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任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抱在怀里的月饼盒滑落在地上。

　　老任六十来岁，花白的短发，一张黝黑的国字脸，个子不高，有点驼背。进入中秋后，他胃寒的老毛病犯了，早晚凉风一吹，胃酸难耐，吃不了东西，所以别人还是短袖，他已经穿上了一件灰色夹克。老任原是一名货车司机，三年前退了休。退休后，他曾经想再去开几年车，跑了几家货运公司，没有人家肯要他，现在年青人会开车的多了，谁还要一个六十岁的老头？他又找了几个私人车主，到是有一家愿意，但也只是让他替替班，哪辆车缺人才会叫他去，按天开资，一个月也开不了几回车。多数的时间老任就闲着，闲着的时候他就四周转转，转了一段时间，他有了新发现，现在到处丢弃的饮料瓶、易拉罐，他捡了几次，去废品站一卖，也不比给人替班挣的少。干脆，他捡起了破烂。按说一个月3800多块的退休工资足够他生活了，老任犯不着这样辛苦。老伴死的早，现在就他一个人，邻居王春花就笑他，挣那么多钱难道还想再找一个？老任笑了笑，他不做解释。明天就中秋节了，他给自己放了一下午的假，专门去澡堂泡了个热水澡，换了件新夹克，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他来到城东这个叫富丽花园的地方。

　　老任的儿子家就住在这个小区里，是6号楼1201室。但是老任没有进去过。老任自己住的是八十年代单位分给他的40来平米的小两室，儿子没有成家的时候和他住一起，儿子找了女朋友后，就搬到她家去住了，结婚都是结在人家，老任心里别扭了好一阵子。后来他想开了，心说权当自己生了个女孩吧！谁叫自己没本事，买不起大房子呢！有一天，儿子大顺来找他，打算在城东新区买套房子，说现在孩子大了，和岳父岳母挤在一起不太方便。老任觉得在理。大顺说，首付要36万，还差点。老任当时就拿出自己存折，大概有15万，都给了儿子。后来他才知道，儿子买的这个富丽花园是个高档小区，房价总共要120多万，每月就要还银行5000多块。儿子是电器设备厂的维修工，工资不太高，基本也就只够缴月供了，一家三口靠儿媳二千多块的工资，生活够紧巴的。缴了房款后，一年后才能上房，就是在这一年，出了件大事，大顺在一次生产事故里丧身。那时老任还不到六十岁，一夜之间白了头。儿子才三十五岁，老任想起自己的老婆，老婆也是三十来岁得病死的，那时候大顺还小。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一幕又演给老任看，孙子强强也只有8岁啊！老任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白天开车总恍惚，车队领导怕出事，就让他提前一年退了休。儿子一走，老任有一段时间处在闭门不出的昏睡中，直到孙子强强来敲他的门，他这才清醒过来，是呀，还得活下去，不为别的，为了孙子，他也要好好活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胆子重了。他要替儿子把强强拉扯大，供他上学，还有新买的房子月供。

　　他曾想对儿媳说，把新房子卖掉，自己这房子虽小，也够她们娘儿俩住的，哪怕自己出去租房子住。话到嘴边，老任没有开得了口。儿子在的时候都没有住到这里，现在人家恐怕更不愿意住他这个又小又旧的破屋了。他每个月拿三千块给儿媳。他知道这一点钱远远不够，但他也就这个能力了。儿媳似乎猜到他的想法，儿媳把厂里给的抚恤金交给了银行，抵了一部分房贷。儿媳说，房子不能卖，房款里有大顺的命换来的钱，好歹也得接着供下去！老任没有言语。他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四处找出租车公司找货运公司，后来就拾起了破烂。当他月底把五千块送给儿媳的时候，儿媳仍住在娘家，儿媳说你往后也不要这么大老远来送钱了，你打我银行卡上吧，儿媳给了他一个卡号。老任心里一凉。其实他没有什么希求，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来看看强强，这一下子，来都不要来了，老任的眼泪在眼窝里转悠，没在儿媳面前流下泪来。

　　儿子不在了，孙子是他唯一的念想。不让来家，老任就去强强的学校。强强上三年级了，学校离老任的家有10来里，老任每个礼拜五下午蹬着他的三轮车去强强的学校，这是他和强强约好的。强强很懂事，心疼爷爷，他把班上同学喝的饮料瓶拾起来，用一个蛇皮袋子装好，放到学校后面的草丛里，爷爷一来，他就一头汗地背出来。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强强的情况，觉得这个孩子不简单，老师就发动同学们一起为强强捡瓶子。这样老任每一次空车来，回去总有半车的收获。强强喜欢吃口香糖，老任每次来就买一瓶，看着孙子吃的满嘴冒泡，噼里啪啦直响，老任很开心。他就会想起大顺小的时候，那时还没强强这么大，老婆死后，他把大顺带在身边，大顺看到车场里有小孩吃东西，他就会跑过去，看着人家吃，人家要是给他，他摇头不要。八十年代初，儿童食品少，大顺喜欢吃水果糖，车队里一个叫美琴的女司机经常拿一把水果糖来逗大顺，让大顺喊她妈妈，喊一声就给他一颗糖，当着老任的面，大顺说什么都不肯喊，一离开他，大顺的嘴比水果塘还甜。美琴让他喊：好妈妈，亲妈妈，漂亮妈妈。大顺一边吃糖，一边喊，一字不误，直喊得美琴喜笑颜开，心花怒放。老任其实就在隔壁，老任就骂这个小子没有出息。这一点强强就不一样，老任听说，年初的时候房子装修，有几个儿媳的同事来帮忙，有一个开玩笑让强强喊他爸爸，强强指着天上说，我爸爸在那里！几个人大吃一惊，都说这孩子了不得。儿子遇难已经三年多了，老任试探着问强强，妈妈会不会给你再找一个爸爸？强强说，早就有人介绍了，我妈还带我见过几个。但，她找的是她的丈夫，不是我的爸爸，我爸爸只有一个，他叫任大顺。老任就抱住强强哭了一场。他不知道孩子这样想对不对，但，老任为儿子也为自己庆幸，强强不忘本，是他老任家的种，他现在再苦再累也值了。

