时,我的老朋友的名字始终处在倍受欢呼的行列之中。”

  将军适时地做出了回答,并且祝贺他的朋友新获的尊荣,祝贺他拥有了这样一块美好的领地居处。

  “好了,你还一点都没有看到这里的情形呢,”伍德维勒勋爵说,“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不肯离开我们,在你完全熟识了这里的一切之前。这是实话,我敢这么说,我现在的交际圈是非常之广的,而这座老房屋,就像别的这一类的地方一样,并不拥有足够的居处下榻之所,尽管从外墙四围的范围来看是这样的。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给你提供一个舒适的老式风格的房间,而我敢于冒昧地加以猜测,你在所经历的残酷战况之中已经学会了适应任何恶劣之极的居所了。”

  将军耸了耸肩膀笑了起来。“我猜着,”他说,“你这古堡里最差劲的房间,比起我跟着轻便特种部队在荒野上,这是弗吉尼亚人这么称作战场的,在那里欣然接受一只大烟草木桶作为过夜的房舍,要比那个要优等得多了。我躺在那里,就像戴奥真尼斯那样,高高兴兴地把一些杂物当作我的铺盖,因为我实在没有法子把它们卷起来挪到下一个房间里去了;可是我的长官此时又坚决拒绝放弃这样一个豪华别室,我就只好跟我亲爱的大木桶道别,流着眼泪悻悻地走开了。”

  “好了,那么说,你是一点都不害怕你的房间了,”伍德维勒勋爵说,“你至少要跟我在这儿呆一个星期以上。玩枪,玩狗,玩垂钓,坐小马车,还有各种各样海里的陆上的一些运动,我们这里应有尽有,一并奉赠;你不会专注于一项娱乐活动的,可是我们还是希望能让你沉溺于其中某个项目而不能自拔。可要是你选择猎枪和短毛大猎犬的话,我会亲自和你一起去的,看一看你是否已经提高了枪法水准,自从你和那些印第安人在后殖民地呆了这么长的时间以来。”

  将军高兴地全盘接受了好客的主人的这番邀请。经过一个上午的体力上的热身锻炼,全部聚会的人们在午餐桌上聚齐了,在这里伍德维勒勋爵欣然展示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可贵可珍的朋友,借机把他介绍给自己另外的客人们,其中他们大多都是一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他让布朗恩将军讲说一下他所亲见的那些风胜之地;而由于他所说的每句话当中都提到某个英勇的军官或者那些机敏的人们,他们在极端惊险的情形下都经受着将军冷静的评判语言,整个聚会中的人们由此而对这个军人油然而生敬意,就像对一个以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拥有异乎寻常的某种勇气的人那样——这种特别的秉赋,在所有的别的人看来,每个人都渴望着自己应该具有这样的一种资质。

  在伍德维勒城堡中的这一天,就像在这样一幢宅屋之中通常情形之下那样结束的。主人的好客之举在适可而止之时结束了;先是音乐演奏,在这方面年轻的勋爵的技艺堪称精湛,接着是举杯尽酒一巡;还有纸牌和弹子戏,这些都是为那些喜欢这种游戏的人们特为准备的,此时也都已经就绪;可是上午的这些运动需要大家在清晨很早的时候就要起身,因此在刚刚过了十一点的时候,客人们中就有人开始各自回到自己的房舍休息去了。

  年轻的勋爵亲自引导着他的朋友,布朗恩将军,去往为他而准备下的那间卧室,这个房间完全符合他对它描述的那样,既舒服,又风格老旧。床上是十七世纪末期那样宽大沉重的床,帷幕是褪了色的丝绸质地,上面满是黯淡无光的金质镶边。可是那里的床单,枕头以及毯子等,看起来却很令我们的运动家满意,当他想起他的“楼房,那只木桶”的时候。那些垂挂四周的绣帷显得有些抑郁,还有那上面的一层不复光鲜的优雅之色,整个这小小的卧室之中,四壁上都垂挂着这样的帷幕,秋风从古旧的窗户格扇缝隙中吹进来的时候,这些帘幕都随之一阵一阵轻轻地波动着,迎合着窗扇上劲风吹进来的喋喋尖啸声。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上面戴着罩帽,风格也是世纪初的样式,装饰着紫黑色丝绸的流苏,那数十上百个奇特形状的小盒子,它们原来派作的用场现在至少已经过时五十年以上了,样子极其古旧,让人看着就有一种压抑感。但是那两支大蜂蜡蜡烛闪闪烁烁喜气洋洋地发着无与伦比的光辉;要说还有什么光芒可以与之比拟的话,那就是壁炉里熊熊燃烧着的那一堆新添的柴薪了,看到它立时就感觉充溢整个房间中的温暖如春、亮亮堂堂之感了,尽管壁炉的外形也是极其古老的一般样式,却一点都不缺乏现代生活习惯中所必须而追求的那怕任何一点舒适感。

