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直门外一条胡同把口，一个饭馆的角落坐着一对老人，为了对我的承诺，他们很早就来到了这里。孙大哥九十，老伴李大姐老小他三岁，你别看二老已经这把年纪，但精神矍铄，透过慈祥的面庞，他们的眉宇和目光中都闪现着一股与常人不同的精气神。你知道，这可是昔日首都警界赫赫有名的伉俪，我今天来，就是来听故事，准确地说，是听李大姐讲她的传奇故事。

这是很早以前的一个约定。十年前，孙老在北京老干部大学书法班学习，一个大雪纷飞的上午，我来晚了，只顾低头讲课，猛一抬头，发现孙老的腿上裹着白花花的东西。我连忙起身走过去，惊讶地问道：“怎么了孙老？”“折了”，孙老笑了笑，很平静地说。天哪，这么冷的天，这么大年纪。看着打满石膏的大腿，心疼、担心、敬重、不解，一时心里很复杂，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好。怎么来的？我又问。“女儿推车送来的。”我的心中涌上起一股热流，一时语塞，努力地咽下了泪水。

课下休息的时候，从安局的口中才知道孙老的过去。原来，他是市刑警队重案组的老警官，亲身经历了和破获了建国以来北京发生的所有大案要案 ，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这让我不禁肃然起敬，也明白了他为了不耽误学习，为什么能有这么顽强的毅力，不禁大为感叹。这时安局又说，论名气他不如老伴李松芝。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李松芝”这个名字，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想听听她讲故事。

过了几年，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在小汤山老警官疗养院，市公安局老干部处请我为退休的局级领导和分队支部书记作讲座，听说她也来了，喜出望外。我早就听说她的舞跳得好，晚饭后娱乐活动，我瞅准机会，彬彬有礼地邀请李大姐跳了一支“华尔兹”，并不失时机地提出了我的“请求”。李大姐快人快语，一口应允，没想到，疫情来了，直到今年开春，才实现这次约会。

这饭馆不大，生意挺红火，窗外寒风刺骨，室内暖意融融，一缕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映着二老的面庞。饭菜飘香，松芝大姐如数家珍侃侃而谈，饭馆里虽然嘈杂，但她的声音穿透力极强，连服务员都忘了手里的差事。我津津有味地吃着听着，一个个画面在眼前闪现。

时光倒退七十年。嗖!嗖!嗖!，一辆辆自行车像离弦之箭从我眼前飞过，迅疾消失在远方，那是几个年轻的侦查员去办案。只听落在后面的小伙子一声大喊，“李小飞，慢点儿。”这李小飞就是李松芝，那时她才十七岁，刚从警校毕业，已经是海淀分局的一名刑警了。她齐耳短发，英姿飒爽，就像矫健的雏燕，把几个小伙子远远甩在了后面。她办事麻利，干脆、泼辣，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冲劲。“小飞”就是队友送给她的绰号，也是从那时起伴随了她一辈子的美誉。

刑警队是男儿的天下，一个少不经事的弱女子能有什么出息和作为？没想到初出茅庐她的表现还真让人交口夸赞。

那是清河织呢厂的一个案子，在不长的时间里，女浴室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手表失窃现象，这是李小飞参与侦办的第一个案件。经过缜密的分析排查，锁定了嫌疑人，确定了不让嫌疑人脱离视线的监控策略。可是就在两个有经验的男队友回局开会的时候，嫌疑人动了，出厂了。来不及汇报，李小飞毫不犹豫单枪匹马跟了出去。嫌疑人乘车进城，表面显得很平静，但内心却始终保持着警觉。在鼓楼她换了一辆无轨电车，车身晃动，就在她伸手扶横杆的瞬间，李小飞敏锐地发现了那人腕上的白盘手表。在金鱼胡同这一站，她尾随嫌疑人下了车，往北走进一个胡同，那人便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一座大门——中国歌剧舞剧院。她到这儿干什么？李小飞灵机一动，转身直奔居委会求助。

