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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西行散记

作者: 那里 点击:968 发表:2023-03-08 09:25:56 闪星:8

2022年岁末,一场对谈里,美国歌手、作家帕蒂·史密斯问:你在什么时候最自由?

借着她的问题,在想我什么时候最自由?瞬间空白,但又不甘心地想了好一阵,每次去看海都跟赶路一样,来去匆匆,不过顺便打卡而已,没有特别的感受。

于是,我那不靠谱的时间轴不断拉远拉长,穿越过纷繁熙攘,阴晴冷暖,再追踪,似乎打捞起一骨节关于自由的记忆,是某年远游内蒙边城额济纳旗的那段旅途,沙漠、戈壁、落日、黑城、古老的胡杨林……相比人来说,荒漠才是永恒的存在。

真没想到一竿子支那么远,才寻摸到那么一小点自由照耀下的高光时刻。

自由的代价是什么?我想是不断地删除、尽量简化个人所需,掸去那些不必要的东西,一心前行,而前行的终极目的不仅是从此地到彼地。相比之下,我更珍念在路上敞开自我,保持真实,是一种修复,也是对自己的度量。

我的微博签名是:自由和自由。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和自由并驾齐驱,等量齐观。在某个平行宇宙里,或异次元的未竟旅途上,我是不是会重回一路向西的天路,左手边是巴丹吉林沙漠,右手边是800里戈壁,是不是会置身三道湾的胡杨林,还记得,在那里,因为安静,一棵草的影子都会被拉扯很长。

于是,时间,回旋,回到那一场西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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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好的意外

真的没有想到,只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就决定了为期十二天的西北之旅。9月26日下午,上班的路上,骑着单车。从家到单位大约二十分钟时间,走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忽然想离开。为什么不去呢?去吧,到沙漠中去,到胡杨林中去,到西北无边的旷野中去。

此前一个星期,我就知道了当地的摄影家协会有这么一次旅途。当时丝毫没有动心。我希望在每年有一件值得记忆的事情,不论是经历,还是心态。近两年来,我的前路只有西藏,另外还计划年前出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这是今年年初我为自己制订的计划。

当然,这次远行是意外的。我喜欢这些美好的意外。

一到单位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问询了西行的路线,报名。放下电话时,这一程漫漫长路似乎铺展在我的眼前了。急忙上网查询了一下那里的气候状况,和旅行资讯,又飞也般的跑到书店,买了全国交通图和一本《西北之旅》图册。既然决定了,就认真一些吧。我有一个习惯,在出门前,一定会预习将要到达的地方,和将要途经的路线。沙湖,胡杨,沙漠,骆驼,黑树林,黑城,让我一一走进你们,感受你们,爱你们,最后怀念你们吧。

拿出地图,寻找即将展开的旅行路线,那些陌生的城市,辽阔的旷野,我真的要去留下自己的脚印吗?下午15:00点,到文联开出行前的碰头会。拿到了日程安排,抄录下来——

10月1日6时准时出发。经石家庄、太原、呼和浩特,宿包头,1100公里。赴银川拍摄沙湖,宿银川。由银川到额济那旗,宿额济那四夜。拍摄胡杨林,沙漠驼队,怪树林,黑城。经银川至中卫,沙坡风景区。中卫住宿。全天拍摄沙坡头,宿银川。由银川至呼和浩特,宿呼和浩特。返家。

十几天的时间,我能记住什么呢?只是路过。我希望即使是路过,也要悉心地感受。至于文字,则只是旅行的副产品吧。要敞开,要透明,要领会,我对自己说。

书,还是不带了,带上眼睛,带着心就可以了。

向西,向西。我想看到的和我想听到的,可以如愿以偿吗?我还想读到一些什么?历史,只有历史,搜集吧,用虔诚的心。我所准备的这些,应该是另一件无形的行囊,它们比我的皮箱更充实,也更重要。我会写一本只有十二天的《西行散记》。不为取经,只是散心。最后才是散文呢。不枉此行。别枉此行。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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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草原的黄昏很漫长 