  “这是一间老式的卧房,将军,”年轻的勋爵说道,“可是我希望你在这儿一点都找不到可以让你艳羡你的那只老烟草木桶的地方。”

  “我对于自己的卧处并非特别的在意,”将军回答说;“但是要让我做出抉择的话,我还是宁愿选择这个卧室,这有很多理由,它们都要胜过你们家居之中那些更活跃更现代一些的房间。请相信我,当我把这里温暖舒适的现代感,与其庄重古旧的外表加以调和之后,再者想到这是你的爵位的代表性产业,我就感到自己身处的是再好不过的卧处了,胜过伦敦任何的一座最好的旅店。”

  “我相信——我一点都不怀疑——你会发现你就像我所希望的那么舒服,我亲爱的将军,”这个年轻的绅士说道;并且又一次跟他的客人道过了晚安,他握了握他的手后就退出了房间之中。

  将军再一次地环顾着四周,内心之中庆贺着自己终于回归了宁静的生活,想起自己所经所历所遭际的那些数不尽的艰难险阻,不禁更加体味出目下的幸福安逸来,这时他已经脱去身上的衣服,准备舒舒服服睡上一个晚上。

  说到这里,我要违背一下这样一类的一个故事那约定俗成的规律,让将军在他的卧房里安安静静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整个聚会的人们第二天很早就聚齐了一起吃早饭,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布朗恩将军出现,他似乎是伍德维勒勋爵特加尊崇的客人,要胜过任何一个应邀前来聚会的客宾。他不止一次地对将军的缺席表示了惊讶之色,最后不得不把一个仆人派去打听将军的情况。这个仆人带回来的消息是,布朗恩将军在一清早就溜达到外面散步去了,一点都不顾忌这雾气弥漫的恶劣天气。

  “这是军人的习惯,”年轻的绅士对他的朋友们说;“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养成了夜间警戒的习惯,一过那个点就睡不着了,他们的职责所在迫使他们通常都极其警觉。”

  可是伍德维勒勋爵如此这般对他的客人们的这番解释,似乎连他自己都难以信服,一阵不由自主的沉默,他出神地期盼着将军回来。在早饭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以后,门铃突然间响了起来。他看起来疲累已极,发着高烧的样子。他的头发,枯黄干燥,要想梳理平整了,这次非要一个人忙活上一整天不行,只看到他的样子好像是系着一条领带,又好像没有,头发乱糟糟的,也没卷儿了,也没有粉了,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他的衣物看样子是慌里慌张穿上身的,就算是一个军人这也太出乎意料了,他真正的能够想到的职责,肯定会让人们认为会是前去照料梳妆台的情形;他的形容枯槁,已经都快要没有人样了。

  “这么说你今天早晨瞒着我们偷偷出去跋涉了一趟,我亲爱的将军,”伍德维勒勋爵说道;“或者说你发现你的床榻根本就不合心意,如我所希望的还有你所期望的那样。那你昨天晚上是怎么休息的呢?”

  “哦,休息得非常好——简直好极了——在我的一生中从没有这么好过!”布朗恩将军连珠炮一般地说道,可是他那狼狈不堪的神色在他的朋友们看起来却是一目了然的。说过以后,他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再给他任何东西就都视而无睹了,好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了。

  “你今天可以打枪了,将军?”他的朋友们和主人都对他这么说,可是这句问话重复了两遍,才得到了他一句匆促的回答,“不,我的爵士;我太抱歉了,我恐怕不会接受阁下的好意而在这里再呆上一天了;我已经在驿站定下了马匹,不一会儿就会送过来了。”

  所有在场的人显得都很惊讶,伍德维勒勋爵立刻回答道,“驿站马匹,我的好朋友!你怎么可能需要它们呢,你应允过要跟我在这里静静地呆上至少一个星期的?”

