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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地理】童年里的温暖

作者: 木槿 点击:1290 发表:2023-06-06 13:16:12 闪星:10

摘要:深秋的太阳晒在背上暖融融的,姥姥背着我,裹着小脚的姥姥走路晃晃悠悠。我听到风吹动身边的高粱地,宽大浓绿的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橙红色的高粱穗子摇摇摆摆,像燃烧的灯芯,热烈而温暖。恍惚间,我听见姥姥自言自语,你长大了,姥姥背不动了,但姥姥还是没有把我放下。高粱地好长啊,一直走不到头,我的脸贴在姥姥的背上,暖暖的,香香的,我没有睁开眼睛,但我知道高粱地的尽头就是回家的大路了。

  秋已深,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了,仍滴滴答答地不知停歇。灰色的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我蹲在厨屋门口的屋檐下,看雨滴砸在泥水里,看水泡一个个跳出来,或大或小,有的长时间漂浮,有的瞬间炸裂,留下泥水里的涟漪来不及四散又有新的水泡升起。小小的水泡,多像我心里的愿望呀,挤挤挨挨,又不断地破灭。

  我沉浸在水泡泛起的雨声里,竟然没有听到堂屋里的姥姥唤我,姥姥离我三四米远。我面朝西蹲着,身后的厨屋又叫东屋,是两间房,外头是灶间,里间的床是姥爷回家来的时候睡的,姥爷说厨屋暖和。姥爷在离家十几里的另一个集上的食品站里当会计,每个星期的背集他都骑自行车回家来,逢集的早晨天不明他又骑车走了。

  我的面前不足十米的地方是集上卖农具和生活用品的合作社,它的房屋后墙,也是我姥姥家的西院墙。在后屋檐下,距地面两米的样子,姥姥请人装了一排窄窄的木板条,这是小鸡的卧铺架。院子里盖的有鸡窝,七八只鸡不乐意住,每天傍晚扑棱着翅膀,奋力地飞到房檐下睡觉。只有白天要嬎蛋的母鸡才肯进鸡窝。

  雨水里的小鸡,尽力地踮起一只脚尖,再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细长的腿脚,伸着头找寻泥水中的“岛屿”,嘴巴里还“咕咕,咕咕”的埋怨,然后用力的蹬掉爪子上的泥巴,飞上架歇息。泥泥查查的院子里时隐时现出似竹叶般的细小爪子印。

  也有身强力壮的小鸡,霸气地飞到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枣树棕红色的枝干纵横交错和房檐连在了一起。随着小鸡的抓握,浓密的黄叶儿“扑簌簌”落在泥水地上,像撒下来一片闪烁的月光。此时的大黄狗,安静地趴在我身旁,懒得多看小鸡两眼,要是平常,早就扑上去,闹腾得鸡飞狗跳,惹得姥姥对着黄狗大声地呵斥。

  我记得那群小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白来杭” ,一身洁白的羽毛,大红鸡冠,嬎下的鸡蛋个大皮白,煮出的鸡蛋细腻香醇。平日里姥姥是舍不得吃鸡蛋的,只有过生日,过节,家里来了亲戚,或者是生病了,姥姥才给煮鸡蛋,炒鸡蛋,或蒸鸡蛋糕,做蛋花汤,下鸡蛋面条。

  姥姥收的鸡蛋是有数的,每天晚上姥姥都会把几只母鸡捉到手里,用左手掐起鸡的两个翅膀根部,右手在鸡屁股羽毛下摸索一会,然后对我说,明天收三个鸡蛋。我觉得姥姥很神奇,姥姥也得意地抿嘴一笑。我的姥姥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地。姥姥把头发在脑后挽个髻,罩着黑网套,瘦瘦高高的,每天穿戴的规规矩矩。不像邻居三姥姥,背集,光个脊梁,端个大簸萁,簸麦子,黑瘦的胸前,两只松松垮垮的“妈妈”跟着一颠一颠地,来人了也不避讳。

  从堂屋门口到厨屋门口铺的是米把宽的青色砖头,一直铺到院子前头往街面拐弯处。家里没有那么多砖铺满整个院子。三间堂屋青砖红瓦,是姥爷姥姥,爸爸妈妈和小姨辛苦攒钱盖起来的。除了东面的山墙是全部青砖,其他墙外面是青砖,里面是土坯。土坯是用泥土和麦秸混合做成的,老家人盖房子都用那个。

  盖新瓦房那年是1970年,我七岁,上二年级。记得新房子上梁的那天,来了好多邻居和亲戚。姥爷撒下了好多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小伙伴们和我一起抢着捡地上的糖吃。记得姥姥激动地撩起围裙擦眼泪,记得妈妈一个劲地把纸烟盒扯开,把香烟塞到乡亲们手里,爸爸划着火柴给大家点烟。我站在新房前,昂起头,看到了房梁上扎的新绸子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红。