　　昨天，车队领导来看望他，给他带了一盒月饼，老任知道强强喜欢吃月饼，本来想去学校的，听说放假了，老任不得已来到富丽花园。保安没有见过他，在大门口拦住老任，查了他的健康码行程码后，才把他请进门卫室。保安说，这是高档社区，有规定，你得让你要找的人出来接你。老任说，我没儿媳的电话，麻烦你派人去看看，我孙子在不在家？保安问了楼号，就摁了桌面上一个盒子，铃声响了一会儿，保安说，没人接，家里怕是没有人。保安给老任倒了一杯水，让他坐到后面的椅子上，指着面前的玻璃窗说，你从这里看，如果外面大门口有你要找的人经过，你就喊我一声，我让他带你进去。老任点了点头。

　　老任从下午2点多一直等到晚上7点多。看着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得他眼花，也没有看到他的孙子强强。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直到月饼盒掉在地上，保安才把他推醒。保安说，天都黑了，你的孙子怕是不回来啦。老任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个空档强强有没有进去？他又央求保安再用那个盒子要一要儿子家，看看有没有人。保安有点不耐烦，保安说，你自己进去看看吧！今天就给你破个例。老任千恩万谢，一路小跑窜进小区，直到保安看不见，他才停下来喘了口气。他笑了起来，自己这是怎么啦，象个贼似的！心虚啥？老任理了理打了皱的衣服，昂起头看了看四周，除了一片灯火，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他踏实了。

　　找到6号楼，他走进电梯。电梯里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妇人，牵着一个比强强小一点的女孩。女孩问老任：爷爷你去几层，我给你摁？老任说，去12层。女孩惊讶道：我家住12层，你是去我家吗？那个老妇人笑道：12层就两户人家，你是去强强家吧！老任点了点头。老妇人说，家里怕是没有人，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们了。老任不死心，都到门口了，还是敲门看看吧。他看了门牌，确认是1201室，用手指敲了几下，他希望强强能跑过来开门，他想听强强喊他一声：爷爷。身后的祖孙俩没有急着回自己的家，他们似乎也在等着答案。老任又敲了几下，门开了。儿媳一张惊讶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老任透过儿媳的身影，看到屋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老任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支吾的说，我是来看强强的，强强在家吗？儿媳面无表情地说，强强在我妈家，你找他有事吗？老任把手里的月饼递给儿媳说，中秋节到了，我给强强送一盒月饼，强强爱吃。儿媳接过月饼说，我明儿给他拿过去，你费心了。老任点点头说，也好。他楞在门口，他张眼看了这个已经装修一新的房子，这个让他每天一身臭汗一身酸痛的房子，他想进去看一看，哪怕在里面转一转就走。要是儿子在，儿子一定会请他进去，他想，儿子至少会给他倒杯水吧！儿子也不是忤逆人，儿子一定还会问他吃饭了没有？老任有点恍惚，他甚至觉得沙发上坐的就是儿子大顺。他有点不高兴，他想发火。儿媳一句话把他的火给浇灭了。儿媳的声音不大，儿媳说，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早回吧！老任听到自己说了一声，好！老任转过身来，身后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老任走到电梯口，他摁了摁按钮，电梯没有反应的停在一楼，老任不知道是继续等，还是马上就沿着旁边的人行梯走下去，他有点犹豫。这时，那个女孩拉住他的衣角，女孩说，爷爷你能去我家吗？老任低下头，揉了揉眼看看这个孩子，他确信不是他的孙子强强。老任说，不去了，还有20里路要赶呢。

　　他走到人行梯口，决定走下去。

　　从12楼到1楼，对于年过花甲的老任，原本不算什么，老任这两年来为了多捡一点废品，他爬的楼多了去了。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爬楼走路，比年轻人还顺溜，今儿个老任明显感到吃力，他甚至在楼道里歇了两次，他到达1楼的时候，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细细的汗。楼道里有一阵穿堂风迎面扑来，打了老任一个寒战。老任的老寒胃立即给了他抓心的一扯，他一个抽搐，差点跌倒，他靠在墙上，紧裹着夹克衫，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月亮却躲在乌云后面，不肯露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