  “我相信,”将军说,显然极其难堪的样子,“我可能是说过,在遇到阁下您时那份快乐之中,我将要在这儿呆上一些日子那一类的话;可我不久就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那简直太奇怪了,”年轻的绅士回答说。“你昨天看起来很空闲的样子,而且今天你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召唤,因为我们的邮件还没有从小镇上送过来,所以你根本不会收到什么信件的。”

  布朗恩将军没再做什么解释,只是咕哝说有些推托不开的事务,坚持说自己真的必须要离开了,那样子使得主人一方再也无可置疑了,看得出来他已经做了决定,根本就难能挽回了。

  “然而,至少的话,”他说道,“请允许我,我亲爱的布朗恩,看起来你是必定要走必要要走了,到廊台上去看一看情况好了,雾气已经升起来了,马上就会大雾弥漫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一扇窗户拉开,走下廊台里去了。将军随着他也机械地走了下去,可是显得并没有怎么注意主人所说的话,当他放眼观瞧眼前的一派优美景观之时,给主人指点出来一些引人注目的不同景致所在。他们就这么步行而去,一直走到伍德维勒勋爵已经达到自己的意图,把客人完全带离了其余的人们视线以外,这时,他转过身来向着他,神情凝重地跟他说了下面的这一番话:

  “里查德.布朗恩,我的最最亲爱的老朋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请让我以朋友的名义请求你以一个军人的荣耀对我做出回答。你昨天晚上究竟是睡得怎样?”

  “真的是糟糕透了,我的爵士,”将军回答说,也同样以凝重的语调;“简直悲惨至极,以至于我都不敢冒险再睡一个晚上了,不仅仅是出于对属于这个城堡的所有土地,而且由于从这个高处所能见到的整个乡村。”

  “这可太奇怪了,”年轻的勋爵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这番说话里边一定有什么事情跟那个卧室有关。”他又转身朝着将军,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亲爱的朋友,请对我直率一些,让我明白那些令人不快的详细情节,在那屋里是什么事情落在了你的身上,因为我本来非常放心,觉得你在那儿除了安然歇息以外,根本就不会遇见别的情况的。”

  将军好像对这番请求非常为难的样子,停了一会儿才做出回答。“我亲爱的勋爵,”他最终开口道,“昨天晚上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极其怪异而令人不悦,我自己甚至都搞不明白,不能详细对阁下您加以复述,要不是出于我心里不得不满足于你的请求的话,我觉得在我来说想要不加隐瞒地讲述出来,一定会是同样令人难受而神秘的一种情状解释。对别人来说,我将要复述的这些事情,一定会把自己置于意志薄弱之难堪境地,让人看起来就像一个迷信的傻瓜,被自身的幻觉所欺骗,而陷入迷惑困苦之中;可是你从孩童和青年时期就了解我,不会怀疑我已经沾上了那时所没有的人格上的诸多弱点。”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他的朋友回答说:“不要怀疑我不是完全相信你说的事实,那样的话可就太奇怪了。我非常了解你坚强的秉性,不会怀疑你对事情添枝加叶,而且完全明白,出于你的荣耀与友情,你也同样不会对你的所见所闻加以过分夸张渲染的。”

  “好了,那么说,”将军说道,“我将要尽力而为讲述我的故事了,有你这般坦率直言,可我还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我宁愿碰上一个连的敌军,而不愿意回顾昨天晚上的那些奇怪遭际。”

  他停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而当看到伍德维勒勋爵一直沉默不语,好像在全神贯注地听着的时候,他就开始讲下去了,尽管还有些不太情愿的样子,讲他在那间绣帏低垂的房卧房所经历的那番险象丛生的境遇。

  “我脱下衣服上床睡觉,在阁下您昨天晚上刚刚离去之后;可是壁炉里的那些柴火,因为它们就在正对着我的床榻前面不远处,熊熊地燃烧着散发出光芒来,借助于对童年以及青年时期诸般回忆的帮助,这是由于跟阁下您快乐的不期而遇所引起的,我此时心潮起伏一时难以入眠了。然而,我还是要说,所有这些回忆都是令人畅心而愉快的那种,其出发点是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暂忘那些职业性的劳碌、疲惫而危险的境况,而可以享受一下宁静的生活了,由于残酷的战争召唤而舍弃日久的友情纽带现在又可以复归如初而加以重温了。

