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镣铐之殇

作者: 章熙建 点击:1949 发表:2023-02-28 17:23:25 闪星:6

摘要: 一生奋争,只为打碎镣铐;纵然身死,碧血亦化彩虹。我景仰的目光在穿透岁月烟云,去读解一个无畏而不屈的灵魂,那份与镣铐无法割裂更绝无妥协的生命奋争,最终璀璨成历史天空的一抹壮丽与永恒。

        一生奋争,只为打碎镣铐;纵然身死,碧血亦化彩虹。

       我景仰的目光在穿透岁月烟云,去读解一个无畏而不屈的灵魂,那份与镣铐无法割裂更绝无妥协的生命奋争,最终璀璨成历史天空的一抹壮丽与永恒。

 

     “哐当!”囚室铁门关闭的闷响仿佛从地狱深处荡来。

     “哗啦啦……”脚镣拖地的磨蹭声诡异刺耳,这是1935年1月27日。环顾一眼这间数平方米的囚室,曾经纵马扬蹄的金石脆响,忽而转成残喘苟活的委琐之音,战将心头骤然掠过一缕悲怆,短短月余间发生的惊天逆转恍若梦魇。

       时光回溯1934年11月,将军奉命率领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远征皖浙山区,然而,这竟然是一趟九死一生的险厄之旅。12月4日,分路并进的1.4万红军部队于皖南汤口镇集结,未料已是陷于20万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随即展开的谭家桥战役失利,红19师师长寻淮洲阵亡,将军被迫率部南撤,经过40多天的血战跋涉,赣东北根据地已是遥遥在望。然而,就在1935年1月12日,已属强弩之末的红军残部,被七倍于己的蒋军围堵于浙赣交界的怀玉山中。

       1月19日清晨,江西玉山县西北50公里的险峻山口,山野风掠如刀,时而飚来挟沙裹石般的低沉啸声,给空气中填入一种无法抗御的压力。

       嘈杂枪声渐渐远去,将军率先头部队杀开血路,已将追兵远远甩在七八里外,按当前态势继续奔袭,或可迅速脱离险境重返赣东北根据地。这一刻,将军却突然顿足,悲愤的目光从逶迤前行的队伍尽头收回,两道浓眉瞬间紧蹙起来。

       突出重围的队伍不足八百,这意味着尚有2000多红军战士仍被困在包围圈中,那是红20师、21师的残部,两小时前将军即已通过电台催促军团长刘畴西迅速跟上前锋部队,但因伤病员太多、部队过于疲劳等因素,部队穿插突围行动迟缓,而敌人援兵正源源不断地逼近,新的包围圈将很快形成。

       粟裕说:“军团长,你跟部队先走,我回去寻他们。”虽然红十军与红七军团整合重组成红十军团后,方志敏新的职务是军政委员会主席,可粟裕还是习惯于以老称谓称呼他。

       将军看了疲惫憔悴的参谋长一眼,目光复又投向来路。怀玉山因“天帝赐玉,山神藏焉”而得名,索有“美丽的江南高原”之称,然而此刻,连绵相衔的崇山峻岭却形如一副巨大的镣铐,无情地锁住了他的两千红军兄弟。

     “镣铐!”将军口中突然喃喃地吐出两个字,轻微得让身边战士无法听见,却沉重得几令自己窒息。将军痛苦地闭上眼,那是他的一生之痛,亦为毕生之恨。 

     “不,还是我去,你带部队先行一步。”恰是这短暂的沉吟间,将军头脑中似乎已转过数个复杂的念头,终于不容分说地回拒了参谋长的善意,疾风中,那苍劲而忧郁的声音如同缀满铅砣一般,重重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迅即转身,阔步而行,那件军大衣的下摆被疾风鼓起几与腰齐,特务连警卫排奔跑出列拱卫将军而去。那情景,仿佛溯回千年之前的壮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虽是时过境迁,却一如遥远岁月的悲壮凄然。 