  秋收后的姥姥天天都在忙碌,天天有干不完的活儿。逢集要出小生意,隔天一个集。背集趁晴天,姥姥要把麦子簸出来晾晒,然后装到屯里。一袋袋黄豆,姥姥倒在簸箩里扒拉个遍,找出小土块、小石子。等到逢集挑担子卖豆腐的来,姥姥就拿黄豆去换水豆腐,用小葱凉拌,细嫩清爽。有时候换带着笼布花纹的豆腐皮,层层叠叠,一打开就散发出浓郁的豆香。

  东屋里放了一堆的玉米,姥姥把晾干的玉米棒子放到大铝盆里,用铁锥子在玉米棒上面隔几行冲出几道沟沟,没有事的时候,家人围坐在一起,左手拿着玉米棒,右手大拇指向外一拨拉,一排排玉米粒叮叮咚咚地滚落在大盆里。金灿灿的玉米粒,带着阳光的味道,搲上一搪瓷缸子,加点糖精,到集北头去炸米花,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一朵朵玉米花,金色的底座,洁白的花儿。我欣喜地挎着竹篮飞奔,像挎回家一篮子天上的云朵。

  天黑了下来,姥姥又大声的唤我:“快来,别傻蹲在那儿呀。”我站起身来,身旁的大黄狗一激灵爬起来,猛地抖了抖毛,抢在我前头进了堂屋。我又蹲在姥姥腿边。“是想你妈了吗?”我眼睛潮湿,低下头。妈妈带着两岁多的弟弟去了商丘看我爸爸,月把了,也没有回家来。我比弟弟大了四岁。我知道商丘太遥远了,远得我都记不清爸爸的模样啦。

  当我和乡村还都在沉睡的时候,妈妈总是把我从睡梦里抱出来。勤奋的公鸡也总是早早打鸣催醒赶路的人。小姨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前车大杠上的小竹椅里,妈妈挎着包坐后座。有时候和小姨轮流骑车。从家到公社的镇上二十多里路,到那里等去县城的长途车,然后到县城汽车站换乘去市里的长途车,一天就那么一两趟班车,不能错过。从早晨5点多出发,舟车劳顿,到下午5点多爸爸接到我的时候我又入梦乡了。

  姥姥对我说:“别急呀,你妈快回来了。去鸡窝拾鸡蛋吧,今晚上给你煮鸡蛋吃。”我换上姥姥的大胶鞋,踩在泥水地上“呱唧,呱唧”地响,泥水都甩到了后裤腿和小屁股上,姥姥又责怪,“谁让你穿大人鞋?!”但看到新鲜的鸡蛋,姥姥又笑起来,对我说“给你煮两个鸡蛋,好不好?”我开心地问姥姥:“那到我过生的时候,还煮两个吗?”姥姥忙不迭地说:“煮,煮。”

  在我们皖北老家,“过生日”,都是说“过生”。记得我过生的时候,姥姥把两个煮熟的鸡蛋用凉水过一下,然后放到切菜的案板上,从左滚到右,再从右滚到左,来来回回两遍,姥姥嘴巴里还念念有词,大概就是说,小病小灾都滚蛋,让孩子平平安安。我十一岁的时候,爸爸把我带到了河南商丘,那是爸爸工作的地方。放寒假我回老家,姥姥依然没有忘记给我过生日。后来我长大了,姥姥老了,我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也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了。

  我的妈妈生我的时候,是兔年的寒冬腊月。那个时候,刚刚过了三年自然灾害,饥饿,是刻骨铭心的集体记忆,是许许多多老人心里的恐惧。我的四十多岁的姥姥,经历了太多的苦难。1931年不到十岁的姥姥,拉着父亲的大手,和两个哥哥一起,裹着小脚,一路向南,走了三百多里路到安徽亳州投靠亲戚。

  小时候常常听姥姥说,她的家在“北乡”,长大了我才知道“北乡”就是河南省商丘市。历史上的黄河,水灾连年不断。那年夏天,姥姥看到了滔天的大水滚滚而来。大水淹没了即将成熟的庄稼,大水冲倒了家乡亲人的房屋,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姥姥的父亲带着仨孩子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我的善良的太姥爷太姥姥收留了他们。感恩的父亲,把我的姥姥留了下来。就这样,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姥姥,给我的姥爷做了童养媳。

  姥姥说我属兔,寒冬的兔子哪里有青草吃呢。姥姥有些愁苦,叹了口气说:“这孩子长大了会命苦啊。”我的二十一岁的妈妈却不以为然。我是我妈妈的头生娃,可我的妈妈不待见我。我的奶奶家离我姥姥家五百米的样子。1963年,我的大伯家,二伯家都添了男孩,我有了两个堂哥。我的大姨家添了个女孩,我有个大我一岁的表姐。我的妈妈在这个时候,生下个女孩,她从心里不稀罕我。

  有我的时候,二十七岁的的爸爸从部队上回家来了。爸爸穿着绿军装,清秀挺拔。第二天他去奶奶家报喜。隔着家门口的小河,奶奶问:“生个啥?”“小闺女。”爸爸声音小的像犯了错,好像又觉得对不住奶奶。奶奶又大声地问:“生个啥娃?”“小闺女。”倒是我的奶奶,听清楚了我爸爸的回答后,乐呵呵地说:“好,好,俺孙子孙女都有啦。”

