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近清明。

风涔涔的凉，弄不清心凉还是风凉。晨曦中的江水翻腾着白浪，像时光一样奔流不息。周边美景如画，心头却萦绕着一缕挥之不去的情殇。堤上荡漾的柳丝，夹岸的峰峦翠岭都在陪我祭奠一个人——我的二哥，他于去年11月8日离开这个世界，转眼已经四个多月了。

人，不过是红尘过客，早早晚晚都会离开的，历史上那么多英雄美女风流人物皆如过眼云烟。在历史的长河里，数十年流光不过一瞬。而在这一瞬的光影里，二哥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生动的，鮮明的，他好像未曾老过，一直是精明强干玉树临风。

二哥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长我十二岁，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已经是能扛事的青年了。他在老街的染坊上班，领一份工资，那年头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可不简单。

说他英俊潇洒不是过度褒奖，在当时的同龄人中，他的确出色，人长的眉清目秀，即便布衣，也穿着干净讲究，聪明干练且心灵手巧，什么活到他手上都干的有模有样，颇有点人中龙凤的意思，他走到哪，都会被女人多看上几眼。阶级斗争的年代，黑五类子弟莫不阴云罩顶，可二哥依然不乏女性的暗恋追求，我知道的就有几个。在我眼里，他简直无所不能，他当然是我的偶像。

上四年级的时候，学校的黑板报有我写的诗，当然只是顺口溜，一位姓沈的老师就问我：“赵峰是不是你哥？”我说是啊，沈老师说，“你哥可聪明，可惜不上学了……”我二哥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就停学了，沈老师是他的班主任。

只上了四年学的二哥却写的一手好字。他单位后来改叫洗染店，有一项业务，给汗衫背心奖旗工作服什么的印字，那是先在牛皮纸上用毛笔写下来，再刻成版，然后手工印刷。刻字是二哥的拿手戏，街上行人的背心运动衫上常能看到二哥的字。我看着眼馋，就跟二哥学刻版，后来街上人戴的草帽上也有我刻的字，什么“劳动光荣”，“为人民服务”“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等等。

小时候就盼过年，年初一的早上，二哥会给我和姐姐妹妹每人一份压岁钱，然后排着次序给爹娘磕头。那会的几毛钱是足以令人殷切期盼的，接到手激动不已，好好存起来，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舍得花掉。快到正月十五了，二哥便找来竹子破成竹篾扎灯笼，有花篮、五角星、兔子等等，二哥扎的最好看的是金鱼，眼睛鼓鼓的，一走动摇头摆尾，晚上点亮了到大街上招摇显摆，总有很多人围观，别提多过瘾。

二哥比姐姐大6岁，姐姐还小的时候，有一回过年包饺子，二哥包一个特大的饺子，里面包的面团，问姐姐要哪个？姐姐当然说要大的，结果一吃没肉，知道上当了。这个段子一直到老都成为家里的笑料。

跟二哥分手正是文革闹的最凶的时候，父亲被红白棍押着遣送到老家监督改造，母亲带我和妹妹弟弟来到姥姥生活过的庄上落户，一家人被迫分散。那年月，天天想的就是怎么消灾避祸，再就是填饱肚子，连亲情都没功夫眷顾了，各保各的命要紧。这般一去，就疏离了整整十年！十年后父亲平反，全家返城，已经是物非人是，物是人非，满眼令人叹惋的沧桑！共和国的灾难落实到遭遇不幸的老百姓的身上，就是骨肉分离，就是血泪交融，就是刻骨铭心难以释怀的梦魇。算了，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改革开放，是中国老百姓真正脱离旧中国旧制度的强权压迫而获得的真正的精神解放，人格解放。二哥本就是单位业务骨干，成了单位领导，而且入了党。

岁月如流。老父亲已经作古，97岁的老母亲依然健在，好像是为了记录见证这一家人跌宕起伏的生活经历以及社会变革的历史。二哥也老了，病了，兄弟姊妹都老了，偶尔相聚，免不了执手相看泪眼。人生固然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悲剧，可生命过程中的亲情相依，却是最值得眷恋回味的喜剧，悲喜交融，才是完整的人生。

二哥病重弥留之际，正是新冠疫情最紧张的时候，即便近在咫尺，诸多亲人都不能到跟前诀别，有什么办法？一切只能归于天命，天意当前，人是多么的微弱渺小无能为力。

我则被封闭在数百里之外，手机视频看到二哥躺在病床上，哪里敢看啊！赶紧闭上眼睛！怎么都不相信那是我当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二哥！造物主能让一个生命精彩辉煌焕发出无穷魅力，却又让这迷人的精彩转眼便如风雨击打的落花一般，仓惶成不忍卒读！

写下这些文字，不觉天已近午，抬头看山川锦绣，风和日丽，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朵朵浪花簇拥着轮船逶迤而过，世界依然美好，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人的生死离别，好像跟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真可谓“人生长恨水长东”啊！有关系也只在亲情的血脉里温热，在记忆的深处流淌。

一阵风来。什么都不想说了。二哥，一路走好。有一日天堂相见，还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