       将军孤身犯险,明知那里有敌军14个团重重叠叠的包围,但他绝不能舍却他的两千人部队,纵是步向深渊也要毫不犹豫地一步跨过去。

 

       将军是在面临部队即将遭受屠戮的险情下束手就擒的。

       1935年1月27日清晨,这已是蛰伏陇首村附近山洞的第7天。与敌军不断收缩包围圈相对应,红军部队经过七天七夜血战,打散加牺牲致幸存者不足百人,弹尽粮绝加饥寒交迫已令战士们失去战力,只得分散藏匿在险峻的山峦上,而将军身边仅剩的一个警卫员,亦在午夜时分悄悄离去不知所踪。 

       文韬武略的将军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此刻,山中晨霭弥漫,将军隐身的山峦半浮云海仿佛人间仙境,但山下早已是喧嚣嘈杂,敌军似乎指向明确地对这座山峦展开了搜捕行动。只是山势陡峭加之冰雪泞滑,敌人翻身滚落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终于,一个沙哑的嗓门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不搜了,开炮炸平山头,看他能往哪里躲!”

       将军透过垂挂洞口的长青藤的叶隙向外望去,视线中薄雾如纱,但尖锐的声音却穿透氤氲飘荡在山腰间。将军知道,敌军在团团围住山峦并展开拉网式搜索的同时,数十门八二迫击炮正直指山顶,红军战士们被困在山上进退无路,此刻摆在他面前的唯有两条选择,或舍将此身受缚于敌,或听任部属遭敌屠戮。

       连日饥饿加上寒冷无眠,已然耗尽将军的体力,但眼前的险恶情势仍令他心神一震,瞬间心意顿决。将军强撑着羸弱的身体走出山洞,登上那块突出岩石的一刻,那声虚弱的喝令威严如雷:“别找了,我就是方志敏!”

       那是一副经典的画面,仍然是那件世人永难忘却的军大衣,那张刚毅英俊的国字脸,那丛浓密虬劲的胡髭,与通缉令上的画像别无二致。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敌人霎时怔住了。那一刻,寒风骤然停止喧嚣,山野霎时沉入死般静寂。 

       山腰的敌军如临大敌,或惶然伏倒,或慌忙躲身树后,将军缓缓地掀开大衣显示身上并无枪弹。眼见无险,敌人蜂拥而上摁住将军,一番抄搜仅找到一块怀表,外加一支钢笔,竟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金镯银元,这才悻悻然地退到一边。

       将军嘴角撇过一丝轻蔑的冷笑,挥手拨去戳在身前的枪刺昂首直向山下走去,直到山脚才无尽眷恋地回望一眼雾霭笼罩的山顶。就在这一刻,将军犹在牵挂蛰伏山上的80个生死战友,更有那一缕隐隐的疼惜漫过心头——山的那边就是他浴血战斗8年的苏区,就是他魂牵梦绕却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只是他不知道,恰在这天,遭敌围追堵截的中央红军在毛泽东的指挥下,已经渡过赤水河大踏步地向北开进,中国革命历史正掀开波澜壮阔的崭新篇章。

 

       山风怒号,天幕低垂。

       罪恶的镣铐,无情地锁住了一个为自由而奋斗的不屈之身。

       沦入敌手的一刻,漫过将军心头的沉沉苦涩并不是生死之虞,而是于奋斗事业蓬勃之际陡然功败垂成的深深痛惜——“十余年积极斗争的人,在可痛的被俘的一天——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七日以后,再不能继续斗争了!”   