草原的黄昏很漫长,像一场隆重而深情的谢幕。阳光透过紫色的云层,像万道金色的睫毛,睁大了清澈的眼睛,温暖,宽容地看着人间草原。

我不知道“苍狼”两字,究竟语出何处,但是今天秋天从内蒙旅行归来,感觉所谓“苍狼大地”真是异常贴切而传神。

爸爸说,我们的祖先是胡人,也曾是马背上的民族,不知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迁徙到北方平原。至今,在我的老家,一个盛产鸭梨的地方仍有一座胡家村,据说我们家族的庙宇,香火旺盛。

那么,我现在是在回家吗?身上的血液已经没有草原的印记了,那么,我又靠什么来做信物呢?我们终是回不去的一代子孙,终究是没有故乡的一代人。甚至连那个传说中的老家也不曾探望过。

丢失了密码的箱子像一间空旷的屋子,只有似曾相识的风沙——抚摸——掩埋。

在浙江卫视《中国好声音》节目中听到云杰唱起一首蒙古民歌,感觉精神一振,有凛凛地感动: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有质感的歌声,似曾相识的旋律,短短的2:20好像是留下某种印迹般的召唤,但实在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只是,那么熟悉。

30来岁,眼神依然清澈的歌手似乎仰望着苍蓝的天际线,从心底往外抒发他对草原的情感,不是非说不可,而是字字句句镌刻在心的逐渐显现: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啊,真的熟悉,只是记忆里的旋律满是豪情,不似这样的忧伤。于是,从忧伤里回溯曾经的豪情。

想起额济纳的夜晚,我在街上闲逛,经常会看见酒馆里的人们围成一圈高歌腾格尔的《蒙古人》,或者那些不知名、但异常优美的蒙古民谣,蔚为壮观。他们唱得投入而真挚,那股子发自肺腑的声音动人心弦——终于对上暗号了,这段旋律就来自曾让我站立很久的那首忽然唱起的歌,我还记得当时似乎被钉在那里的震撼。

那次,我在路边小饭馆刚点了臊子面,中间的那桌人忽然齐刷刷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举起酒杯唱起歌,似乎周围就是辽阔的草原,是他们为之放歌的故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并没听到谁提议,他们就已经把酒杯碰在一起开唱了。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这首原来就是内蒙乌拉特民歌《鸿雁》,为什么似曾相识?因为他们当时用蒙语高歌,我听不懂歌词里的忧伤,那种阵势只让我记住了豪情。再对照吕燕卫的填词,似乎这有这句能对上当时的情境: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再听一遍: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多好啊,绝对闪亮、甚至耀眼的一笔。平常的语气,酒桌上常听到,而此时更像一声诚挚的许诺,他们约好了不醉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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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无限辽远的天路 

10月3日,晴朗。早晨8:20分从银川市出发,赶往额济纳旗。旗在蒙语里是乡镇的意思。额济纳就是金色的地方。

从银川一路向西,沿着贺兰山麓南行,途经西夏李天昊的陵墓,若干土垒星罗棋布在旷野上。西夏王陵是历史上西夏国的帝王陵墓区,分布在银川以西30公里处,东西约4公里,南北约10公里,由9座帝王陵墓和70余座陪葬墓组成的,封土高耸,被称为“东六金字塔”。历史上西夏国的灭亡十分神秘。据说成吉思汗灭西夏后焚烧了陵墓,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所以残留下来只剩下一些土堆了。古墓残阳,显得十分凄凉。

贺兰山有王者之风,恢宏,壮丽,半山处白云缠绵。将至贺兰山缺口时,发现一道用黄土夯成的明代长城,大约五、六百米,已经风化了,长城边上就是内蒙和宁夏的交界。

踏上宁夏的土地,路过藏传佛教圣地——南寺,隐藏在贺兰山深处,向西,向西,两边愈发荒芜。大路朝天,从清晨到清晨,一条无限辽远的天路。

从银川到额济纳大约802公里,无人的戈壁滩就有600公里,几乎没有人烟。戈壁滩除了土石沙砾,只有一丛一丛灰白色的骆驼刺。远远望去,像平铺了一层薄雪。

戈壁上的云朵,在苍凉的大地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是云的领地。路上看见天空中的两只飞鸟,一只乌黑的雏鹰,另一只是奋力飞翔的鸽子,同伴说在这里飞翔的鸟儿才无比自由,我只觉得有点凄惶。