亮明了身份，治保主任立刻帮忙在剧院的传达室查看了会客登记，知道她是来找一个著名的歌唱家的。功夫不大，嫌疑人出来了，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头也不抬，直接上了返程车。就在她再次伸手握住横杆的瞬间，白表盘变黑了，这一发现让李小飞的心咚咚直跳，立即下车，放弃跟踪，打电话向队里求援。和队友汇合后迅速返回歌剧院去找到那个歌唱家核实调查。这才弄清，嫌疑人是在剧团下厂慰问演出的时候和她攀老乡时认识的。后来此人就进城来托她代卖手表，她没帮上忙，这回是来取表的。返回织呢厂，突审嫌犯，几番较量，嫌疑人败下阵来，此案成功告破。初战告捷，李小飞就给领导和同事留下了反应快、脑子灵，胆大心细，遇事不慌，办事稳妥的好印象。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刑侦人员基本素质的话，那接下来的工作就让战友们刮目相看了。刑警不光要面对活人，还有死人。清华西门勘验腐尸，敢去吗？李小飞二话没说，走！到达现场，翻动、提取一切要检验的残留和指纹，满眼蛆虫，难以抵挡的恶臭，她都忍着、挺着、跟着干。她就一个执念，男人能干，我就行。中午，有人买来烙饼夹猪头肉，男同志用酒精擦擦手抓起来就吃，她也没含糊，擦擦手，吃！硬是把翻肠搅肚的恶心劲儿给压回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怎么能有这样的胆量？这么说，你会以为李小飞一定是个又黑又丑的女汉子吧？错啦，她，个儿不高，体态轻盈，眉清目秀，不但在警界不缺追求者，就是在八大学院周末的舞会上，也常会引来爱慕者的追寻。

海淀分局这朵警花的素质，很快引起市局的注意，因为他们经常一起办案。那会儿市里也缺女侦查员，就有了想法。海淀一听，一口回绝。强取不成就来个缓兵之计，点名李松芝参加市里的培训。三个月后她被“扣”下了，海淀来人交涉，说：“你们不放人，就把在我们这儿办案的三个男警留下”。市局一听，马上拍板：“行！”

1956年夏天，李松枝被正式调入市局刑警处侦查科大案组，负责侦破重大的杀人，强奸、抢劫案件。侦查、跟踪、蹲守，无论风雨还是寒冬酷暑，只要有案子，甭管多远多晚，抬腿就走。不久，有个一起同甘共苦办案的英俊小伙儿孙儒生搅动了她的芳心，就是坐在我们面前的孙老。我爱人连忙打趣地问：“孙大哥，说说怎么把大姐追到手的？”孙老笑而不答。松枝大姐也不吃东西，完全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

他是一个方脸、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说话不多但心很细，每遇大案，思维敏捷，眼光独到，分析案情很有见地。跟着他一起办案，舒服。慢慢地就愿意在一起跳舞，看电影。1958年，爱情的火花让我们喜结连理。婚后，便于更好的开展工作，我被调到了打扒队重案组。在反扒一线一干36年。

反扒，就是抓流氓、小偷，坏分子。战场主要集中在电、汽车上。李大姐喝了几口饮料，先讲起了一个文革期间的故事。

有一阵儿345路公交车上出现了一伙玩蛇、偷窥、调戏妇女的流氓团伙，搅得乘客，提心吊胆，胆战心惊。问题反映到市委，任务落到反扒队。经过侦查，发现这个团伙有三十多人，多是南口水泥厂的青年工人，每天在德胜门到昌平一线骚扰滋事。摸清了底细，制定了打击方案，迅速集中了三十几名侦查员，分两组跟随这伙人上了车。侦查员们不动声色，锁定了各自捕猎的对象，选好了出击位置。我坐在车后五人座上，身边是个又粗又壮的小子。他头戴栽绒帽，棉服外罩着油脂麻花的工作服，叼着根烟，乜斜着眼，不怀好意地瞄着我。我正好要“找茬儿”，立刻瞪起眼说：“把烟掐了，车上不许抽烟”。那小子一愣，显然没想到，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敢对他发出这样的挑战，他一身痞子气，翻着白眼球，破口大骂：“你他妈吃河水长大的？管得还挺宽。”他的“哥们儿”一看，“来事儿了”，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起来，挤眉弄眼，起着哄的往这儿凑。我一看，时机已到，腾地站了起来，抓住他的胳膊，大喝一声：“管的就是你——掐！”这是暗号，队友们一听，闻风而动，各显神通，十几个刚刚还耀武扬威的无赖男女，还没醒过味儿来便束手就擒，一个个就像霜打的茄子，蹲在车厢里，蔫了。行动猝不及防，当惊慌的乘客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一下子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一案又牵出多起强奸插队女青年等刑事案件，一切审结完毕，在南口水泥厂的礼堂召开了公判大会。真痛快！我连饮一杯可乐，好像这案子也有我的功劳似的。