       打碎镣铐,奋争自由!如同天降大任于斯人,当言为将军生就此身的唯一理想与使命。然而,事未竟却已然镣铐加身,将军怎能不痛心疾首。 

       那坚韧无畏的生命跋涉恍如昨日。疾风暴雨般的“五·四”运动,唤起中国青年智者的觉醒,就读于江西省第一甲种工业学校并担任南昌学联负责人的方志敏,无畏地呼出“反对专制黑暗,予人民以光明”的呐喊,终被驱逐出校;那一组《呕血》《哭声》《血肉》《我的心》《同情心》等诗作,字字辛辣,句句见血,犹如一束向封建腐朽的旧社会喷射的愤怒子弹。那份青葱岁月中激荡血液的躁动与执著,正抽发出对镣铐仇视并决意以生相搏的理想萌芽。

       那坚韧无畏的生命跋涉恍如昨日。逐出校门,浪迹天涯,对方志敏而言只是一次面对黑暗与光明的选择结果。毕竟生就赤子之心,犹如一簇干烈柴薪,遇到细微火星亦能点燃。1922年,方志敏作为《新江西》主笔受邀奔赴上海,漂泊的灵魂神奇般邂逅陈独秀、瞿秋白、向警予等一群革命者,那些激烈而光明的思想如旭日光芒,倏然照亮他渴望光亮的心灵世界。1924年3月,方志敏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打碎镣铐的奋争自此由呐喊转向暴力革命。

       那坚韧无畏的生命跋涉恍如昨日。从1928年起,方志敏在闽北地区连续组织数场农民暴动,其间建立革命武装红33团,继而挥师向北攻城掠地,缴获电台两部、枪械2400多支、黄金1000多两,由此扩建兵力逾万、枪弹充足的红十军,并于1933年建立闽浙赣革命根据地,红色版图覆盖20多个县域,其间给予中央苏区大量金银和物资支援,有力策应了中央红军反“围剿”斗争。周恩来、朱德高兴地说:方志敏同志不简单,为中央苏区解决了大问题!

       那坚韧无畏的生命跋涉恍如昨日。1933年初,中央政府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闽浙赣边区省委书记、苏维埃政府主席兼军区司令员方志敏,与毛泽东、朱德等同场登台被授予红旗荣誉勋章。继而当选为第一、第二届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和第二届主席团委员,并在中共六届五中全会上被补选为中央委员,闽浙赣苏区也被授予“苏维埃模范省”称号。毛泽东为此称赞:“苏区的方针最好的体现就在闽浙赣边区,那里是方志敏式的革命根据地。”

 

       步履踉跄,但将军仍强撑着不肯倒下。敌人生怕夜长梦多,又不敢怠慢这位曾经闻风丧胆的虎将,只得找来一架竹床抬着将军匆匆赶往玉山县城。

       将军被双眼蒙上黑布,只是那件千疮百孔的军大衣太过显眼,敌人又在他身上盖了件簑衣才匆匆赶路。先是崎岖山道起伏摇晃,接着又是一个多小时卡车颠簸,最终竹床被抬进一幢房子。将军从呛鼻的烟味、燥热的炭火,判定应是到了玉山大水坑的国民党军四十三旅旅部。

       当晚,敌人连夜打制了一副10斤重的脚镣给将军戴上,又用两根细铁链与手铐相连,这才撤去荷枪实弹的警卫,让将军独居囚室。

       两碗米饭下肚,将军心如止水倒头就睡,直至翌日清晨才醒转。起身活动一下身子,镣铐的“叮当”脆响在囚室里徘徊久久不散。当天下午,敌人又用装甲车将将军送至上饶,关押在上饶赣东剿匪总指挥部的禁闭室内。 

       傍晚,一个貌显儒雅的国民党军官走进禁闭室,自报家门是国军第八军兼赣东剿匪总指挥部少将参谋长宋澄。将军抬头,目光如电,敌参谋长寒暄几句便直入主题:“此番将你解送南昌,是情势所必然的。到南昌以后便有生命的危险,这也是情势所必然的。你是否要写点什么?”

       沉寂,禁闭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一般。良久,将军吐出四个字:“愿写几句。”就在这沉默的瞬间,将军已完成一次心志的跨越——执枪战斗的自由已被夺去,但心之自由断不可夺,囚室亦为战壕,吾当以另一种方式战斗不息!