六百里戈壁,成群的骆驼洒在其间,缓慢移动,流云在天空滑翔,阴晴不定。

看到最为浓郁的太阳雨,西边阳光耀眼,东边却细雨淋漓。雨后,天空自上而下垂了一条彩虹,似是一条通往天国的云梯。

天路尽头就是此行主要目的地——额济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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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棵树的节日

回望来路,一线连天。拍了一张照片,两边的土墙和戈壁延伸至无穷远。要是有人在画面里肯定更为孤独。戈壁,蒙古语,意为“难以生长草木的土地”,粗砂或砾石盖在坚硬的土地上,额济纳地区的戈壁主要由洪积而成的砂砾构成,这里盛产沙漠奇石。捡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石子,洁白如凝脂,艳红似落日,不知道何年何月的大河之舞,将它们炼造得如此绚丽?戈壁滩里没有鲜花,但奉献出持久得近于永恒的沙漠玫瑰石,玲珑逼真。

傍晚六点,一轮火红的落日坠入视线。云霞似海,大地如此多情。一年到头365次日落,只有今天的落日,细腻委婉,从容不迫,是属于我的落日。

过了八道桥,路两边开始有胡杨的身影了。今年雨水丰茂,气候温暖,胡杨树尚未黄透,一丛丛依然青春勃发。听说只需一场霜降,胡杨林就会金黄一片了。之后,落英缤纷。想来,胡杨竟有樱花般的刚烈而唯美的性情。

从八道桥到一道桥,胡杨林层层叠叠,或疏或密。一棵胡杨竟可以送走几代人呢。暮色里的胡杨林很神秘,它们守着一个千年的传说,守口如瓶。

一年中只有这几天是它的高潮,“金秋胡杨旅游节”因为胡杨即将开幕了。

千里迢迢竟然为了一棵树的节日而来。又是十二个小时的鞍马劳顿,夜晚漫步额济纳,清风徐来,群星璀璨。

太阳出来的一霎,方圆十几里的胡杨林一片金黄,可惜它们已经故去多年了。所谓多年,应该是三百年啊!

额济纳以西五十公里有一片死去的胡杨林,被人们称作“怪树林”。不很喜欢这个命名,所谓“怪”,应该是世人居高临下的目光。当你置身其间的时候,你才会更深的理解什么叫岁月,什么叫曾经的生命。

而这些,在任何一张苍老的面容上边感受不到的。

路过一条著名的河流,弱水。听说过“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典故吗?说的就是这里,早在《山海经·大荒西经》中就有它的影子了。“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河流如网,灌溉了居延绿洲。

居延,又一条历史深处的江河。在匈奴语中,有“天地”或“幽隐”之意。我无法猜测,它们当年经过怎样的劫难,它们皴了脸,暴了皮,裸露出经脉,呈现出一种爆裂的不甘。时隔多年,它们的呐喊只有月亮听得见,所以它们保持了沉默。

为了找到一片没有人涉足的沙漠,我在胡杨林中走了很远,直到眼前没有了方向,索性坐在一棵干枯的胡杨树下,摊开了蓝色的笔记本。

此情此景,也许是今生最为奢华的一次写作环境了。有千年的老树遮阳,大漠的风帮助我掀开书页,脚下的沙粒荡漾出湖的纹理,眼前是一片挺狠的寂静。

寂静才是永恒。一只乌黑发亮的鸟飞过枯树林,我听见它拍打翅膀的声音,在似乎凝固的空气中,它是惟一的生命。我赶忙拿起相机捕捉它的影子,苍白的胡杨,枯黄的沙地,如果配上黑色的鸟翼,应该是生命和曾经的生命之间遥遥的呼应吧。

正午的烈日当空,走在胡杨林的腹地,只有风声和脚步声,一片寂静中,老树呜呜地哭。然而,不再有泪水。

胡杨枯干了,千年不倒。入土为安的胡杨,千年不朽。骆驼在沙漠中散步,悠闲自得,因为这里是它们的故乡。不知道为什么,在沙漠中穿行,常常感到内心被慢慢地滋润,像一片风干的茶叶,在干旱的沙漠中渐渐舒展,缓缓飘摇。在这片枯干的胡杨林里,不由人不想到岁月,以及生命,这些古老而平常的命题。

如果以此情此景命题作文,你将写下怎样的文字呢?