为民除害，浑身是胆，邪不压正，岂容歹徒逞凶狂！李小飞的名字不胫而走。

刑警的工作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都面临着危险。有的故事，我听着心里都胆寒。1981年，一名歹徒扎伤335路车上的售票员后逃跑，经过大量排查，凶手被发现。一天，嫌犯露头了，李小飞和一名年轻的侦查员尾随着上车。就在她最后登上踏板时，那个人猛地一拱，险些把她摔个仰面朝天。这下儿找到“茬儿”了，就喊：“你想把我摔死啊？”边说便贴上去。这亡命之徒哪儿受过这种“挤兑”，马上向腰间摸去，一把明晃晃的刀露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李小飞猛扑上去，死死按住歹徒的手。与此同时，战友也将他另外的同伙制服。经查，她抓的正是那个扎伤售票员的歹徒。听着这样的故事，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眼前这个慈祥的老人和一个空手夺刀的女杰联系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的传奇。

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只要出手，就是你死我活，一丝一毫的闪失，都会带来十分危险的后果。单打独斗，一个女警都很难占上风，要是碰上更多的不法分子，就更甭说了。既不能退，还得以少胜多，除了要勇，还考验着一个人的智谋。有一次，李小飞在车下发现了四个已经得手的贼。她不动声色，故意把他们“放”上了车，准备关门打狗。她趁着这几个人毫无防备的瞬间突然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擒拿动作铐住了靠近中门的两个，又迅速对企图从后门逃窜的两个大喝一声：“别动，我是警察！把裤带解开，蹲下……”那两个贼一看这压倒一切的气势，懵了，乖乖蹲了下来，仅仅一分多钟就拿下四贼。那时，战机千钧一发，贻误了，就很难再有胜算。

李大姐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完全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里。紧接着又讲起一件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事。她说，那是一个星期天，前一天，我带着两个徒弟刚办完一个大案已经很累了，本想好好歇一天。但是，假日是扒手最活跃的日子，也是我们“丰收”的日子，舍不得放弃，于是一大早就又出了门。翻了十多趟车，已经三战三捷，直到掌灯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踏上归途。“师傅，祝您好运，道上再捎俩。”徒弟开玩笑地说。你说怎那么巧，车到东安市场，上来两个男子，我正在打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马上意识到“差眼儿”（有情况）了，顿时睡意全无。只见一个男子一上来就倚靠在一个单座旁，打掩护。座上的乘客睡意正浓，另一个男子准备下手。这一套我太熟了，虽然车厢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但两人相视一笑，这就是告诉我，“出壶”（得手）了。车就要进站了，我站了起来。就在这两个扒手快步走向中门的时候，我冲着司机大喊：“别开门，车上有贼。”与此同时，一副冰冷的手铐已经铐住了那只还攥着钱的手，当然另一个也没逃得了。一天破案四起。捕获七贼，这是我从警几十年以来的新纪录。

几十年，李大姐破了多少案，捉了多少小偷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为了百姓的安宁，捉贼，对于她，简直是全天候。她很少休息节、年、星期日，即使偶尔带着孩子看戏，也会因为中途擒贼而拐了弯。她的眼睛极其警觉，敏锐，只要发现猎物，就会忘了一切，奋不顾身的扑过去。怀孕时，有一回盯上一个小偷，没想到那家伙突然下车狂奔，她连忙下车急追。一不留神，一个跟头摔了出去，爬起来再追，直到擒住逃贼。她完全忘了，自己已是怀有四个月身孕的人，还一直都瞒着领导。

有了孩子，完全可以调为内勤，但她没有，满了月就上勤。丈夫在大案要案组自然经常回不了家，她呢，也一样，这就必然苦了孩子。我说您也太狠心了。而她看到的是失窃人孤独无望，悲痛欲绝的泪眼。听到的是贫困地区的农民，患了绝症，东拼西凑来京看病的救命钱被偷，那种呼天抢地的哭声。