       很快,敌卫兵送来纸笔,又给他脱去手铐。将军坦荡从容地端坐桌前,伸展了一下被镣铐勒得有些麻木的手掌,提笔一气呵成写下了245个字的《方志敏自述》,核心要义振聋发聩——“困难不是失败,革命必定成功!”

       那是将军在这个特殊战壕里射出的第一梭子弹。

       两天后,将军被重兵护卫押解到南昌,囚禁于“委员长行营驻赣绥靖公署”军法处看守所。此后,国民党高层要员轮番上阵游说劝降,先是国民党弋阳县长张抡元,继而是军法处长钱协民,再者是国民党江西省党部的头子俞伯庆、南昌绥靖公署主任顾祝同,但他们得到的是同一句铿锵之辞:“法西斯只能砍下我的头颅,绝不能丝毫动摇我的信仰,我们的信仰是铁一般的坚硬的!”

       江西剿总指挥部第一时间即已向蒋介石报功邀赏,蒋极为高兴,终于擒获了这个令他寝食难安的心头之患,立即下令江西省党部设法劝降方志敏。1935年夏初,飞抵南昌督察剿匪的蒋介石特意对将军进行怀柔规劝,他曾听黄维说过当年两人曾相约同考黄埔军校。此时,桀骜不驯的“共匪”已沦为阶下之囚,他有权以校长身份特许他名列校册重燃梦想,或能感化并揽其为麾下臂膀。

       然而,将军彼梦非此梦。信心满满的蒋介石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这一趟煞费苦心的远程颠簸,竟然只换得一句斩钉截铁的回应:“赶紧下令吧!”

       那一刻,面对独裁者施舍的所谓自由,将军不假思索地选择了镣铐。尽管明知这是一副死亡之铐,但将军决然地向险而行,他宁可让肉体的生命永无天日地禁锢于镣铐之中,也要义无反顾地放飞心灵的自由。

 

       六月的黄昏,天边残霞诡谲。

       将军伫立在窄小天井中仰望苍穹。镣铐可以锁住身体,却锁不住英雄的心,每天这个狱中放风的时刻,古色古香的建筑便宛如开辟一方心灵窗口,让他得以通过这个透亮的方格去放飞一份思念,那是他凄苦而坚强的妻子。

       将军与妻子缪敏成婚16年,爱妻为他生育5个孩子,只是将军长年在外奔波革命,妻子独撑家门,房屋十多次遭到劫掠焚烧,被迫携儿带女颠沛流离,还要经年累月地为夫君的安危担惊受怕,时时处在提防敌人追捕戕害的惶恐之中。每每思念及此,将军心中总禁不住暗自唏嘘愧疚难抑。

       蓦地,一块乌云漫卷而来,瞬间就遮盖了整个方格,天空骤然漆黑如夜,继而霹雳响起,一道闪电撕裂黑幕,顷刻间豆大雨点瓢泼而下。

       就在这刹那,那个长着双金鱼眼的国民党江西省党部驻监狱特派代表,幽灵般地踱蹀到他身边,悄声耳语一句:想不想老婆儿子?我可以设法让你们见一面。平常凶神恶煞的“金鱼眼”每见将军总有些惶然,而此时丑陋双眼中竟闪烁着一丝得意的狡黠。将军猛然收回伸展运动的双手,镣铐“哗啦”一声骤响,”金鱼眼“惊惶地倒退两步,只闻得将军平静地吐出三个字:”不必啦!“

       回答平静而决绝,那是因为阴险的”金鱼眼“突然提出这个话题,令将军心头幽闭的天窗邃然打开。军人特有的敏锐力,让他立刻从猥琐狱卒的话语中筛滤出两条信息:妻子已然落入敌掌,岁月留予他的时间已然无多。

       果然,第二天一早,被将军感化而时常暗地提供帮助的看守所长凌凤梧便匆匆赶来报讯,缪敏是6月9日在德兴县毛山坞被蒋军抓获的。怀有身孕的缪敏一直跟随游击队在山上坚持斗争,因条件恶劣孩子降生即夭亡,缪敏随即被俘。

       当听凌凤梧说到缪敏在军法处提讯中,始终坚贞不屈未吐一言时,将军仰首闭目,手中镣铐被挣得“嘎啦”直响,那是一种胸有惊澜却无法抒放的痛苦。沉默良久,将军才一字一顿地说:“她临难不苟免,一股巾帼气,我为她自豪!”