一棵胡杨,在树干中央倒下,与大地平行了一段岁月,终于把树梢又重新扎向沙土,俨然一句禅语: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一棵胡杨,土埋半截了,而在几米之外,又扬起了头颅,依然笔直,依然伟岸。

一棵胡杨,树干成了躯壳,即将成为万千枯枝中的一员了。还有两棵胡杨,努力地向对方倾倒,然后互相支撑着,继续屹立,生长。

更多的胡杨选择了匍匐,尸横遍野,像一片经过杀戮后的疆场,它们凝固成一组巨大的群像。传说,西夏王朝毁灭时,黑山将军被困在黑城。逃出来的士兵在此地誓死等待,干渴而亡,变成了这片树林。传说,好像最终必须和人有所牵连,才易于流传吧。

胡杨已经有6000多万年的历史了。在它面前,历史是凝固的,没有前生,没有来世,一棵树就横亘了几个世纪。

胡杨,宜于感悟。感悟,宜于简单。简单,宜于沉默。你可以发现胡杨的躯体,说到生命,却无从体验。三百年前的干旱,三百年中的风雨雷电,共同铸就了这组叫做“生命”的雕像。胡杨,在生命的困境中,睿智、隐忍。在干枯的胡杨面前,我多次选择仰角拍摄,向上仰望,仰望,寻找一种富有视觉冲击力的构图。惟有仰望,胡杨的身姿才越发豪迈,越接近真实的印象。

峥嵘——蹉跎——岁月,在千百棵风干的胡杨林中不具备任何重量,只不过是一声轻叹,胡杨林中不分春夏,它们是没有未来的化石。

风,停了。听觉是一片冰凉的海洋,而胡杨,是时光海底的化石,留住了历史,留住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尊严。

下午,来到额济纳旗三道桥附近的胡杨村,探望充满生机的胡杨林。

在胡杨林中漫步,一树又一树的金色华年,像一场盛大的展览,至情,尽兴。

少年胡杨,叶子犹如修长的身躯,柔软,轻盈。积攒有限的水分,和生命的原料,盛年的胡杨,仿佛年富力强时多姿多彩的生活。老年的胡杨,谨慎地运用仅有的机缘,俨然所有艰难度日的老人,终于以不变的容颜以及心态,而对蓝天和大地。

有时,在同一棵胡杨树上竟生长着好几种不同形状的叶子,仿若一个人所有的生命片段,欢聚一堂。庆祝着已经过去,正在经历和将要来临的生命秋色。

一棵树所能呈现的,有时一个人也不能如此坦诚,率真。

一棵树上的不同时态,在金秋的阳光中,燃烧,炽热。我想把今天拍摄的胡杨组照,叫做《暖秋》。虽然它们姿态各异,但是心灵相通。

还有一幅照片,我想叫做《活着的和死去的》,或者更直接些,《生者和死者》。护林人将死去的胡杨移栽到林场的边界,苍白的胡杨组成一道坚固的屏障,继续护佑那些年幼的胡杨。像不像所有老人对孩子的关爱和付出呢?