  “当我不禁沉浸在这样令人愉悦的回忆之中时,渐渐地沉入了甜美的梦乡,恰在这时一个声音把我惊醒过来,就像是一阵丝质女长裙的窸窣声、以及一对儿高跟鞋的敲击地面声,好像是一个女子正在这个房间中行走。这时我把帘幕拉起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床这里和火堆之间走过去了。她身子的背影转向我,我可以看清楚,从她的臂膀和脖项来看,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身上穿着老式的女长裙,这样的服装我知道女士们叫做宽服——就是一种身量极其宽松的长袍子,脖子与肩膀上束成一排粗辫子一样形状,长长地拖在地上,最下是裙摆的样式。

  “我觉得这样冒昧闯入已经够不寻常的了,却一点都没有怀疑这是房屋中某个活着的老女人的身影,她也许是喜欢这样像她的老祖母一样装扮起来,也可能是由于阁下您提到过目下房间紧蹙,把我安排在这间房屋中,而她却找不到地方住宿了,可巧她又忘记了这个情况,半夜十二点按她的老习惯又回来了。在对此确信无疑的情况下,我躺在床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入侵者注意现在我对这个房间的拥有权。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可是,天啊!我的爵士,她朝向我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面啊!她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的问题再也没有疑问了,再也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一个活着的人。在这张肯定属于一具尸体的面容上,印刻着最最恶毒而可怕的情感印迹,这是她活着的时候留下来的生动表情。这具恶毒的罪犯尸体好像是刚从坟墓之中被释放出来,它的灵魂刚刚逃脱于罪罚之火,以便出来与她那古老的从案犯欢会一段时间。我在床上一跳而起,坐直了身子,用两肘撑着身体,两眼直直地盯着这个可怕的鬼魂。这个女巫似乎一两步就迅速地跨到了我正躺着的这张床边,一下子就跪坐在了床上,就像我在急剧的恐惧之中所做的那样,把她那张恶魔的脸孔凑近到离我的脸面只有不到半码的距离,龇牙咧嘴地就像一个活着的魔鬼那般敌视嘲弄着我。”

  说到这里布朗恩将军停下来了,从他的额头上抹了一把冷汗下来,想起那番可怕的情形来,他不禁全身都冒出了冷汗。

  “我的爵士,”他接着说,“我不是一个懦夫。我由于职业的关系曾经经历过各种各样人间的危险,而且我可以自豪地表示,没有一个见识过里查德.布朗恩这个名姓的人曾经让他的佩剑蒙羞过;但是在目下这个情形中,在这双眼睛的逼视下,而且几乎是被这样一个恶鬼的化身攫住了一般,所有的坚强都弃我而去了,所有的血性都冰消瓦解,就像火炉里的蜡一般不值一提,我能感觉自己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生命的血脉也停止了流动,一阵昏晕仰身倒了回去,就像一个惊慌畏惧的牺牲品一样,根本都赶不上一个十岁大的乡村女孩或男童。我究竟这么直挺挺地躺了有多长的时间,连我自己也不敢加以猜测了。

  “可是城堡的大钟敲一点钟的时候把我惊醒了过来,钟声听起来如此之响,就好像是在我的房间里一样。又过了一会儿我才敢睁开了眼睛,害怕还会遇见那可怕的景象。然而,当我鼓足了勇气向上看去的时候,老女人已经看不见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拉响我的铃声,把仆人们唤醒过来,赶紧换到一间阁楼或者草料间里去,到那里去避免再次被光顾。不,我要坦白地说,我的决定发生了动摇,并非是怕透露自己的羞辱,而我真正所惧怕的是,由于唤铃的铃索悬在壁炉的旁边,要是我朝那里走过去的话,可能还要遇到那个魔鬼女巫,我暗自猜想,她一定还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之中偷偷潜伏着呢。

  “我是不想给你描述那一晚上剩下来的时间里,我是怎样在忽冷忽热的阵发之中度过的了,时而昏沉入睡,时而疲惫地大睁着两眼,除了这两种状态以外我其余的时间里根本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成千上万的可怕的幻象向我袭来;但是我明白,两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前面我给你描述过的,不同于后来的这些幻象,后者是我由于自己的幻觉和过度的神经紧张而形成的的结果。