  姥姥真的疼我,我常常在姥姥的夸奖声里,学会了农村孩子常干的割草,拾粪,刨柴火。虽然我有些不情愿,嫌拾粪臭,可姥姥说,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在家里,姥姥教我和面擀面条,姥姥说,和面要“三光”,面团光、面盆光、手上光。冬闲的时候,姥姥还教我糊袼褙,裁鞋样,纳鞋底。可能是我笨,也可能是我不感兴趣,都没学会。

  妈妈说:“背书去不好吗?!学那干啥。”姥姥说:“你可别学你妈,啥都不会,将来到婆婆家要吃苦受气哩。”姥姥哪里知道,政策变了,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啦。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1979年我高中毕业考上了中专。1980年爸爸把妈妈和俩弟弟的户口迁到了商丘市,妈妈和爸爸终于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1982年农村经济改革,实行了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走进了希望的田野,收获着金色的梦想。

  姥姥在逢集的时候出摊卖酱油醋。十里八村的乡亲都到姥姥的摊位上买。因为他们知道姥姥是从太和县的一个大厂进的货。五、六十里路,每两个月都是一对中年夫妻,拉着大架车子,捆绑了三个大木桶把酱油醋送到我家。姥姥总是热情的炒鸡蛋招待他们,走时再多给带两个大馍和咸菜,留作路上吃,那对夫妻总说姥姥是个大好人。

  我记得堂屋西间里放了三个非常大的缸,姥姥不许我碰。姥姥打开缸,酸酸的醋味弥漫在屋里,很好闻,每次我都用力地吸着鼻子。有一次趁姥姥洗醋舀子,我伸直小胳膊,用里推盖子,露出一条小缝隙,我趴在缸沿上,用手指蘸着醋放到嘴巴里。姥姥看到后,把我拽到门口,伸手照着屁股就是几巴掌,严厉地问我:“给你讲过多少回了,不能碰,不能碰,记不住吗?!”我含泪点头。姥姥是不常打我的,看到姥姥发脾气,我有点害怕。

  邻居二老姥,姥姥喊她二婶子,她经常提着大桶,从我家大缸里舀酱油醋,自己卖,姥姥又不多要她的钱。我问姥姥:“她也卖酱油醋,往后您卖的不就少了吗?”姥姥说:“二婶子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能帮就多帮她点呗。”姥姥常说:“砖头瓦块都能垫桌腿呢,谁还没有个难处啊?!”这是姥姥对我的早教,是姥姥教会了我善良、诚实和守信。

  天彻底地黑了下来,姥姥把纺锤样的玻璃灯罩卸下来,划着火柴点亮煤油灯。她用一个破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灯罩,拧大灯捻子,再把干净的灯罩装上。姥姥把灯轻轻地端到方桌上面的条几上,说:“高灯下亮,看你的小画书吧。”

  姥姥则把那个麦秸杆编制的尺把大的小盒子抱在怀里,认认真真地整理里面的钱,那是逢集卖东西的收入。一毛一毛的纸币,一分一分的钢镚,小心清点。“姥爷不是把工资都给您了吗?”“你不懂,花自己挣的钱,心里踏实。”我“嗯、嗯”的点头,似懂非懂。

  看到爸爸买的小画书,我又开始想妈妈。姥姥把我揽在身边说:“妈妈不是不疼你,是顾不了你。她要下地干活,还要去队里算账,晚上还要加工肠衣卖给县外贸,还要忙弟弟。”我又似懂非懂的点头,泪眼婆娑。渐渐地,在摇曳的橘黄色灯光里,我趴在姥姥的腿上睡去。

  深秋的太阳晒在背上暖融融的,姥姥背着我,裹着小脚的姥姥走路晃晃悠悠。我听到风吹动身边的高粱地,宽大浓绿的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橙红色的高粱穗子摇摇摆摆,像燃烧的灯芯,热烈而温暖。恍惚间,我听见姥姥自言自语,你长大了,姥姥背不动了,但姥姥还是没有把我放下。高粱地好长啊,一直走不到头,我的脸贴在姥姥的背上,暖暖的,香香的,我没有睁开眼睛,但我知道高粱地的尽头就是回家的大路了。


【编者按】作者出生在皖北,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父母为了生计,作者在姥姥的身边度过自己的童年。在作者儿时的记忆里,认为妈妈不稀罕女孩才把她留在姥姥家里;爸爸在河南商丘工作,更是经常记不清爸爸的模样。但是,姥姥给予的爱温暖了作者整个童年世界。特别是姥姥在作者的生日时总会煮上两个鸡蛋,后来作者长大了,姥姥老了,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也没有人记得作者的生日了。满满的童年回忆,满满的姥姥疼爱。一篇充满温暖的亲情文字。推荐阅读。编辑: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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