秋天的胡杨是热烈的,唯美而悲壮,它们会在一夜之间热似炭火,可以在一夜之间叶落归根。

你看过漫天飞舞的胡杨落叶吗?几天或十几天之后,这里将是一片壮观的景象。由此看来,胡杨竟和樱花有些相似,在最美的一刻决意凋零。

在秋天,在额济纳,在一个特定的日子,有一个胡杨树的节日,在此生息的各个民族共同为胡杨祝福,为一棵树而穿上节日的盛装,歌唱,舞蹈。

胡杨和金秋是一对莫逆的兄弟。在十月的晴空下,翩翩起舞。胡杨是苍天赐给荒漠的礼物,盛情难却。边塞的秋天因为胡杨而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在弱水,在居延,在活着的和死去的胡杨林中,有两个大写的“历史”渐渐浮出云层。在这两个字苍劲的笔触中,是胡杨遒劲的风骨和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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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失落之城

黑城,失落之城。

在菲薄得近于透明的晨曦中第一眼看到黑城——震撼。空旷的戈壁砾石上,一道城墙站立成沉默的剪影。高原的黎明,天似穹庐,群星触手可及。平时在中原只能仰望的星空,在这里可以环视,北斗七星几乎挂在地平线上。

天空中,紫气东来,几千年的光阴在流沙间徐徐涌动,大漠里的孤城,神秘莫测。

大漠里的10月已经很凉了,包括气温,以及景色。

又是凌晨五点起床动身,前往额济纳旗达来库布镇东南25公里处的弱水河东岸。黑城,原为西夏黑水城,元太祖21年(公元1227年)归属蒙古,至元23年(公元185年)在此设置总管府,扩筑了高约十米的城墙,现仍耸立地表。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那本著名的游记中,记述了这座城市的繁荣景象。这里是丝绸之路上现存最为完整的一座古城。

清晨7点,曙光乍现。太阳尚未升起时,云朵是天空中的主角。一直以为云是孤芳自赏的留影者,它投影于海洋、山峦和眼前的沙漠,所有平铺直叙的场地都是它们的舞台。没想到,云朵同时也是一个可以提供照明的使者,还没有看到太阳时,云朵中已经浮现出阳关的笑容。

黑城,俨然一座光阴的城堡。

城墙西北角上,端坐着12米高的西藏覆钵式佛塔,古朴,圆融,安详,是黑城的标志性建筑。流沙浸泡着黑城,高约10米的城墙在部分段落竟已完全隐身了。

城内的建筑群井然有序。

黑城东西长470米,南北宽384米,总面积18.05万平方米,以高台庙宇为中心,十字形的主街道向四个方向延伸。据说,街道两旁有王宫、官署、佛寺、兵营及民房。它们的痕迹依稀可辨。砖石、瓦块、陶瓷残片、铁器、雕刻、泥佛、风化的白骨、破裂的石磨、块垒等时光的遗物,像大漠中的星河一样波光粼粼。

静物,果真仅仅是静物了。秦砖汉瓦,在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诗句里闪现着朴素的光辉,而黑城里的破陶残片中可以映照出先人的生活场景。一个西夏的女子头顶陶罐到井边汲水,一个丝路上的汉子带来京城先进的制陶技艺,或是顽皮的孩子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精美的瓷碗,妈妈也没有责备他。反正,街边的家用陶器多得很呢。

捡回许多沉甸甸地瓷碗碎片。虽然只剩下一枝一叶,或半文半句的图案,仍可以想象出当年质朴,豪放的装饰风格。拍了一张照片,感觉很好,用先民遗留的石磨作为前景,塞外的风沙几乎将其打磨平滑了。中景是浩浩黄沙,远处隐约一道残破的城池,天际的蓝色纯净似水,乡愁如云烟淡淡流过。

一片孤城万仞山,或者羌笛何须怨杨柳。边塞的诗句为何读来总是难免苍凉呢?背景里虽没有万仞青山作陪,仅那一片浩浩、寂寂的孤城已让人触目惊心。

不曾发什么古之幽情,只觉得那样勤劳质朴的一群人,那样一个光辉强盛的时代,怎么说没就没了?无声无息,也没人能回答。我举着相机,一点点转动身体,我想用几幅照片留下整座黑城,在这个10月的黄昏、在彤紫和暖橙云霞里的剪影。平行着,记住从镜头望去的城墙上某个微小缺口,回家后我会将它们拼接起来。一张照片容纳不了这么丰富的色调,也容纳不了我想要记住的细节。