  “天光终于大亮了起来,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身心疲惫,病歪歪的,简直惨透了。我为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和军人而感到羞愧,而更加让我羞愧难当的是,我感到自己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逃离这个鬼魂出没的房间,然而,这个意愿此时已经胜过所有的别的顾虑了;因此,我慌里慌张地把衣服一股脑穿上,开始逃离阁下您的这所房屋,到外面去寻找新鲜的空气来镇定自己紧张的神经,此时整个系统已经由于遭遇这样一个可怕的造访者而全面紊乱了,这个我必须相信,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阁下您现在已经了解了我心情烦乱的起因了,还有我为什么要急着离开你这好客的城堡了。在别的地方我相信我们还会经常见面的;但是上帝保佑我,不要再在那个屋顶下度过另外一个夜晚了!”

  尽管说将军的这个故事听起来很奇特,他讲述的时候似乎也是深信不疑的样子,因此而省略了通常情况下对这样一个故事所应该有的所有个人评断。伍德维勒勋爵因此再也没有询问他是否敢于肯定自己不是在梦中见到鬼魂出现的,或者提议还有很多可能的情况,通常情况下是可以解释超自然现象的,比如像幻觉中的心猿意马或者视觉神经暂时错乱等。相反的,他好像已经深深地对这个事实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完全地相信了他所听到的一切;在沉吟了相当长的时间以后,满怀着诚挚的心情,为他早年的朋友在自己的房舍中所遭受的这么严酷的折磨而道歉。

  “我对你的痛苦表示最深的歉意,我亲爱的布朗恩,”他接下来说道,“这是一个令人不快的,尽管来说也是一个没有预料到的,我自己做的一个试验的结果。你必须清楚,自从我的父亲以及我的祖父的那个时候起,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昨天晚上派作你用的这个房间,就已经被长久地搁置起来了,因为有人报告说它里边有不寻常的所见和声音会惊扰屋里的人。当我在几个星期以前继承了这座房产以来,我觉得整个城堡之中有这么多的朋友们居此下榻,应该不会还有额外的空间余地,可以容许未知世界里的居住者们继续居留在这些舒服的卧房之中了。因而我才把这所‘绣帏垂挂的卧室’,我们是这么叫它的,打开来派作你用,而没有毁坏其中的那份古韵古味气息,我在其中放置了这么多新的家居摆件,它已经够现代化的了。然而,由于房中闹鬼的消息还是在主导着家中人们的看法,就是左近的邻居们以及我的一些朋友们也都知道这个情况,我恐怕初次住进‘绣帏垂挂的卧房’里的人知道情况后会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从而再次掀起人们对这个久负恶名的房间的谣传,因此我打消了把它作为我的屋舍之中寻常的一部分的想法。我必须告诉你,我亲爱的布朗恩,你昨天的不期来临,似乎成为了改善这个房间不实之名的绝好机会,因为你英勇卓绝的勇气是不容置疑的,在你的心中全然没有对待这样事物先见为主的可能。因此,我就不可能再找到一个比你更合适的试验的人选了。”

  “在我的这一生中,”布朗恩将军说,有些鲁莽的样子,“我是完全在敬重着阁下您——心中特别地感怀不尽。我很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记得这次试验的结果的,就像阁下您高兴这么称呼这件事情的。”

  “不,现在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我亲爱的朋友,”伍德维勒勋爵说道。“你只要细细想上那么一会儿,以便能够确信我真的不可能预见到你所不幸遭际的那份痛苦。昨天早晨我还对超自然现象的出现持完全怀疑的态度。而且,我可以确定地说,要是我把有关这间房子的事情告诉你的话,那些传说就会对你起诱使作用,按着你的秉性,决意选择它作为你的卧处的。这是我的不幸,或许也是我的疏漏,但是真的不可以把它看作我的错误,没想到你会遭遇这样一番奇异的痛苦折磨。”

  “的确太奇异了!”将军说道,又恢复了良好的话风;“而且我可以申明,我没有权力认为阁下您这么对待我是一种冒犯,因为我自己曾经这么看待自己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坚强而富于勇气的人。可是现在我定的驿马已经到达了,我不该再在这里影响阁下您的欢愉了。”