她说，想起这些，我怒火中烧，恨不得一下子把那些害人虫一扫而光，决不能让一个毛贼从自己的眼前溜走。有一回，都到了家门口，我发现了一个可疑人，怎么办？丢了他，不知道谁就要遭殃，于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这个贼很“聪明”，在18路车上，迟迟不动，直到终点站，才把那只罪恶的手伸进一个乘客的口袋。他夹住钱包就是不抽出来，就在到站的瞬间，猛然抽出就跑，但是他失算了，终于没逃出我的手掌。还有一次，我把一个小偷押进崇文分局传达室，正在办交接手续，一不留神，罪犯夺路而逃。我仍下笔，紧追而去，情急之下，他被逼进一个死胡同，我想，这回看你还往哪儿逃。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噌的一下上了房，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嗖的一下也跟了上去，终于在房上制服了他。李大姐说着，仿佛就是刚刚发生的事，眼里透出一股胜利的喜悦。

“有没有无功而返的时候？”我问。“那太多了。”李大姐接着说。你知道他是小偷，很鸡贼，跟了一天，他跟你兜圈子，就是不下手，白跟。捉贼要脏，要“稳准狠”，早了，他还没得手，打草惊蛇；晚了，跑了、扔了、转移了，前功尽弃。是贼都滑都鬼，要抓住狐狸，就得是好猎手。

“你让大姐吃点东西，别那么贪多无厌。”妻子说。我赶快给松芝大姐斟满饮料，菜都凉了，她也不讲究。从始至终孙大哥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听，就跟在讲他的故事一样。其实我知道，他的故事，更惊心动魄。当年尼克松访华使团被盗案就是他破的，79年轰动京城的碎尸案也是在他的带领下告破的，当然在最关键的时候还是离不开贤内助松芝大姐的鼎力协助。当时，已经锁定了嫌犯，没想到那个杀人嫌犯的反侦查意识极强，已经“醒了”,认出了很多跟踪她的侦查员，而且还主动打招呼“又见面了，累不累呀，要不要回家坐坐？”怎么办？案件陷入僵局。领导调来了松枝，凭着丰富的经验，她机智巧妙地瞒过了罪犯的眼睛，成功地获得了重要的线索和证据，最终为这一令人发指的大案告破立下了汗马功劳。

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李大姐当年的飒爽英姿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可是你一定想不到，她出生在一个医生家庭，兄弟姐妹十个，大多子承父业。唯独她例外，1953年，才16岁就瞒着父母偷偷跑出来，走上了从警之路，而且几十年来不忘初心，嫉恶如仇、奋不顾身、舍生忘死、一心为民，成为在京城小有名气女神探。1992年，在人民大会堂，第一批人民警察授衔仪式上，她是全市唯一的一个三级女警监。鲜花、掌声、荣誉、采访。职务高了，地位变了，名气大了，但她痴心不改，从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她惦记的只有百姓的安危，她最珍惜的唯有警徽的荣誉。尽管早已退休，但本色不退，作为全国先进集体老党员先锋队的一员，她一刻也没有消失在百姓身边。

小饭馆静下来，我们起身，我意犹未尽。二老答应过几天陪我们去公交总队博物馆看看，那里的史册上还有她很多故事。告别的时候，李大姐悄悄地告诉我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说，由于小时候得过胸膜炎，当初入警校体检是不合格的，但是一块橡皮，擦去了那个×，便成全了她的警察梦。谢天谢地，没有那一刻的鬼机灵，哪儿有后来京城巾帼神探的传奇？

人生路上，没有导航就会迷失方向，每一种美德，一种精神风范，一种有价值的人生都是路标,都会给在生命路上问道的人一个指向，所以，我听故事绝不是为了欣赏和珍藏。

和李大姐的约定又推迟了。因为这些天，她和老伴正坚守在保卫两会的先锋岗上。看那神武的风采你不能不赞叹，这哪儿是耄耋老人啊。这是我在夕阳路上看见的最绚丽的晚霞。看见他们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最美的自己”，什么才是最美的人生。

  2023-3-8于北京为之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