在流沙间,一阵年轻的风起舞弄清影,在沙漠中划了一个浅浅的逗号,消失不见。耳边有朱哲琴的《天唱》:第一句:最后的死去和最初的诞生一样;最后一句:让风吹散了年华,洒给飞鹰,让云托起了身体,交给苍穹。在那个时刻,你清晰地记起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那句幽幽发声的箴言:越过高山,才能看见少年。

那些绿瓦顶的寺庙,如今已是片瓦不留了,只剩下黄泥,和后人为了打扮它而涂抹的白灰脂粉。在黑城,思古的幽情无孔不入,沧海桑田不过是黑城的上午和下午,未来仍是漫漫长夜,寂寂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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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沙漠中的迷途

转天,还在完全漆黑的时候,来到了沙漠边缘。月亮很亮,几颗晨星在云朵背面时隐时现。

同伴们下车去选择拍摄沙漠日出的最佳位置了,我觉得离日出还早,不如在汽车上再等一会儿。谁知道刚过了半个小时,东方晨光浮现,于是慌忙跑下车来,找寻同伴的痕迹。

十几分钟之后,置身沙漠。我以为顺着脚印会找到他们的,可是风将他们的足迹已经抹平了。漫无目的地在沙漠中奔跑。沙很软,一步一陷,沉重的呼吸在风中回响。有些慌乱。

大漠里没有人家,没人路过,借着微明的天色,忽左忽右,气喘吁吁地爬上一道沙岭,又步履匆匆地滑到沙沟,大声召唤,然而大漠吸收了我的声音,耳边只有风声。

忽然传来驼铃声,忽然喜悦。原来,是同伴为了拍摄照片租用的驼队,牵着骆驼的老人把我扶上驼峰时,我才有心情去看沙漠中柔软的曲线。

呼吸渐缓时,我才发现衣服上沾了许多鲜血。慌乱赶路时鼻子流血了,竟没有察觉。

骆驼的脚步很从容,我牵着缰绳不知应该紧还是应该松一些。老马识途,骆驼是沙漠中的常客了,它知道要把我带到哪里。这不是玩笑,当然也没到濒死体验那样的深度,只是“散漫”给我上了一堂课,而且日后必须经常复习。

朝阳尚未跃上地平线,但云层中已饱含曙光,二十分钟后,我看到西边的沙峰上同伴的身影。

第一次在沙漠中看日出。从沙漠的阴面能看到细微的颜色变化,由冷到暖。

感觉庆幸。如果我没有遇到驼队,还会跑多少冤枉路呢?一个人在大漠里,难免恐惧,这是一片空白的时空。人在大漠,渺小如任何一粒细沙。

太阳出来的一霎,沙漠中金光万道,驼队缓慢走过,有了生命的加盟,大漠似乎不再苍凉。前景是水样的沙纹,中景是身穿蒙古袍的老人牵着骆驼,远景是荡漾的沙线,初升的太阳,以及纯净的蓝天。

这样的摄影作品看过不少,只是当这样的场景出现在眼前时,仍然感到新奇和激动。

沙漠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也许只是经过一夜的飞沙走石,看似稳固的沙丘在此处灰飞烟灭,而在另一处重建家园。金沙红日,才是这里的主人,而你我只是路过。

有关沙漠的形容词,诸如海浪、丝绸、风帆,或是拟人为女人的胴体,不尽其数,大都是柔中带刚的事物。我眼前的万丈黄沙,该怎样来形容呢?写实,不免俗套,不如虚拟为“记忆”。风吹不走的记忆成了大山,可以遗忘的细沙,变成了尘烟往事,无法搜集。

在沙漠中,只有“古老”的风沙,没有不老的记忆。

那天的日落很漂亮,是那种很少见的紫色的日落。你知道吗?有时日落会是紫色的,那一天日落的过程又很完整,我就坐下来写我那一刻的感觉。窗台上有一瓶很干净的兰草,还没有开花。看着那个兰草和紫色背景的日落,让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写字的冲动。我想,我这个异乡人,在汕头,有这样一瓶兰花,衬着那样美丽的日落。日落是每天都有的,但每天的日落都会不同。所以,所有这一切和我在那一刻的心情,让我觉得好像一种偶遇——这是时尚设计师邓达智的日落。