  “不,我的老朋友,”伍德维勒勋爵说道,“由于你已经不可能再留下来跟我们呆上一天了,对此,我是真的不能强求,可至少再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你一直非常喜欢书画,我有一个肖像画廊,其中有一些是范迪克的作品,画中人物是这份家业跟城堡先前所有者的祖先。我觉得其中有些画作的品性资质一定会打动你的。”

  布朗恩将军接受了这个邀请,尽管说还是有些勉为其难的样子。显然他出气不太顺畅、有些不自然,除非赶紧远远离开伍德维勒城堡。他不可能推拒他的朋友的邀请,尽管说;除此之外,他还为自己举止上的表示有些乖张而感到羞愧,这对一个好心好意的主人是不应该的如此的。

  因此,将军尾随着伍德维勒勋爵走过几个房间,来到了一个挂满画作的长长的画室之中,勋爵一边把画作指点给将军看,告诉他画作的名字,一边陆续地给他讲述一些有关肖像中反映的人物的某些情形。布朗恩将军对这些细节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倾听着主人逐个地给他加以介绍而已。这些画作,只是在一个古老的家庭画室中寻常可见的那一种。这里是一个为了皇家的事业而毁败了业产的骑士;那里是一个崇高的女士,通过跟一个富有的圆头党人订婚又把这份家业恢复了。那儿挂着一个时髦青年,由于跟流放的圣戈梅因宫廷有关联而陷于危险之中;这里又是一个在大革命期间给威廉提供武备的人;而第三个人物则时而把自己的砝码压在维新派的身上,时而又反之支持保守党。

  当伍德维勒勋爵填鸭式地喋喋不休把这些胜迹说给他的客人听时,就像人们说的“对牛弹琴”那样,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画室的中央位置,他突然看到布朗恩将军一下子惊讶起来,好像是大惊失色一般,还显得畏惧不安的样子,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他正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一个画中穿着女长裙的老女人,这样的服装是十七世纪末流行的时髦样式。

  “就是她!”他脱口惊呼起来——“就是她,身形和脸型,都是她,尽管从表情上看,不像昨晚光顾过我的那个可恶的女巫那么凶残无比。”

  “事情要真是如此的话,”年轻的绅士说,“就再也不用怀疑你所见到的可怕鬼魂出没的真实性了。这是一张我的一个不走运的女先祖的画像,有关她所犯下的那些案例,有一个长长的可怕黑名录,记述在家族史之中,就藏在我的一只专用皮箱里边。要讲述这些历史简直太恐怖了;可以这么说,就在那边那间卧房里,乱伦的丑事以及奇怪的谋杀诸多罪迹桩桩如在。我要把那里继续禁锢起来,就像我的先人们代代相传一直是这么做的那样,他们的评断是没有错误的;自今以后没有任何人,只要是我能够阻止的,可以被允许再在那儿遭受这可怕的鬼魅惊扰,即便像你这般无所畏惧的人都被震慑成这个样子了。”

  就是这样,两个朋友,相聚时是如此的欢愉,离别时却完全不同了心怀——伍德维勒勋爵下令再也不准任何人开启“绣帏垂挂的卧室”,并把门户砌了起来;而布朗恩将军也到另外一些不太优美的乡间追寻雅兴去了,拜访另外一些不怎么尊贵的朋友们去了,再也不敢提及他曾经在伍德维勒城堡里所遭受的那个痛苦可怕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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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我总在想,若是以超自然力能够让鬼魂滞留,历朝朝历代下来岂非全世界都被阴气填满了?而事实上,在很多这类文字里的阐述里见得最多的确实恶灵,那么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善良的灵魂去了该去的地方,接手另一个未知世界的约束,这个未知的时空世界与人类时空世界是平行的,互不交叉所以相安无事,而这些恶灵却规避某种规则逃遁了出来?或许这样就能够理解了,它们因为某种怨念或贪念太强,不能平和接受规则,因而逃遁出来滞留人间却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做点吓唬人的勾当。这也就是为嘛只能在某些特定场合,例如这篇故事里绣帏垂挂的的房间里,只需要简单封闭就能够相安无事。一个血气方刚将军都抵不住阴邪的侵蚀,试问还有谁敢?这个勋爵真够能耐的,拿朋友做试验品,幸好没弄出人命关天的事情,否则要怎么向人交代。推荐阅读。编辑:金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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