       那一刻,将军内心真真是痛如刀绞,以指挥千军万马之威武战将,却无法向危难中的妻子伸出援手,而且这种无奈已经并非第一次。 

       1929年深秋,将军正在紧锣密鼓地张罗组建红33团,妻兄缪镇东突然火急火燎地深夜赶到根据地找他,竟是远在家乡的妻子缪敏遭敌逮捕。保安团头子不敢把事情打成死结,放出口风索要四百大洋,赎金到手即可设法放人。

       一边是情深意笃的爱妻,一边是正在组建的红色武装,那一夜将军无眠,最终选择的天平还是倾向于党的事业。翌晨便硬着心肠回复妻兄:“苏维埃政府的钱来之不易,四百块大洋足可给红军添置几十条枪,还是另想他法吧!”

      其实,将军何尝没有儿女情长,只是奋争的岁月磨砺出了他的铁石心肠。他此刻想到的是阴险狡诈的敌人,定然趁着捕获他妻儿的机会来打“亲情牌”,那抑或就是他们绝望之际的最后尝试。他更知道这一次自己纵死也脱不下这身镣铐,他不愿让妻儿见到自己的惨样,让他们一生都陷于镣铐的噩梦之中。 

       诗意性情最终屈从于铁般意志,即便是心在泣血泪水倒流,也决不示弱于残酷的镣铐,他只把一份凄婉与愧疚凝成一行文字:此身属国,此心属你!  

 

    “咣当!”铁门打开的声音非同往常,仿佛地狱之门狰狞开启的幽鸣。

       将军丝毫没有理会,只是顾自将条桌上的纸笔归整摆好,尔后缓缓起身环视一眼小小的囚室。这是 1935年8月6日清晨,其实,从得知妻子被捕那天起,他每天都将囚室整理得井井有条,那是以一种军人的方式向一间囚室诀别。

       将军从内心感谢这间囚室,这监狱是罪恶的,但这些建筑本身无罪,它们也是劳工抑或囚犯的汗水凝成。恰是在这间囚室里,将军以最后7个月的生命时光泣血为文,写下了《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我们临死以前的话》《在狱致全体同志书》《可爱的中国》《死!》《清贫》《狱中纪实》《给党中央的信》和《赣东北苏维埃创立的历史》等近14万字的作品。

       就像一匹疲于驰骋的烈马蓦然勒缰收蹄,一生戎马倥偬的将军终于静下心来,得以完成那一轮对于驱使他颠沛征战的热血与信仰的理性反刍,进而激情澎湃地铺展于书面,用以辉映这个腥风血雨的时代中那些不屈奋争的英灵。

     “只要镣铐仍然存在,即便获得挣脱,也仅是暂时抑或侥幸的。要谋求永远的挣脱,唯有一个选择,即彻底击碎之!”这是一个不屈的生命对于自由的觉醒。

       慑于将军的威严,狱卒们似乎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即对将军包括那间窄小的囚室远远避之。将军面孔冷峻目光如电,令宵小之徒心悚胆裂,但也有一缕暖暖的回波会时常出现,那是文质彬彬的上士文书高家骏。