我的日落是一条道路。同样是异乡人,在某地,选择在大街小巷游走,因为知道还将离开,所以格外珍惜每一次偶遇,每一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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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这里,或那里

第二天去了包兰铁路南侧的沙坡头。晚上回到银川,仍是散步。肯德基店里的音乐慵懒自在。不由走进去,要了一杯可乐,加冰的。慢慢地喝,一首一首地听,直到打烊。

路过一家咖啡屋,三楼的玻璃窗里有水流划下,循环往复,很雅致的一个地方。名字好像叫“陆港小镇”。走进去,要了一杯蓝山咖啡,等着玻璃窗前的人离开。从出发到回家,从起点回到起点,除了十几卷照片和这本旅行日记,我会留下一些什么呢?也许多少年后,这段旅途才会清晰地浮现出来。而现在,因为距离依然太近,所以反而显得有些模糊。

回到家还是同样规矩的日子,朝九晚五,一如从前。这段旅途从意外开始,到情理中结束。但是照片里的光影提醒我,远方的美丽和它自己的轨迹,我们偶然同行了一段路——胡杨,沙漠,西部的日落大道——就此告别,不说再见。

在额济纳的一个下午,醒来已是下午四点了。想起前几天路过的一座庙宇,应该在小城的西南角。虽然我不知道庙宇是否开放,还是决定前去朝拜。

向旅店的服务员打听,他说那是一座喇嘛庙,香火不旺,不如去其他的旅游景点。但,我想去那里。借了一辆很旧的自行车,边走边找。

四四方方的一座城,额济纳的道路简单明了。骑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就看到喇嘛庙的屋顶了。前门紧锁,绕到后门步入寺院。静静的,空无一人。大殿是藏式的,门口设有对称的两座转经筒,西墙有一座藏式佛塔。

大殿的门也锁着,坐等人来。又过了二十分钟,一位老人走进寺院,请他开了庙门,进去朝拜。喇嘛教在蒙古民族中传播最广,影响也最深。“喇嘛”为藏语,“喇”即“无”,“嘛”即“上”,二者合一,当然是“无上”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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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里肃穆庄严,老人为我点了一盏酥油灯。这些清寂的日子,一座庙也是世界。青灯,古佛,黄卷,绛红袈裟的喇嘛,无字的经书,也是一生。

它有一个异常简捷的名字——西庙。

秋雨绵绵,都市的夜晚纸醉金迷,想起远方的胡杨林。

经过这场寒流,肯定正在黄叶飞舞,金粉迷乱了吧。胡杨林的秋天是一个金色的季节。在三道桥的树林里,我的手机在那儿丢了,好像手机也在“留恋”这座小城呢。我还和朋友打赌,说半年之内不买手机了,好好享受这次意外带来的难得的清静。

可是不过半个月,没有手机的日子还真是不太适应。看来,这回要失言了。

在额济纳,花费极少。回到物欲横流的世界,感觉“乱花渐欲迷人眼”。即使到了经常光顾的“宜家家居”,忽然觉得这些设计精美,花样繁多的物质商品,是否真的是日常生活所必须的吗?

后来在宜家,买了一块麻绳和草编成的席子,当一切繁华都是背影的时候,或许可以坐在上面,品味浓郁的奶茶,回味额济纳还在微笑的眼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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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回忆远游内蒙边城额济纳旗的那段旅途,一段自由照耀下的高光时刻,沙漠、戈壁、落日、黑城、古老的胡杨林……在秋天,用12天的时间在西行的路上敞开自我,带上眼睛,带上一颗虔诚的心,去看草原漫长的黄昏,去看戈壁辽远的天路,去看寂静、唯美而悲壮的胡杨,去看大漠失落的孤城,去看沙漠金光万丈的日出和紫色的日落,去看一座清寂肃穆的寺庙……行走是一种修复,也是对自己的度量,感谢作者与我们分享如此纯净安静的散文,推荐阅读。编辑:天海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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