       正是那句“我能丢弃一切,惟革命事业,却耿耿在怀,不能丢却!”的心声,终令上士文书为将军的人格所震撼和折服。得知将军要将珍贵的书稿尽快送出监狱,高家骏决心冒死相助,并立即写信让在杭州教书的相恋女友程全昭赶到南昌,仔细商定冒险送往上海的路径和方法。时隔一周后,黄昏时刻的天井中,将军将一只白布包裹交给上士文书,那是他血迹斑斑的白衬衣裹成。

       递出包裹的一刻,将军抿嘴一笑,目光殷殷切切,以心血凝成的文稿付之于陌生之人,将军坦荡而决绝。接过重托的文书立正敬礼,遽然转身洒泪而去。

       再次伫立天井中,将军的心似乎已随着血衣包裹飞出这囚牢,留下来的仅是一具躯壳。那一刻,他胡须遮掩的嘴角浮出一丝舒畅的浅笑,他抑或正诗意地遐想着这包裹的颠沛旅程:翌晨,程全昭化名李贞,带着装有文稿和密信的血衣包裹奔赴上海,几经辗转终于送达鲁迅处。一代文学巨匠冒险珍藏并四处奔走,心急如焚地寻找他的组织和战友,放飞那只挣脱樊笼的不屈精灵。

       将军的自信源自于他对人性的精准洞察,以及对正义力量旳坚信不疑。1936年11月,两批从监狱中先后秘密送出的书稿,经鲁迅、章乃器夫人胡子婴等辗转交到宋庆龄手中,继而通过党派往上海的冯雪峰送往延安。

       然而,这一切将军已然无法知晓。就在1935年8月6日,那个被时光涂上猩红血光的上午,英雄战将即已带着未竟的抱负血洒深爱的土地。

 

       时光如流水般荏苒,转眼22年过去。

      1957年春,南昌城北下沙窝旷野莽莽,江西化纤厂一期工程破土动工,下沙窝这片沉寂山野陡然变成了繁忙工地,突然,一声“叮当”的金属嗑击声传来,工人们赶紧停下手中的铁锹,眼前赫然出现一具镣铐锁身的殖骨。

       江西省委、省政府得到报告后,立即对现场实施严密保护,并迅速上报中央,中央即派出专家组赶赴南昌。因为早在两年前中央即已组成专门班子,会同江西方面展开将军遗骸的搜寻工作,虽然获取了众多相关信息却终究无果。

       文物专家和法医勘察后,判定这是一具殁于枪击的近代遗骨。就在这时,将军堂弟、时任江西省委副书记方志纯将一位特殊人物带到了现场,他就是曾任国民党南昌军法处看守所长、接到加急电报从浙江东阳星夜赶来的凌凤梧。

       中央工作组、江西省领导及将军遗孀缪敏等各方人马汇集下沙窝,凌凤梧长跪于地,双手颤颤巍巍地轻轻地托起还牢牢套着两根胫骨的镣铐,掂掂分量,再轻轻拂去剥落的锈屑,仔细辨别镣铐上的型号,霎时痛哭流涕:“这就是那副脚镣,这就是方志敏烈士的遗骸!”

       他说他就是受到将军感化而转向人民阵营的,就在将军失踪的前几天,他偷偷替将军卸下10斤重的特制镣铐,换上这副编号003的3斤普通脚镣,后被扣上“通共嫌疑”罪名而遭到拘押。他说他此生最大的恨憾,就是没能觉察出那个“金鱼眼”接到密令,丧心病狂地把将军偷偷带出去残忍戕害。他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最后一次见面时将军说过的那句话——“黑暗一定会消失,共产主义的光明世界一定要来到,美丽的未来是属于我们的!”

       2020年春,我伫立下沙窝的山冈上举目眺望,当年的荒野已被开发为城市新区,高楼林立厂房绵延,英雄遗骸曾经的栖身之地已荡然无存,唯有漫山茁壮的红杜鹃正喷吐血色芬芳,恰如英雄之血汪洋恣肆地点染着可爱的中国。

       那一刻,我骤然感觉心在痉挛颤栗,壅塞胸腔的悲怆化作仰天长啸——

       呵,英雄的将军,刚直的灵魂,青山为你垂首,苍天因你落泪!你曾经横扫千军擎起祖国东南一片艳红,却何忍以壮志未酬而竟然血溅刑场以身殉国?

       呵,不屈的将军,无畏的灵魂,人民为你自豪,敌人因你战栗!你沉寂荒野七千多个日夜的灵魂,是否感知新生的共和国正如你所愿打碎镣铐走向光明?

       呵,清贫的将军,诗性的灵魂,岁月为你树碑,天空因你灿烂!你可知心血凝成的金石脆响的美丽文字,业已汇入伟大民族生生不息的红色血脉传承?

       将军《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手稿于辗转途中流失。当是苍天有眼,这件长达六万多字的珍贵文稿,竟于1940年6月被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人员在街头发现,立即以重金买下送交正在红岩村的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叶帅看后感慨万千,当夜即在将军被捕时所拍的照片上题写《看方志敏同志手书有感》:“血染东南半壁红,忍将奇迹作奇功。文山去后南朝月,又照秦淮一叶枫。”

      1964年11月9日,毛泽东主席为修建中的方志敏烈士陵园题写了“方志敏烈士之墓”七个大字,并深情地说:“方志敏同志有勇气、有志气,而且是很有才华的共产党人,他死的伟大,我很怀念他!”

      1985年,将军壮烈牺牲50周年之际,人民出版社将将军狱中文稿及早期文艺作品等整合出版,邓小平同志亲笔为《方志敏文集》题写了书名。

    “我死后,我流血的地方或在我瘗骨的地方,或许会长出一朵可爱的花来……在微风吹拂中,如果那朵花上下点头,那可视为我向为中华民族解放奋斗的爱国志士致以革命的敬礼!如果那朵花左右摇摆,那就视为我在提劲儿唱着革命之歌,鼓励战士们前进啦!”

       时光不会湮没英雄以生命铸成血碑的踪迹。下沙窝曾经的荒野虽然已是颜容不再,但那些春雨纷飞的时候,那些秋风送爽的时节,时空中总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随风飘荡,那是不屈之英灵悲壮而浪漫的心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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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我们许多人都读过方志敏烈士的文章《可爱的中国》和《清贫》。今天,军旅作家章熙建用散文的笔法和诗性的语言,纪实性地再现了方志敏烈士辉煌而壮烈的一生。方志敏将军在艰苦的岁月里,以顽强意志组建起一支革命队伍,并打出了一片江山。然而,必定是在革命发展的初期,尽管到处有“星星之火”,在力量悬殊无法可比的情形下,许多革命队伍被打散了,打残了。许多革命志士受伤了,牺牲了,有的还叛变了。可是,充满革命理想和坚强意志的方志敏将军,在队伍突围后,发现还有二千红军兄弟没能出来时,依然返身找寻,希望能带领他们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岂料,敌人已将方志敏等不足百人幸存者如铁桶般围困在山峦之中。眼见敌人即将用大炮轰炸山峦,那样,躲在山上的弟兄将全部遇难。这时,藏在山洞中的方志敏将军挺身而出,毅然以赴死之躯保护了山上的红军残部。方志敏被捕后,蒋介石千方百计诱降,都被他斩钉截铁拒绝了。在狱中,他坚持斗争,泣血为文,写下了《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可爱的中国》《清贫》《给党中央的信》等近14万字的作品,并通过秘密渠道辗转送到党中央。这些文字极大地鼓舞了中国革命的士气。在方志敏将军被害22年后,他的遗骨终于被发现,并修建了方志敏烈士陵园。毛泽东主席为陵园题写了“方志敏烈士之墓”七个大字,并深情地说:“方志敏同志有勇气、有志气,而且是很有才华的共产党人,他死的伟大,我很怀念他!” 今天的我们,将永远怀念方志敏烈士! 推荐阅读。编辑:宋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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